杭澈目光一凝,缓缓摇头:“杭家没有休妻,没有和离,除此之外,为夫依你。”
贺嫣没有像从前听到不能休妻不能和离时的暴躁,他静静地听杭澈说完,似笑非笑地道:“我以为你真能什么都听我的呢。”
他们回到月黄昏,杭澈在书房里处理事务,贺嫣就坐在书房的门槛上望天。
他们彼此只要一抬眸一偏头就能看到对方。
岁月静好得分不清何时何世。
晌午过后,解惊雁才回来。
一回家便窝在房里不肯出来。
贺嫣看得出来解惊雁有心事,他自己也是一副失了魂的样子,苦笑:“患难兄弟,都遇到事儿了。”
接下来,贺嫣连续几日不练功,活像变回那个游手好闲的梁大少,每日只做两件事,一件是在杭澈面前晃来晃去,另一件是找小师弟谈心。
在杭澈面前时,他做很多莫名其妙的事。
杭澈练功,他就在场边歪在椅上看梅花;杭澈写字,他就无所事事地翻书架。
他忍不住总想去观察杭澈,却要强迫自己收住目光,杭澈太聪明,他只要有一点点的不同寻常,杭澈必定会立即察觉。
他有时候会故意坐到杭澈右手边说自己渴了,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地接过杭澈递到他左手的水杯,浅浅抿一口,再装模作样地端着杯子来回漫走,对着窗外眨眨眼,强忍住眼底的酸楚。
他会一天中不分饭点的嚷嚷肚子饿,杭澈会在上午的半中间递给他一盘干果,午后则是水果和红茶。他笑嘻嘻地接过,挑肥拣瘦地说杭家的东西不如无良谷好,一边扒拉着一边偏过头,手指都要痉挛了。
凡此种种。
只有一起生活过很久的人,才会对彼此的生活习惯熟门熟路到这种地步。
梁耀习惯左手喝水喝汤,梁耀讲究一日少食多餐,上午要补充优质蛋白,下午要补充维生素,挑剔得很,一身公子哥的毛病。
这些毛病虽然都不是林昀惯的,但他们同在屋檐下共同生活十几年,梁大少的那些讲究家里阿姨做惯了并且也没少念叨。
林昀是都知道的。
另一边,在小师弟那里,他不厌其烦去找小师弟,可解惊雁来去无踪,有时窝在屋里,有时飞到不知哪处山头,根本逮不到。
贺嫣这几日里,一旦独自静下来就会茫然,莫名的紧张和失措。
“如果杭澈真的是林昀……”
“如果他是林昀,他为什么不肯认我?”
“他千万不要是林昀……林昀,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贺嫣感到,他在这个世界节奏和轨迹,似乎一开始就不受控制。
他的出生、入谷、嫁人、遇人等等,都不受自己控制。
他过得漫不经心,对天大的事也不以为意,从来不指望飞升,也没想过要当一代大能,说到底,他只当自己是过客。他甚至期待过,若在这里再死一次,是否可以回到北京。
若非要找出一件在这个世界由他自己决定的大事,贺嫣想起了自己少时爬进师父的床底下翻出招魂术正本的情景以及后来修习及炼魂刃的情景,似乎只有修招魂术一事,是完全由他自己决定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读者被惊严的飞速发展惊到了,在后文还未展开以及严朔目的未揭露的情况下,单单只看39章确实会觉得快。
或许可以试着从严朔和解惊雁的性格分析,看看能不能得到39章的发展“这很严朔”的结论?再看看,十九岁嫉恶如仇的小师弟,只有他一个人见到了另一面的阳光下的严朔的解惊雁,会不会做出当时的反应?再想想,当时是严朔的哪个举动最终触动了小师弟?阳光与阴暗的碰撞,两个截然相反的人的对抗和捆绑,是水到渠成合理还是你死我活抵死纠缠合理?
第41章 四十一 昀陪读
十月初,近立冬。立冬那日是杭家文课的考校的重大日子。
贺嫣得知杭澈是主考官之一时,便开始坐立不安。
看到杭家子弟紧张准备考校时,贺嫣好几次走到要杭澈的书房外,想进不敢进,最后停下,一阵心悸。
有的场景,只要一眼,他就可以认出那个人是不是林昀。
所以……贺嫣根本不敢去看正在准备考校的杭澈。
说起来,前世,他和林昀的关系也不完全都是冷战和对抗,否则也不可能同住一个屋檐下十几年没出人命。
有两段时间他们关系称得上不错。
其中一段,便是梁耀高三那年。
那时候林昀已经是京师大学的大二的学生,大概是基于梁致远先生的授意,自梁致远先生开始主攻海外市场常年难得回国开始,读大二的林昀不再住校,改成走读,日日奔波于东二环的梁家与北四环外的京师大学之间。
上半学期,林昀的课业似乎十分重,每天晚上都有课,他一个大学生到家的时间日日比梁耀那种要上三堂晚自习课的人还晚。又因东二环离北四环实在太远,北京的早高峰又太恐怖,林昀每天出门的时间又比梁耀早。前面半年,除了周末,他俩一天都照不上一面。
每晚林昀轻轻阖上梁家大门,踩着木质的楼梯到复式楼的二层,打开隔壁的房门再缓缓阖上,那一串日日必有的声响,就像一段别致的小夜曲,总在梁耀睡意朦胧间响起,一曲结束,梁耀总能神奇地进入梦乡。
日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难得见面的两人,在那半年间维持了有史以来最长时间的诡异和平。
这半年难得的和平之于后面半年十分重要,期间积淀的情分,让梁耀可以神奇的忍受住之后林昀的专制镇压,才保得两位少爷那一周的大打出手没有血溅梁家。
第二学期开始后,还是大二的林昀突然课少了,虽然日日一早还要是挤早高峰去京师大学,但每晚都没课了,竟能日日回梁家吃晚饭。
于是两人每天见面的时间多了一个晚饭时间。
他们的大打出手,就发生在第二学期开学的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之时。
那天晚饭后,林昀毫无道理地拦住了要去晚自习的梁耀:“今后你不必去晚自习了。”
梁耀像听到惊天新闻一样,反刺道:“我一个高三学生,不去自习,那去哪里?”
林昀郑重道:“你在家里自习,我教你。”
梁耀一脸痞笑:“哦?这是梁总的意思,还是你林二少的意思?”
林昀:“梁耀,我看了你的考卷,以你现在的基础,考不上京师大学。”
梁耀声音里升起怒气“你看了我的考卷?哦对了,你是我班主任的前得意门生,能看到我的考卷很正常,不过林二少,你能不能给个解释,你凭什么去看我的卷子?你管的也太宽了吧。”
林昀:“梁耀,就算有梁爸爸的安排,以你现在的成绩,还是不够进京师大学。你天天自习也就那个成绩,你实在没必要天天去学校做样子了。”
梁耀怒极反笑,质问道:“我就算做样子,你也管不了我吧?”
林昀无视了他的问题,直接拍板:“每天晚上,我在家里教你。”
梁耀直接奋起反抗:“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管我。”说完拎着耽美文库就往门口。
梁耀要走,林昀不让。
一个要开门,一个堵着门,肢体对抗几个来回,拳脚加重,就演化成了打架。
阿姨第一次看到两个少爷打架,惊恐地劝架,结果被两个人同时厉声吼回房间。
梁耀没想到林昀竟然变得如此能打,比起两年前胡同战那次,简直是一日千里。
缠腿、勾足、挑腿,当林昀使出这些自由式摔跤的专业动作时,同一个重量级的梁耀根本没有对抗的余地。
他几乎是被抱着拽着上了楼,再被堵在自己房间的里。
林昀威胁他道:“只要我在,你每天晚上只能在这里看书,除非你有本事打得过我。”
后来梁耀才知道,林昀自两年前那次胡同惨战后,就报了摔跤班,当林昀来拦他的时候,已经是轻量级的业余高手,他被堵在家里毫无悬念。
他们一连打了一周的架。梁耀明知道晚饭回家吃一定会被林昀堵,但他不是会低头的人,打不过也要往前冲;而且梁家首先是他的家,他也不可能因为林昀而不敢回家。
于是每天都重复林昀把他拖上房间的悲惨情景。
惊奇的是,两个人动手打架了,关系竟好过冷战时的剑拔弩张。梁耀把那归功于之前半年林昀和他的难得的和平共处,否则就是拼了命他也要把林昀给掀了。
他被堵在自己房间里的第一周,两人基本互不理睬,干耗时间。
只所以只能干耗,是因为林昀不让他在房间里做除学习以外的事情,并且完全不讲道理,梁耀只要敢玩游戏或做其他影响学习的事情,林昀便以武力相逼。
房间里被他们打得一片狼藉,打到无可再打之时,耗了一周,之后他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开始学习。
梁耀脑子好使,基础也不算差,一旦用心起来,学习效果立显,再加上很好用的林氏笔记,简直事半功倍。
当梁耀看到林昀的笔记时,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为何林昀选择练习摔跤术,而不是姿势优雅好看更符合形象的跆拳道或者空手道——因为摔跤术是几个流行防身术中,实战效果最好的。
梁耀也不得不承认,林昀在这种利益选择上,比他更像梁致远先生的风格。
就是这半年,他完成了冲刺京师大学的最后战役。
贺嫣又一次停在杭澈书房外,经过几次三番欲进又止,他那股骇慌已经到达一个临界点。
再不亲身试试杭澈,他可能自己就要先把自己吓慌麻了。
然而那种又是期待却更害怕的情绪实在太揪心,贺嫣脚步像有千斤重,就是走不进去。
他根本无法接受,林昀可能已经死了二十四年的现实……
林昀是他在那个世界唯一的家人,他父亲梁致远在他大学毕业那年去世,那个远嫁美国的母亲据说新家庭都有好几个孩子了跟他的联系也少了,他在北京的家里只剩下林昀一个人。
如果林昀也死了,那么,北京的家怎么办?他爸梁致远不要老婆孩子一生经营打拼的事业怎么办?那个从小到大没笑过的林昀真的不可以连福都没享就不得善终……
贺嫣回忆了无数遍,那时候林昀身体很好,事业很好,还有一身厉害的摔跤术,年轻而充满希望,林昀不可能突然暴毙。
那么林昀在那边的生命若真的戛然而止,是经历了多恐怖的意外?
不可以!如果真是那样,他贺嫣这二十四年的祈福和洗心革面还有什么意义!
老天,就算我是凡人,你也不能丝毫不听我的虔诚许愿和惭悔!你不能把梁家所有人都收了!
求求你,至少留一个林昀……
“小嫣?怎不进来?”
招魂术忌大悲大喜,忌念力动荡,忌六神不安,此刻贺嫣内府悲怆,念力难静,正有动荡的危险之兆。杭澈的声音清润温柔,犹如山间清晨的风徐徐而来,贺嫣用力一凝目,念力缓缓安宁。
贺嫣想:“两世为人,何曾如此裹足不前过?”
于是抬步,迈上台阶,正要跨进门坎时,杭澈已经转出来,停在门边接他。
回避无用,真相已经活生生摆在眼前,只差他临门一掀。
贺嫣心中苦涩,面上却戏笑,手指微蜷有些痉挛,却弯了弯眼,对着杭澈笑道:“你们杭家这些文绉绉的事我看了就心烦,好好的仙家,却要钻研笔墨,实在是太不务正业了!”
明日就是立冬,杭澈正值忙碌关头,他迎了贺嫣,便坐回书案后面。
贺嫣长叹一口气,举步之前,望了一眼窗外的和煦的晨光。
心里自欺欺人的想:“这样的初冬晨光,最搭林昀那一身气质,也不知今天北京的立冬,叶子黄了没有?”
贺嫣鼓足勇气,站到杭澈身侧,挑起一份试卷,“十分贺嫣”地啧啧叹道:“边塞诗情之于杭家剑义?这考题也太变态了吧?”
他嘴里说着变态,手上却是另一番意思,挪了櫈子,坐到杭澈左手边,取了笔,沾了墨,埋头开始答题。
如厮情景,仿如梁耀在林昀压迫下备考的那半年的大多数夜晚,梁耀坐在书桌正中,林昀安静地坐在他的右手一步之外。
贺嫣行文潦草地答完考题,像梁耀那样不耐烦地甩开笔,摊手摊脚抻腰舒展。
果然便见杭澈默不作声地左手抽过他写的卷子,两肘支桌,端端正正拾笔细看。
画面穿梭回梁耀的书桌前,林昀虽是辅导监督梁耀学习,其实并不多插手,林昀从不中途打断梁耀,就算看到梁耀紧要的大题第一步就做错了,也是不置一词冷眼旁观。等梁耀整张卷子都做完,又不问梁耀意见,一把抽过卷子,提笔逐题点评。
那股清高和做作没少被梁耀膈应。
当贺嫣看到杭澈沾了朱砂墨在他故意写错的那句诗旁边写下一串红批时,他终于再也忍不住,踉跄地踢偏了书案,掩饰了一脸仓皇,甩下一句话,匆匆离开。
“不看了不看了,你们杭家真是太过迂腐穷酸了!”
第42章 四十二 念师恩
月黄昏的梅院里种的是骨红照水梅,梅树下有一潭洗砚池,若在寒冬里花开之时,鲜红朱砂点满院子,照进池水,再衬上白雪,浪漫得恍如少女的梦境。
涿玉君的院子竟种了骨红梅,却不是碧梅白梅等清雅色系,实在是太不符合院主人克制禁欲的气质,贺嫣对此没少腹诽。
此时立冬时节,梅花未开,老叶将落而新叶未出,枝枝丫丫间孤傲的绿叶立在冬风里的,有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贺嫣跑到梅树下时,身形一刹,被杭澈叫住了。
他的身后,东厢房,杭澈转出门口,一只腿迈到门槛外,一只腿还留在门槛里,欲追却踟蹰地立在门口,唤他:“贺嫣。”
他郑重其事地叫的是连名带姓的——贺嫣。
贺嫣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仰面从梅树?5 σ都涞目障都渫蛳∈璧睦短欤劢且丫螅垦栈缎Φ溃骸昂技椅目我盐已蓝妓岬沽耍业帽鼙苷庥馗姆缤贰!?br /> 杭澈维持着那个进退失据的姿势,凝望着贺嫣的背影:“明日立冬文课考校,结束之后便会转以仙术考校为主,不是总这样的。”
贺嫣脚步动了动,道:“那便等文课考校完。”
说完他身子都僵了,四肢麻木,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可他连抹泪的动作都不敢做。
杭澈又道:“杭家有一处别苑,在海边的一处山上,有泉有花,明日考校完,我们过去住几日罢?”
这若在平常,贺嫣肯定高兴地答应了,而此时他只是含糊其词地点了点头,又走开几步。
杭澈又追问道:“贺嫣,你是在杭家呆的很闷么?”
贺嫣接住了杭澈递过来的这个“台阶”,吁叹一口,道:“是很闷啊。”
杭澈执着地再邀:“贺嫣,我们一起去别苑罢。”
贺嫣的声音扬了扬:“涿玉君又在约我么?”
杭澈郑重道:“是。”
贺嫣蹿出院子,回了杭澈一个字:“好。”
翌日立冬,贺嫣早早出了月黄昏。
考校时节的杭家暗香书院人人肃穆,气氛严肃得让贺嫣快要喘不过气,他挑了藏书院最高处的飞檐,迎风坐了很久,才舒出一口气。
他身后无声无息地落下一人,低低地叫了一声:“小师兄。”
贺嫣又喟叹了一声,望着自己的小师弟,落魄的声音听起来尤为语重心长:“你肯来和师兄说了?”
解惊雁低头认错:“小师兄,我前几日便要和你坦白,见你心事重重,不知你——”
贺嫣打断他:“我没事,你说说你到底怎么了?”
解惊雁沉默地凝视了小半晌自己的小师兄,才慢慢地开声道:“小师兄,我要娶一个人。”
贺嫣尽管早有所料,却万万没想到已到这种程度,他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啊?”
解惊雁少有严肃的表情,道:“我要娶他。”
贺嫣不太愿意相信,试探道:“严……?”
解惊雁斩钉截铁道:“严朔。”
贺嫣心中一凉,腾起焦虑:“为何?”
解惊雁迎着小师兄有些严厉的目光,仍是温顺的姿态,声音里却有沉着,他道:“我要对他负责。”
贺嫣不可置信:“你跟他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