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朔在那里默站了整夜。
由远及近一道人影急掠而来,这种速度似乎在严朔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他一眼目光都没分过去。来人绯袍加身,是长安卫副便,停在严朔身后,行礼道:“正使大人。”
严朔冷淡地道:“我说过无事莫来扰我。”
副使坚持着道:“大人……”
严朔:“说。”
长安卫副使道:“圣上问大人何时动手。”
严朔听了副使带来的上谕,并没有显出那种天恩浩荡感激涕零的神情,而是漠然道:“副使大人,你身为四品长安卫副使诸事当听我差遣,你的职责里可有一项是由你直接面圣禀告的?”
只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惊得越级面圣的副使直冒冷汗,副使连忙躬了身子谦声答道:“正使大人恕罪,卑职不敢!卑职只是见这月余未有任何动作,京中多次来函催促却不见大人回京述职,卑职……卑职正好办事路过京城,于是顺道面圣。”
“你既能面圣,想必圣上十分看重于你,不如接下来的计划也由你执行,如何?”严朔笑了笑,目光冷淡地扫过躬得越来越低的副使,好似很有耐性地道,“长安令也交由副使大人掌,如何?”
严朔没有使用任何灵力,威压也没有放出,连语气也不见威胁,而副使却品出了其中阴恻恻十分恐怖的意味,他方才自恃自己品级也高又正得圣顾,不肯对严朔下拜,听严朔这一句,吓得冷汗淋漓,扑通一声跪在尖锐的石砾上,再重重三拜,匍匐低头不敢看严朔。
严朔的目光这才从淡漠转向常见的阴鸷,他身上的三品紫绶被风吹得绑在一起,然而他连捋都没有去捋,他目光在副使梳理得整齐无比的四品绯绶上停了一会,重新放远,全当身后没人。
那副使也不敢起身,又不敢当着修为比他高的严朔的面运转灵力护体,这崖上的石砾长年风吹日晒,锋利无比,只一小会副使的膝盖处便硌出伤口,砂石刺进血肉,可能血管也被扎破了,血淌到石砾间,浓重的血腥味混进海风里。
严朔这才像发觉了副使还在跪着似的,冷声道:“圣上可有问话?”
副使勉力答道:“圣上问接下来对四家如何?”
“冀家与秦家已削弱,凤鸣尊已死,雁门尊修为大损,剩下的冀庚没有能力上岛,楼兰君一直无意功利之事,冀秦两家已无威胁。尹家家风和其人性子,不会抢那东西,不必忌惮。”严朔顿了顿道,“西南那边近日有战事?”
副使道:“圣上已发兵讨伐西南王。”
“尹家地界有兵祸,妖邪必四起,凡界的西南王日子不好过,尹家也难独善其身,青萍尊届时必定顾此失彼,怕是顾不上连墓岛之事,圣上英明。”严朔目光愈发阴鸷,他望了一眼海天交接处爬起来的微曦,沉声道:“圣上提前发兵,是要长安卫提前行动?”
“圣上确有此意,”副使追问,“正使大人,长安卫当如何谋划?”
“如何谋划?你是在替本官操心?”严朔冷哼一声,“别说连墓岛的镇魂印,就是外面那层迷雾,长安卫中也没人能进,我们能做什么?你若想当长安卫正使,你倒可以去闯一闯,闯过了严某将长安令双手奉上。”
副使被严朔的话刮得面目扭曲,深深垂头。
严朔意味深长地扫了副使一眼,似乎在向副使交代,又似乎通过副使的耳朵向远在京城的皇帝禀告,他缓缓地道:“为今之计,只等杭家和那位笑天君打开连墓岛了,杭家今日突然办喜事,我看他们也要提前动手,圣上英明。”说完他鼻子皱了皱,像是颇为反感这处的血腥味,身形一闪。
那副使惧他却又每每敢逼问于他,见他要走,追喊道: “正使大人——”
严朔已飞远,海风吹来他情绪不明的声音——“本官即日进京面圣。”
凡界的帝王,不知因何,等不及到满五十年之期了。
东边的晨曦终于大亮,海平面上一轮红日升起,将东海的夜幕一扫而尽。那曦光自东往西逼退夜幕,夜幕像走投无路的怪兽,一股脑后往西边溃逃笼罩过去,疆土辽阔,东边是已白昼,西边却还在浓郁夜幕之下。
此时,远在西北凉州的秦家里,一连几日夜梦连连的为渡小和尚再一次难得不贪睡,天不亮起床,一个人走到秦家最东的位置,满面忧虑地向东而望,十指互点做着古怪的动作,像是在计算什么。
某个刹那,他指尖有金光一闪,面色蓦地凝重,他席地盘腿而坐,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念的是什么经,召来鬼哭之声,那鬼哭却不是凄厉索命的声势,而是悲29 戚恳切的哭诉。声音越来越杂,一开始像一位怨妇低泣,后面越聚越多,听起来像三五人低声哭泣耳语。
时辰到达某个临界点,西北平源一望无垠的东方地平线上,冒出了鱼肚白,新日即将升起,为渡一套经文念完,并指直指西方。
他说话一向慢腾腾,在这种临界之时,仍不见他着急,他缓缓令道:“往生罢。”
随着他话落音,他身周的鬼哭声缓缓降低,竟像是听他之令往西而逝。日光破晓,为渡手指金光又一闪,那些鬼哭之声戛然而止,像是终于进到某个门,往生了似的。
为渡仍是闭目念经,念的却不是原来那套,或仍是古怪,就是能听懂经文的也不知他念的是什么。别的和尚念经大多诵得飞快,以求收摄身心,而为渡无论念什么经都是温吞吞,仿佛时间都被他拉长了似的。
他又念完一套,一轮红日终于全部跳出地平线,他望了一眼,长叹一口气,再低头一瞧,自己丹田处隐隐有金光。
那是结丹的金光,小和尚终于告别筑基,进入金丹初期了。
而在他身后不远处,树影下有一人观察了他很久,那人玄衣武袍,正是经过主阵聚灵阵七七四十九日救回雁门尊,初出阵的楼兰君秦烽。
第77章 七十七 怨魂岛
为渡几个周天调息结束,收息起身。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他练功时那种庄严的神色霎时全褪,他眼珠子转了转,有些烦恼地摸了摸肚子,像是饿了,左右张望,感到脊背上凉飕飕似被什么笼罩,睁大眼睛往后望,正见秦烽转身要离去。
“楼兰君,你先别走。”他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尴尬,高声喊住了秦烽,乱七八糟的步子跑过去,不见多快,却在眨眼之间停在秦烽身后,拉着秦烽的衣袖道:“楼兰君,你都看见了?”
秦烽“嗯”了一声。
为渡道:“我念的经奇怪,修的术法也奇怪,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奇怪?”
秦烽又“嗯”了一声。
“你是不喜欢我修的术么?”为渡睁大眼睛,“我是说,你看到我送那些怨魂走,是不是觉得古怪不舒服?”
秦烽转身面对为渡,正色道:“各家术法不同,只要不害人,不分谁好谁坏。”
为渡立刻展颜,张大嘴正要乐,想到什么,又拉下脸道:“我觉得我修的术法特别没用,别人的术法要么能打,要么能飞,就我的术法,谁也打不过,只能送些魂魄往生。”
秦烽见为渡表情瞬间由幽怨到喜乐再到幽怨,他眉毛几不可察的抽了抽,举步往前道:“各种术法自有用处,不必妄自菲薄。”
为渡一听彻底乐了,再看秦烽朝着的方向是饭厅,他更乐了,步子走的欢快,他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打啊飞啊的,楼兰君已经很厉害了,我会不会都不要紧,跟着楼兰君就行了。”
秦烽突然敛了神色道:“为渡,你跟着我究竟有何求?”
为渡一派理所当然道:“因为你是我的有缘人啊!”
秦烽:“何为有缘?按你之前所说,在你出山后救你的第一个人就是有缘人?若我那日不出手,以你的修为,想必也不会出事,而且别人路过也会出手帮你,为渡,你这种有缘的说法,恕我无法信服。”
不同于为渡念经以及和别人说话慢腾腾的语速,为渡连忙快语道:“我们佛修讲究机缘,那日别人没救我,偏偏是楼兰君出手,既是机缘。若无有楼兰君相助,小僧一定会被那妖怪撕了吃掉,就算它不吃掉我,我之后也一定会饿死,楼兰君你就是小僧的有缘人!”
秦烽皱了皱眉:“为渡,若只是提供栖息之所,我秦烽供应你一世不过举手之劳,只是毕竟秦家是法修,而你是佛修,在秦家时间长了恐怕耽误你的修行。我帮你捐一处寺庙,或引荐你到寺庙去,你看妥否?”
为渡眼眶说红就红,脑袋沮丧地一垂,耷拉着,很是委屈地压着嗓子道:“楼兰君,你是要赶我走么?”
秦烽望了一眼天,一向独来独往的楼兰君实在不擅长哄孩子,他无奈地摇摇头:“你这样瞎跟着我,总不能一世,可不要耽误了修行。”
为渡听出秦烽话里的关心,霎时眼又亮了,道:“我修的术法,其他寺庙都没有的,我在哪里修都一样。我跟着你就觉得很好!”
秦烽审视着为渡。
为渡歪着脑袋理解了一会秦烽的眼睛,想了想,用他自己觉得挺正式的语气交代自己的目的,道:“师父赶我出山,除了养不起我,还说外面有事待我去办,可师父却不告诉我是什么事……”他有些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光头,又道:“前次那个万人坑,我以为我要办的事情就是那件,若是那件事,我恐怕这辈子也办不完了,万人怨魂以我的修为根本超渡不了。而且,只凭我一人,也无法超渡。”
秦烽凝视着为渡,沉声道:“你需要……笑天君相助?”
为渡道:“是,我只会超渡,却不会招魂,得由笑天君先把魂镇压了招出,我才能送它们往生。”
秦烽又道:“有了笑天君相助,你的修为可够?”
为渡支支吾吾。
秦烽道:“你到底有何求于我,不妨直说。”
为渡乌溜溜的眼转了转,似乎思索如何措辞。
秦烽深看了他一眼,道:“你超渡亡灵与我猎邪祟皆为行道,并无甚区别,再者那万人坑在秦家地界内,我该尽一份力的。”
为渡愣了愣道:“若我要做的事情,不在秦家地界呢?”
他们原是一边走一边说,听到这句秦烽忽然停了下来,道:“为渡,我能允你跟这许久,便是没有防着你。你其实没必要对我说话也用心思,你想办什么事,请一次说完。”
为渡平时给人的感觉都是天真无邪毫无心机的,可他办的事说的话一件一件都“聪明”的很。为渡曾经那些聪明是用在别人身上,秦烽并非没看出来,他甚至有时候也不得不赞叹小和尚实在机智。而这次,为渡在他面前拐弯抹角,层层推进,只差最后一句却又顾左右而言他似乎要等他开口,这心思用的……秦烽觉得不舒服,他有些危险地望着为渡,神色不善。
为渡吃惊地瞪圆了眼,不可置信的神情像是在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又像是在千思百转地正思考对策,秦烽沉默地望着他,为渡像脑筋不够用了似的,嘴一张,好似要大哭,再一抿,又强行忍住,他特别委屈地道:“楼兰君,你不要那样想我!小和尚我只是不好意思开口!”
为渡这副神情看起来毫无心机,他变脸像孩子一样快,生生能把人磨的没了脾气,秦烽眉毛抽了抽,只好扳着脸道:“你说。”
为渡特别郑重地走到秦烽面前,他少年的个子不如秦烽高,只能仰视着秦烽的眼睛,似乎觉得这种落差不够正式,他微微踮起了脚尖,才道:“我需要你用灵力渡我,助我超渡那些怨魂。我需要很深厚的灵力,你的金丹中期巅峰可能都不够。”
小和尚真是好生不见外,他要的是秦烽全部灵力。
秦烽却问:“你怎知我已至金丹中期巅峰?”
小和尚神色霎时从天真浪漫转到庄严道:“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的。”
秦烽严肃地听完,他危险着审视着为渡,却没进一步质问为渡一眼看出他修为又跟了他许久的用心,秦烽危险的沉默让气氛很是压抑,他盯着一脸抱歉欲言又止的为渡,似乎很不适应为渡脸上呈现这种神情,半晌秦烽拧了眉道:“你何时何地要?”
这是答应帮他的意思?为渡眨了眨眼,他不敢置信地道:“楼兰君,你真的肯帮我?还有,若是我将你灵力用竭,你可能会修为全失——”
秦烽打断他:“你一次能把要做的事全说明白么?”
为渡连忙道:“时间要尽快,地点是在东海深处的一座岛,那里有很多怨魂。”
秦烽的手猛地一紧,道:“东海深处……你是说连墓岛?”
为渡点头。
秦烽疑惑道:“我不曾听说连墓岛有怨魂,那位娄——披香使擅用招魂术,他所掌之地,怎会有怨魂?”
为渡神情愈发庄重:“我的感觉不会错,最近东方一直有异动,我问过一些五十年前的怨魂,它们听到连墓岛皆是惊恐万状,我敢断定那里面一定有很多怨魂,一旦镇魂印破,后果不堪设想。”
秦烽审视着突然特别严肃的为渡,道:“连墓岛的怨魂比之万人坑如何?”
为渡道:“恐怕不相上下。”
秦烽肃然道:“为何连墓岛会有怨魂?”
“那只能问披香使娄朗了。”为渡摇头,他转头望着东方,那里红日高升,红日自东向西不可能一直照耀连墓岛,那个被镇魂印封着的连墓岛,除了那位披香使,谁又知道里面有什么呢。为渡的神色又出现那种修练时的宝相庄严之感,他眼眸深沉,语气悲悯道:“我该去找笑天君了。笑天君是我另一位有缘人,我要跟着他一起去连墓岛。”
秦烽:“……”
谁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有缘人还能有两个?是不是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很多个?
为渡回过神,看秦烽拧了眉,大有一把将他掀出秦家的架势,他连忙补充道:“是不一样的有缘人!我前面不是说过,我若要超渡那些厉害的怨魂,首先得有人能把它们镇住招出来,那位笑天君就能做到。凭我的能力,只能超渡一些脾气好的怨灵……”
秦烽无语地望了望天道:“你想何时去找笑天君?”
为渡道:“我初晋金丹初期,境界不稳,过几日便去如何?”
秦烽道:“好,我先给杭家去拜帖。”
为渡一愣:“楼兰君……你真的要帮我?”
秦烽望了一眼秦家主殿的方向,雁门尊聚灵成功,以后慢慢修练总会恢复灵力,他想了想道:“先去看看罢。”
暗香书院,月黄昏。
解惊雁绑着海怪回到院子正值杭家早课的时辰,他一进院子就知道小师哥去早课了,主屋里只剩下他小师兄。平时这个时辰,他小师兄已经起床了,今日没起……小师兄一定是累坏了。
他到屋前转了两圈,屋檐下的台阶上坐了。
某个累坏的小师兄在美梦中闻到一丝诡异的味道,像食魂兽又像……怨魂,即使在睡梦中,那味道也让他感到十分厌恶,修真之人,尤其是进阶到贺嫣的境界,再累也会留一丝清明,他翻了个身,背过去,并指做出一个冷然划掉的动作。
解惊雁正安静地望个某个点,忽觉脚边有异样,那只已经死透的海怪突然流出肮脏的血水,同时空气中有什么在波动。那波动是像是无色的烟一样的物质散开,解惊雁冷漠地注视着波动的那一处空气,他能感知原本是一团的东西被什么划了一刀,顷刻间肢解得支离破碎——海怪的死魂魂飞魄散了。再看那一地血水,解惊雁不用剖它的腹都知道海怪的丹元也被粉碎了。
死魂若能得超渡,还有希望进轮回,但魂飞魄散便化为乌有,解惊雁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地想,小师兄很少下这么重的手,怎么的突然用了招魂术里的那招 “灭魂”?
小师兄既已出手,是不是醒了?解惊雁起身聆听片刻,未见听里面起床的声音,解惊雁复又坐下,耐心地等小师兄起床。
稍顷,里面传出迷迷糊糊一声:“小师弟?”
“小师兄,”解惊雁答道,看了看天色确实还早,他路上急着要把这种古怪的海怪给小师兄看,到了之后发觉,比起小师兄睡个好觉,海怪什么的,不值得急于一时。他想,我最近一定是太闲了,一点事情就大惊小怪,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他道,“没有急事,小师兄再睡会罢。”
却听里面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是起床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