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涿玉君道:“这阵困不住我,不必再费血。”
贺嫣磊落一笑:“我输了。”
确实输了,涿玉君抓住他手那一刻已宣示他输了。
坐阵之人被人所擒,输的明白彻底。
因太过彻底,那些“大意”“轻敌”都羞于启口,不如磊落承认。
贺嫣此时并没太考虑输了阵的后果。
他不觉得有多恼,反倒笑盈盈地瞧着涿玉君,之前想起林昀的一丝惘然和疼痛被埋下心底,不再血淋淋地浮在心头。
因为,他看清了,涿玉君不像林昀。
俊是极俊,却不是林昀那种俊。眉目不对,身形不对,举止神情也不对。
心口不再那么疼了,却也生出一丝惋惜:林昀好好的活在现代,而且……就算他真的来了,定是不肯认我的罢。
第5章 五 讨债鬼
五 讨债鬼
无良谷,五间草堂正中那间,前厅。
贺嫣师兄弟三人并排耷拉着脑袋,前面站着冷气凛凛的大师姐。
贺嫣在大师姐眼皮子底下斗胆往门外溜一眼,见涿玉君棒槌似的笔挺扎在门外,先前的故人之感和棋逢对手惺惺相惜的美好印象荡然无存,此刻只觉涿玉君简直就是讨债鬼。
可不就是讨债鬼么,涿玉君破阵之后一口咬定要依帖娶亲,大有无良谷若不履约,他就不走的架势。
无良谷世称讨债谷,有朝一日竟被人上门讨债,这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么?
无良谷讨债谷的名声是有由来的。
早些年,年轻气盛的无良子有个了不得的嗜好——喜欢多管闲事并以儆效尤。无论是哪门哪派,只要他想管,不问缘由,横插一脚,乍听起来是不是很有点仗义执言壮士义举的意思?
倘若无良子下手不那么狠,伸手的对象不那么广,或许是的。
可无良子出手,不是小惩大戒,而是数倍奉还。人家不过是说了句不公道的话,无良子却哑了人嗓子;不过是顺了别人一个小玩意,无良子却卸了人的手骨;不过是调戏了姑娘一句,无良子瞎了人双眼;诸如此类。
这已不是小题大做,而是借题发挥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良子不是挑某个人的毛病,分明是在挑整个修真界的神经。
为此当年刚经焚香之役元气大伤的修真界曾数次小范围围剿无良谷,奈何无人认得无良子,也寻不着无良谷。
不过无良子惩治却从未真要人性命,虽然得罪的家族多,但一个家族最多一两人受过无良子惩治,范围广但杀伤力小,后果不算特别严重,更像是无良子刻意要把全天下都得罪了似的。
当时的四大仙家自顾不遐,没有哪个家族会为一两人的恩怨倾族之力,围剿难以为继,渐渐不了了之,只剩下口舌声讨。
无良子的名声就是从那时开始坏的。
又鉴于无良子本人向来只管别人是非,不问自己名声,有此“高风亮节”,世人对无良子从一开始三言两语的试探到添油加醋口诛笔伐,无良子名声越来越差,被描绘成睚眦必报的小人。
后来有不齿之徒干脆挂无良谷之名行不义之事,原本就是众矢之的无良谷又成了修真界背锅大户。
时日长了,渐渐分不清哪些事是无良子做的,哪些是别人做的。
无良子变成恶名昭著的代名词,无良谷和恶人窝基本划上等号。
几十年来世人皆知无良子,却无人知无良子的真名。
无良谷四弟子知道的稍多——师父姓贺。
据单计环描述:二十四年前,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师父抱回一个奶娃,鉴于该娃没爹疼没娘爱不知来路十分可怜,无良子遂赐了姓名:“此子随我姓贺,单名一个嫣字。”
贺嫣对此半信半疑,苦于周岁之前他未开智,不知当时情形。等他记事了,贺嫣这个名字已贴在他身上,再也撕不了。长大之后,他带着师父的姓,继承发扬光大了师父优良传统,成了无良谷新一代讨债鬼。
现如今,对草堂外那个上门讨债的涿玉君,贺嫣突然生出点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感慨。
大师姐秦弃梦眼刀刮过一排不争气的师弟,三个师弟脑袋往下压了又压,露出一排工整的后脑勺。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贺嫣英勇就义道:“好师姐,此事怨我……你罚我吧。”
秦弃梦目光一沉:“如今不是罚的问题,此事须请师父定夺。”
贺嫣愣住,此事竟要劳动师父出面——才意识到所谓“闯关娶亲”一事绝非儿戏,立刻感觉不好,当初预感有坑可能要应验。
单计环和解弋听到要请师父,亦是阴霾上脸。
在无良谷,并非时时能见到无良子,谷中日常之事,皆由秦弃梦处理,倘若一件事情到要请师父定夺的程度,便是关系十分重大。
无良子成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有时在谷中,有时出谷,不知所踪。
贺嫣迟疑问道:“师父今日在谷中?”
秦弃梦点头。
贺嫣又问:“师父都知道了?”
秦弃梦再点头,对三位师弟说“等着吧”,垂首并站一排。
太阳从中天落到夕枝。
贺嫣等得惴惴不安,左右瞧师兄弟,再瞅一眼堂外的涿玉君。夕照层染,晚霞的暖光流淌过草堂外茕茕孑立的杭澈身上,像滑过一尊雕像,贺嫣看涿玉君站得岿然不动,心中叫苦。
半日里,二师兄请涿玉君去厢房歇息,婉拒;小师弟请涿玉君到处走走,婉拒;贺嫣去哪里,他直白地跟到哪里。
后来贺嫣师兄弟四人要商议,涿玉君避嫌,让到草堂外,却不走远,一直保持着视线能罩住贺嫣的距离。
生怕贺嫣跑了赖账似的。
草堂上座虚影一晃,两边挂灯应声亮起,明亮的烛火中现出一人。
无良子。
世人传说无良子作恶多端心狠手辣,灯下的无良子却是飘逸出尘,很有仙家宗师的威仪,并无半分恶模恶样。
无良子坐处,烛火不动,元婴修为的威压迫得人喘气不畅。
无良子以前从不放任威压,贺嫣缩缩脑袋,立刻知道师父心情不太好。
无良子修为厚重,人却是极年青,也没有什么宗师的架子,开口言简意赅:“谁来嫁?”
四姐弟中除了秦弃梦稍不讶异外,其余皆是张口结舌。
贺嫣惨叫道:“师父,真要嫁么?”
无良子沉声道:“我无良子说话何曾作伪?”
贺嫣:“……”
在无良子说出这句话之前,贺嫣其实还是心存侥幸的。
虽说发了招亲帖,但嫁娶之事并非儿戏,有可能没人能过关,也有可能过关后没谈拢双方不愿嫁娶。
下了聘礼可以退,订了婚可以悔,上了花轿还能逃,结亲之事在拜堂之前都不算板上钉钉。
只要有一方不愿,亲都是成不了的。
之前,贺嫣心下的计议是:
一方面,杭澈不知内情,想必同世人一样,也以为待嫁的是位美女,若知晓真相,贺嫣推断杭澈十成十不肯娶。
另一方面,外人应帖而来,面上说为求美人,实际呢?爱江山更爱美人鬼才会信。烽火戏诸侯的昏君毕竟少数,一怒为红颜历史上又有几个。而且要有爱,得先看到美人吧?单凭招亲帖寥寥几语能认定美人?为一个画饼的美人值当兴师动众觅路闯关?说到底,无非是看中美人背后的无良谷。
既然外人爱的是无良谷,而无良谷除了美人,还有大把在外人眼里等价的东西,器灵、功法甚至结盟,总有一样是你想要的。
所以,贺嫣之前以为,对无良谷而言,并不是非嫁不可。
然而,当师父说出“我无良子说话何曾作伪”时,贺嫣立刻觉悟:要嫁一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无良谷可以名声不好,但不能丢了信义,这是底线,无良子明确立下的规矩,不容违背。
招亲帖没有转圜的余地,一旦输了,一定要嫁。
只有一条例外:除非——对方不肯娶。
事到如今,贺嫣的一线希望全在涿玉君。世传涿玉君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冰清玉洁,各种不容玷污,贺嫣瞥一眼草堂外的那人,七彩的霞光打在那人身上,在身前落下一道冰凉阴影,分明落日余晖是有温度的,落在那人身上却让人想到清冷的月光。
贺嫣想,那么清冷干净的一个人,为何来赶这个集?难道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他若知道待嫁的是名男子,会不会怒气冲冲进来要个说法?
贺嫣有些走神,蓦地感觉如芒在背,抬头望去,陡然撞上无良子若有所思的目光。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师父看的不是他。
他一直想不明白,师父无良子为何会落下不好的名声。无良谷的人都知道,无良子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纯粹的人,不入世俗,不惹红尘,不受拘束,对弟子不苛刻,对生灵不野蛮,目中无尘,对万事皆不上心,眼神里有经年我行我素洗涤出的纯粹直白。无良谷里的无良子,和世人所传那个睚眦必报恶名昭著的无良子,根本就是两种人。
他从未在师父眼里见过这种复杂的情绪,有怅然,有抉择,有迟疑,有释然,有放手,像是……在告别。
大师姐、二师兄和小师弟都垂着头,诺大的草堂,似乎只剩下他们师徒二人。
做徒弟的很少敢直视师父,那很失礼;尤其是长时间的直视,很有点以上犯上的意思;加上无良子不总在谷中,平日与弟子们亦不亲近,像此刻这种,互相凝视,已是师徒间难得的亲密。
此时的贺嫣,并不能读懂无良子的眼神,他只隐约感觉,这是一个仪式。
究竟是何仪式,他根本无从明白。
半晌,他听无良子徐徐道:“你们大师姐进谷后改名为弃梦,是为抛却前尘摒弃旧梦的意思,她入谷时我许诺过,不干涉她婚嫁之事,她的事,我是做不了主的,所以,你们谁嫁?”
说的是“你们”,却只望着贺嫣。
这一眼,贺嫣立刻与师父达成默契。
贺嫣明白了无良子定好的待嫁之人果真一直就只是他,招亲帖里的“语笑嫣然”并非无心之笔。
而贺嫣其实早在决定由自己设阵主阵之时就已有了抉择:小师弟十九岁未及弱冠的年纪修为虽高到底年轻,做师兄的不忍;二师兄为人本分虽擅长布阵,灵力却不如他高;大师姐,他们师兄弟三人第一时间就已合伙将大师姐排除了,长姐如母,怎能让她再替弟弟们挡风遮雨,是男人的断不会把姐姐随便嫁出去。
当贺嫣坐上亲自布的“人面不知何处去”那时起,他就已有了担当的决断。
男子嫁人早有先例,在这个世界,自五十多年前那位能人第一个嚣张的强娶了男妻并公告修真界后,那男子间嫁娶之事不再是讳言之事。
说起来,在这方面的思想解放上,这个世界比他曾活过的时代还要宽容开放得多。
第6章 六 非要娶
六非要娶
人选已定,非贺嫣莫属。
还有一个问题始终梗在贺嫣心口,不问明白,难以释怀。
贺嫣张了张嘴,到底还是压住了。不是不能问,只是场合不对。在大家面前问,恐有置疑师父威严之嫌。
无良子一直注视着他,似乎明白了一向潇洒的贺嫣突然的隐忍,直白问道:“你想问我为何要发招亲帖?”
贺嫣一怔,诚实点头。
无良子沉沉回了两个字:“还债。”
师姐弟四人微微吃惊,转而了悟。
还债——有这两个字足够了。
贺嫣想,什么债?替谁还债?向谁还债?都不重要了。
他只要一个合理的理由。很好,这个理由不是一时兴起,不是无稽之谈,这个理由甚至还很讲道理。
既然是无良谷亏欠在先,总要有人来还。
他并不介意要由他来还。
关于人选,他和师父已经达成默契。
师徒五人,一时皆是无言。
贺嫣正在想:也不知那涿玉君得知待嫁的是位男子,会是如何出乎意料的表情。便听无良子突然问道:“你姓杭?”
草堂里四位弟子顺着声音微微偏头向往望,草堂外的涿玉君应声转身向里施礼道:“晚辈杭澈,见过无良子前辈。”
语毕,不必别人请,他往里一迈,踏进草堂。
无良子默许了杭澈的进堂,又道:“你父亲杭桂?”
杭澈恭敬答道:“是。”
无良子再问:“你祖父临渊尊?”
贺嫣一激灵,师父说到祖父辈时,并未像说父辈时那样直呼杭桂的名讳,而是敬称了“临渊尊”,这是平辈以上相称时要注意的礼节。莫非师父是临渊尊那一辈的人?
杭澈敛目答无良子:“是。”
无良子再道:“空山君是你的叔祖父。”
这一句用的却是肯定句。其实前面几个问题,每个都不必多问,谷里皆有记载,并且很多记载还是无良子亲手所记。
贺嫣有些猜不透,无良子多此一举的问话有何用意,难不成是在确认女婿户口?
便听杭澈又答:“是。”
无良子声音陡然威严:“杭澈,你确定要娶?”
杭澈仰首,又向里走三步,庄重地望向无良子:“前辈放出招亲帖,晚辈应帖闯关,关已闯过,自然一方当嫁,一方当娶。”
无良子听完,并不置词。
整个草堂鸦雀无声。
杭澈笔挺地立在那里,一身凛然之气,他只有一人,却生生站出了虎视眈眈的气场,在无良子元婴的威压下毫不退让。
无良子和杭澈之间,隔着中间的四位徒弟,目光对峙,像两军对垒。
贺嫣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他先望了一眼师父,确认师父没有禁言的意思,便朝杭澈道:“涿玉君,倘若待嫁之人并非女子呢?”
杭澈正敛眸看着无良子,却在贺嫣看过去的第一眼迅速给出回应,一个了解而坚定的目光。眼神之快,仿佛杭澈一直在看着贺嫣。
贺嫣心中“咯噔”一声,几乎不必杭澈出口,他已经有预感杭澈的答案很可能不是他想要的。
果然,杭澈转眸凝视着他道:“我要娶的就是你,贺嫣。”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贺嫣震惊得笑了:“涿玉君,你看清楚了我不是女扮男装,我是男子。”
杭澈道:“无妨,我是断袖。”
“呵……”贺嫣目瞪口呆这个世界的人说自己是同性恋时都是这副超然的神情么。
断袖?贺嫣不信:“涿玉君,你其实真的没必要为了从无良谷娶走一个而说自己是断袖,你一表人才何愁没有娇妻美妾,实在不必如此。”
这话说的重了,暗指杭澈另有图谋,贺嫣目光直逼杭澈,想让杭澈知难而退。
“娇妻美妾么?”杭澈神情不为所动,“杭某此生娶一人足矣,不必妻妾成群。”
贺嫣改为讲道理:“提醒涿玉君三件事,第一涿玉君声名在外,娶男子回家会坏了名声;第二你们杭家祖训一生只娶一妻,你娶了男子便不能再娶女子,如今杭家正支只剩你一人,你这样会断了杭家香火;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样,我——不——是——断——袖。”
杭澈沉静地听完,神情像是在很认真的斟酌。
贺嫣以为自己点醒了杭澈。
谁知杭澈道:“娶你,无妨;你是不是断袖,也无妨。我非娶不可的。”
非娶不可?有人逼你娶么?贺嫣改为讽刺:“为了给杭家添一个金丹修士,以婚姻为代价,值当么涿玉君?”
杭澈沉默听完,顿了一顿,显得很是慎重,在贺嫣以为他想明白了之后,又回了两个字让贺嫣吐血:“值当。”
贺嫣:“……”
贺嫣改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涿玉君,你是家主,你娶一个男的主母,你们家的长辈能同意么?杭家能接受么?你就算不考虑自己,也要考虑考虑杭家啊。”
杭澈对贺嫣一连串的问题早有答案,他看贺嫣语气连贯一气呵成,便静静地听他说完,待贺嫣喘过一口气,才沉静道:“曾叔祖父允我自主择妻。”
曾叔祖父?贺嫣知道了,指是杭家的春信君。
说起来这位春信君相当可怜,他的辈分高到绕舌,是杭澈的爷爷的父亲的弟弟,比杭澈高出三代。
春信君那个辈分的人物大多数已经寂灭,也有极少数有修为高绝之人尚在人世,此般高人若未飞升年岁也已不长,大多都是归隐遁世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