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信君便属于后者,他原早已经归隐,却因杭家在焚香之役中损了一尊一君和大半高手,不得不出来主持局面。
杭家祖训一夫一妻,家风强调修身自省,克制禁欲,于是每一代子嗣皆单薄。焚香之役里杭家正支死的死困的困伤的伤,损伤最为惨重,正支只剩下一个少年,子嗣凋零的摇摇欲坠。原本飘然世外的春信君不得不一把血一把泪将少年拉扯长大,谁知那一个是短命的,刚成亲便撒手人寰,独留一个杭夫人。杭夫人郁郁寡欢数次求死,皆被春信君救下,这当中多少无奈血泪,简直不敢想象。
后来杭夫人发现自己有遗腹子,终于有了活下去的念头,可是春信君的好日子不到一年,杭夫人生下孩子便殉情而去,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襁褓小儿。老黄牛春信君痛苦不迭地接着抚养曾孙辈,终于养大了小儿,那个小儿便是如今的杭澈。
春信君这段历史,贺嫣十分爱看,每次看都会很没同情心地笑岔气。春信君据说是一个不理世俗不管家务的人,他大概自己也没有想到,逍遥了大半辈子,晚年居然还要回到俗世重理俗务,而且还是呕心沥血带孩子这种事。贺嫣看那段记载时,透过文字,完全能想象春信君崩溃的抚养二代杭家传人的心酸血泪。
贺嫣想,杭澈真要把春信君费尽千辛万苦保住的一点孤零零正支血脉给断绝么?
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那个“老黄牛”春信君,他都必须再劝劝杭澈。
于是苦口婆心道:“你真的想清楚了,娶了男妻,会断绝了你一脉的香火的。”
杭澈沉着道:“想过,无论娶否,都是要断的。”
此话过于惊世骇俗,贺嫣愣了愣没太明白,转念又想,对了,杭澈若真是断袖,可不是无论如何都要断绝香火么。
可他真是断袖么?以他前世见过的同志参照,不像啊。
他不由打量杭澈。
杭澈一身白底青纹的儒装,衣料单薄而柔软,草堂里灌进的秋风,可以轻易扬起杭澈儒装一片袍角。这样的杭澈,没了日间闯关时的强硬,儒装裹着书卷气,弱化了攻击性,反倒显得柔弱而清冷。
虽然贺嫣知道金丹修士不怕冷,也见识过涿玉君动武时的强硬,杭澈绝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然而,眼睛是会骗人的,他此刻莫名就是觉得世传不世之才的涿玉君……其实很可怜。
想想也是,往好听里说涿玉君少年当家一言九鼎,往坏里说便是杭澈自小无依无靠。别的世家有事时叔伯兄弟有商有量呼拉来一圈,他们杭家天大的事就一个曾叔祖父和一个不及冠的曾孙两两相望。
贺嫣听说过杭澈十九岁提前强行加冠的事,如今想来,外人只道涿玉君年少有为,其中种种辛酸又有谁知。若非逼不得已,哪家长辈会舍得拔苗助长。
说起来他和杭澈是一般年纪,都是二十四岁。他在无良谷有师父师姐师兄照顾,衣食无忧,身无所累,过得比上辈子还公子爷。在修真界 “济济无名”看起来混得挺惨淡,其实在他看来,少年成名的涿玉君更惨。
无良谷已经足够强大,不需要任何一个子弟出谷挣名望;而杭澈要背负的却更多。
之所以贺嫣会突然设身处地替杭澈想,是因为,他又想起了林昀。
林昀的某些轨迹,和杭澈一样。
林昀同样也早慧,初中跳了一级,高中又跳了一级,普通的孩子十八岁参加高考,林昀十六岁已进了大学校门。
贺嫣上一世过得漫不经心,好多事情过眼就忘,读高中那段时间正是他和林昀冲突升级之时,能想起来的画面都是剑拔弩张、对峙冷战的。
此刻一个少有安静的画面突兀地浮出脑海,他突然想起曾经见过林昀在大学上课的场景。
诺大的阶梯教室,林昀坐在第一排的角落,和周遭身量大一号的男同学一比,身形上异类而弱小,但林昀坐得格外板正笔挺,是强撑出来的严肃。
当时同岁的他还是高中生,跟随父亲到那所大学拜访一位老师。记不得当时为何会想去看看林昀,猫着腰在窗外望了一眼,似乎还暗骂了林昀一声。骂的是什么,已记不清,大抵就是 “假正经”“做样子”之类,也有可能还有更难听的话。
他当时一眼过后,便把那个孤零零的画面抛诸脑后,连父亲让带的话也没传到便潇洒离开。
“我当年为何要对林昀那般凉薄?”——贺嫣呼吸滞了长久,猛一回神长吸一口气,胸口锐痛。
这已经是今天第几次想起林昀了?
第7章 七 何棋局
七是何债
似乎自见到杭澈起,有关林昀的画面便不可抑制地浮出脑海,悔恨心痛的感觉像浮瓢,强按下去,一松开,便又弹出水面。
因为气质相似?还是因为杭澈对他莫名其妙的接近和非娶不可?
贺嫣的分析是:两者都有。
一则,不同的个体,不同的时代,两个人气质肯定有不同。他一直下意识无视掉不同,只关注了其中的相似之处。尤其杭澈不动武时那副清冷寡淡的书生模样,和林昀有七分像,而且贺嫣还潜意识放大了这种相似。
二则,杭澈接近自己的理由是他是断袖,而自己正好长得符合他的审美?
贺嫣自嘲道:“所以杭澈对自己一见钟情,第一次见面便握着我的手不放?”
这很苏? 孟袷俏ㄒ凰档耐ǖ慕馐汀?br /> 那么,如此直白主动的杭澈,表面端方,但内心似火?这还是那个世传冰清玉洁的涿玉君么?
贺嫣脑袋里千思百转,实际不过片刻功夫。
他之前与杭澈的对话结束,无良子便接过话问道:“杭家后继之事,你可想好?”
杭澈:“早已想好。”
无良子:“你可知要娶何人?”
杭澈:“我知,贺嫣。”
无良子沉默。
大师姐往日彪悍的神情有明显的不舍,二师兄自责地望向贺嫣,小师弟神情懊恼。
无良子仍是沉默,目光落在贺嫣身上。
贺嫣尽量让自己神情看起来坦然,他想请师父放心。
无良子并非犹豫之人,却迟迟没有答话。
贺嫣一开始以为师父是定夺不舍,待再揣磨无良子的言语神情,似乎还有其他深意。
然而此时的贺嫣,仍是不可能理解无良子的心情。
无良子终于说话:“若有一日他甘愿回谷,不能拦他。”
贺嫣微微讶异:师父竟知自己有取封休书打道回府的打算?
那边杭澈断然道:“不会的。”
贺嫣疑惑。
杭澈道:“我们会始终一起。若要回来探亲,我会陪他回来。”
杭澈说着干脆地跪下:“无良子前辈发出招亲帖那天便已注定会有今日,晚辈非娶贺嫣不可,请前辈成全。”
贺嫣:“……”
事情是怎样到了这一步?
今日晨起时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单身青年,到傍晚他就成了被人强娶掰弯的无辜男士?
贺嫣有些混沌,事情发生的太快,措手不及。不仅于此,似乎有一张迷团向他罩下,面上的理由合情合理,但他仍然觉得有的实情被隐藏与埋葬。
师父一定知道什么,要埋葬与隐藏的又是什么?然而他师父是无良子,无良子不想说的事,谁也无法逼近他开口。
师父和杭澈的对话,乍一听,似乎很明白,往深里思量,却又好像听不懂。何为“你可知要娶何人”,“何为若有一日他甘愿回谷”以及师父反常的沉默,皆非平日里我行我素的无良子的作风。
贺嫣蓦地想起师父说的“还债”。
联想无良谷记载的五十多年前那位能人第一个嚣张的强娶了男妻之事。在那件事里,被强娶的那位,正巧是杭家的人,也是一位仙君,那位仙君在当时同样名噪一时,正是杭澈的叔祖父“空山君”。
找到一个突破口,贺嫣思路迅速清晰。
论理,查问户口一般只问直系亲属,师父问到杭澈的父亲、祖父已经足够。而且杭澈往上数两代的父系都是杭家家主,血脉纯正得勿庸置疑,为何要扯上叔祖父空山君?无良谷的记载里,杭家那一代临渊尊和空山君是平分秋色的两位名士,临渊尊成就很高,不必通过空山君来增色。
空山君会让他师父专门提及,一定有十分特殊的原因,比如,无良谷所谓的还债,其实亏欠的就是那位空山君?
他之前也分析过,无良子很可能是和临渊尊、空山君一个辈分的人,他们那个时代曾发生了什么,值得师父隐姓埋名四十多年,还念念不忘要还债?
可以断定的是——是情债。
否则不必以嫁娶之事来还。
那么是谁欠下的债?
师父?贺嫣立刻否定了这个答案。
不可能是无良子欠下的。
若亏欠的对象是杭家的空山君,那么欠债的绝对不可能是无良子。
因为那位强娶了空山君的大能,有名有姓,有史有据,无论修真界后人如何畏惧与憎恨,修真史里都不能少了那人记载,甚至还必须立传设章。
因为那个能人是——娄朗。
那个在焚香之役里被焚毁讨伐的——娄朗。
那个差点倾覆了四大仙家的——娄朗。
那个修真界五十多年的恶梦——娄朗。
他师父不可能是娄朗。
第一,贺嫣不需要任何理由证据,他可以百分百断定无良子不是一代枭雄颠覆世界那一种人。
第二,娄朗在那一役里已经自爆元神,与众人同归于尽了。
又有其他迷团。
比如,若十分明确欠的是杭家的债,为何不直接邀杭家来娶,要大费周章全天下发招亲帖?他师父何来的笃定最后一定是杭家人能破阵迎人?
又如,杭澈之前又为何平白空等一个月,笃定的又是什么?
迷雾重重,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这或许是一局棋,而他这个不明真相的局外人却成了棋子。
贺嫣自嘲地笑笑,也算自我开解:“看起来我还是局里的主角呢,穿越过来,待遇挺高。”
翌日清晨。
柳暗花明出口。
贺嫣一路说笑,中途一个打嗝,故作轻松的笑意凝在嘴角,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身旁的师姐师兄以及身后的小师弟皆停下脚步。
四师姐弟一时沉默无言。
出谷的路不长,走再慢也会到头。贺嫣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是以这种形式出谷。
从前并非未曾出过谷,无良子主张出世兼须入世,同门四人,除了大师姐不肯出谷外,贺嫣师兄弟三人每年都有一个月结伴游历俗世。
可这一回与往日不同,从前出去了还会回来,回来后他还是无良谷的老三。以后回来……他虽还是老三,却会多一个身份——无良谷嫁出去的弟子。
“嫁出去的弟子,泼出去的水……”,贺嫣挺丧气自嘲一句。
单计环离贺嫣最近,听到了,不忍道:“阿嫣,师父说了,无良谷还是你的家,我们都等你回来。”
“娘家么?”贺嫣漫不经心道,自个摇了摇头,转而轻松笑道,“你们皆是我娘家人,往后可能得给我做主啊!”
他来这个世界安分守己,二十四年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把上辈子的毛病改了七七八八,收了性子,不早恋不逛夜店不包明星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真是倒了血霉,童子身未及破便碰上姓杭的硬茬子。
贺嫣一觉醒来笑着跟自己说“走吧”,他之所以还能笑,是因为他是给自己指了条明路——杭澈的能娶就能休,他总有办法让杭澈悔不当初自认失策千不该万不该娶了他。
休书,就在不远的未来;光明,就在休书的后面!
想到这里,贺嫣又憧憬地笑了笑。
贺嫣一会苦笑一会轻笑的诡异言行,在师兄弟眼里却是别有深意。
单计环一脸不忍,深深自责。
解弋低垂了眼帘,若有所思。
秦弃梦素来积威甚重,此刻愣了一愣,长叹了一口气,道:“阿嫣,你可怨我?”
贺嫣回神,莞尔:“大师姐,师父招亲帖从未指名道姓由谁来嫁,大家先入为认为是您本就不公。既然一定要有人嫁,就算我不嫁,师兄也会嫁,后面师弟也会肯嫁。”
单计环和解弋交换眼神,点头。
“既然男子可以嫁,无良谷三兄弟若连一个师姐都护不住,便枉为男儿。只怪我技不如人,守不住阵,要怨也是怨自己。”
单计环惭愧低了头:“原该我守阵的,让师弟先我担责,枉为师兄。”
贺嫣笑了,指了指前头青白儒装的那位:“二师兄,你这样的,那位恐怕看不上不买帐。归根结底,要怪只能怪我长得太妖艳,惹得见色起意的涿玉君非要娶我。”
贺嫣此话没避着谁,前头杭澈显然是听到了,身形和气息看起来皆不为所动,他头也不回,静立原地,给他们师兄弟让出说话的空间。
秦弃梦望了望杭澈的背景,似有不忍,低声道:“杭家家风严谨,代代专情,涿玉君素有清名,你……若能和男子……,便不要负他。”
不要负他?贺嫣一怔,望向杭澈。
杭澈身形清瘦,他的前面是无良谷的隘口,光从对面投射过来,背光,把杭澈一袭青白儒衫打成阴凉的暗影。
这里有五个人,他们四师姐弟一处,杭澈在另一处,他一个人冷清得像在另一个世界。
我不负他?不负他是要负自己么?贺嫣收回目光,望向秦弃梦,道:“大师姐,要让我转性喜欢男人,这个真的很强人所难啊。”
秦弃梦若有所思地望眼杭澈背影,“此一时彼一时,谁又知道将来如何。”
单计环沉默地跟在秦弃梦身旁,一直都是这样,只要秦弃梦说话,单计环恭谨顺从,不多一言。
贺嫣一直很佩服二师兄单计环的心胸。单计环是谷里进的第一个弟子,本该是大师兄;秦弃梦进谷比单计环晚,却是带了一身功夫修为来的,年纪又比单计环长些,彼时无良子一句“女子优先”,单计环便让出了大弟子的位置。
想起这层,贺嫣又释然了些,无良谷统共就一个女子,一谷的男子不护着大师姐护谁?大师姐长姐如母抚养他和小师弟长大,怎舍得让大师姐受一丁点委屈。强悍如大师姐,若非此事,恐怕他们师兄弟三人这辈子难有报答的机会,此番他能担当出嫁也算幸事一桩。
心头又释然了些。
再送几步,已到隘口。
贺嫣停住,朝谷里方向,掀袍,跪地,三个响头,躬谨肃穆道:“贺嫣拜别师父。”
他没自称表字笑天,而用了大名贺嫣。
这是师父赐他的名。
无良子清晨已不知所踪,未来相送。
贺嫣原本应该打算不问的话,连纠结也不必了,没有开口的机会,他和师父连道别都没有。
贺嫣心中空落落的,只能对着空幽的无良谷深深三拜,心中一片从未有过又无法解释的幽惶。
再转向秦弃梦、单计环,躬身深拜:“笑天谢过师姐师兄照拂之恩。”
和他一并跪拜的还有解弋。
按礼,出嫁要有兄弟相送,解弋就是那个送亲的小舅子。
第8章 八 小师哥
八小师哥
跟着贺嫣一同跪下的,还有解弋。
他是送亲的小舅子,还能陪着小师兄贺嫣一路,离愁别绪和他无关;送完亲还能回来,不涉及对无良谷的不舍。他甚至不觉得小师兄“嫁人”一事多么严重,他从小跟在贺嫣屁股后面看小师兄招猫逗狗,反倒觉得应该替未来的婆家掬一把同情泪。
总的来说,他的心情晴朗。
所以当他跟着贺嫣拜下去时,并没有太多感触。
直到看到小师兄难得郑重的神色时,他才微微敛了神,认真地瞧了一眼无良谷。
层峦叠翠,山涧鸣;暮雨不来,春不去。
这个外人寻不到的世外幽谷,是他的家乡。
一并施礼的,还有一人。
没有人要求杭澈行礼,杭澈自己拱手高高推出,行了一个天揖礼。行完礼,从容起身,神色庄重,没有丝毫自作多情的尴尬。
秦弃梦和单计环看到了这一幕,欣慰地稍稍放下了心。
贺嫣起身,狠狠扯断视线,低头垂眸,迈步前行。
解弋跟上,挥手朗声道:“大师姐,师兄,我们走了。”
他们师姐弟四人,两个上路,两个留守。送君千里,终需一别,从此天涯守望,鸿雁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