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有动静。
林木异动,鸟雀惊飞,娄朗还是仰天卧着,双手枕到脑后,闭目养神,悠闲得很,贺嫣能感到娄朗的心情十分飞扬,若非前方有异,娄朗就要吹口哨了。
听动静闻气息便知来的是食魂兽,而且是快进阶成妖的食魂兽,距离不算远,贺嫣不喜欢食魂兽的味道,若是他,现在就出手了,不会让那畜生靠近一步。
娄朗却行若无事,眼都懒得睁一下。
并且他旁边的何无晴竟也毫无动静,习惯了师兄这种言笑自若势在必得。
听到远处有人声出现,贺嫣似乎明白了娄朗师兄弟在等什么,看戏?
听动静是一男一女两位修士,他们应当早就埋伏在前方,专等这妖兽。大约是没有预估准确妖兽的等级,听声响,那二人对付食魂兽打得颇为吃力,照这样下去,撑不了一柱香的时间。
贺嫣也不急。
娄朗在,实在不必旁人瞎操心。
而他一个旁观者,看着就行了。
贺嫣凝聚了神识去仔细分辨身边师……何无晴——的动静。
五十多年前师父的呼吸也很缓,同样透着股漫不经心,娄朗眼睛闭着,贺嫣看不见,却听的更清晰,何无晴这种悠浅的呼吸,他很熟悉。
在他开智后还是孩童的那几年,师父曾抱过他几回,当时在师父怀里,听到的就是这种呼吸。
想到这里,贺嫣没来由一阵忽上忽上的心悸,像被什么柔软的绵绸捂着,他可以轻易掀开,却莫名有些不忍心。
蓦地,贺嫣听到师父两个不太对气息节律,一长一短,虽然很小心地掩饰了,贺嫣还是听出来了。
他听出来,娄朗自然更听出来了,一直岿然不动的娄朗突然道:“无睛,我都不急,你又急了。”
“这一派的术法也对付不了食魂兽。”何无晴的语气平淡,贺嫣听不出其中情绪,“若是这些仙家都拿那些越来越多的食魂类妖兽无法,师兄便要一直在外面猎兽么?”
“有仙家能猎又如何?他们能猎或不能猎于我而言并无差别。”娄朗起身,望着自己师弟,“我娄朗说了不归就是不归,外面有好酒好山水,天高地阔,想去哪便可以去哪,逍遥自在得很。师父送我赠语是‘招魂术乱世有大用’,我是非出山不可的,而你不同,师父可有送你赠语?”
“回去山里,只和我和师父。”何无晴又回避了娄朗的问题,“我也喜欢外面的山水契阔。”
“无妨,等你玩腻了,随时可以回山找师父。”娄朗曲膝对师弟笑了笑,“时间到了。”
他话刚落音,那边传来女子一声惊恐的尖叫。
未曾借力,娄朗凭空直腰,长腿一伸,落在那女修士面前。
他身后张牙舞爪的食魂兽如山压来,面前的女修士吓得花容失色,而那位倒在后方的男修士的配剑已经丢了,被食魂兽拍得钉在老远的地上。
娄朗语带笑意安抚那女修士:“小姑娘,不怕,这畜生没那么恐怖。”
那女修士吓得花容失色,颤抖着指着娄朗后面食魂兽。
“这畜生要这样打。”娄朗连头也不回,抬手过顶,并指一划,收指时还心情颇好地打了一个利落的手花,冲小姑娘扬眉一笑。
贺嫣的注意力停留在娄朗出手那一划。
只有一划,与贺嫣收拾海怪那个手势一样,用的招术却不同,贺嫣用的是“灭魂”,而娄朗用的是“收魂”。
娄朗把食魂兽的魂收在了腰间的刀鞘里。
刀鞘收魂,鞘中的刃便是一震,那种熟悉的震动,贺嫣心头一震——那是魂刃,娄朗也有一把魂刃!
食魂兽失了魂,轰然跪在娄朗的身后,低低地呜鸣了三声,不是惨叫,倒更像家畜对主人的回应或者下阶生物对主宰的臣服,叫完后那畜生倒地化成血水。
没有结出丹元——丹元被娄朗一指全碎了。
娄朗下手很重,一击毙命,绝不二招。
嚣张,冷酷,果绝,不留情面,贺嫣想,娄朗就是这样的人。
却有些怪异,贺嫣发觉娄朗出手间毫无戾气,那股戾气呢?
在这之前,贺嫣没想到娄朗会出手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甚至还乐意逗一逗小姑娘,心情颇为畅快。贺嫣想起自己对食魂类妖兽的厌恶,娄朗此时能容忍食魂兽近身的距离,似乎还没到厌恶无比的地步。这些都很难让人将这个娄朗与后来那个令人谈之色变的披香使联系在一起。那么,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贺嫣想切记忆,跳到后面。
运转神识,竟然切不动,贺嫣心底一凉,作为施术人,他竟然控制不了娄朗的记忆。
这种诡异的不可控制感……联想到他炼魂刃没有经任何人指点,招魂术正本里也没有提到仙器应当用什么,他这一世唯一自己安排炼招魂术和炼魂刃,如今看来,似乎连这也并非是全由他自己控制的!
贺嫣毛骨悚然。
那女修士被娄朗救了,脸色竟比之前还难看,他指着跪在娄朗身后又化成血水食魂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只颤抖着道:“你……你……”
倒在后头的男修士手脚并用地跑过来,一把拉了女修士,远离娄朗几步。
人就是这样,娄朗比那食魂兽厉害,而这男修士怕食魂兽却甚于娄朗,无非就是仗着娄朗也是人,并且方才出手救了他们,认为娄朗比较温和不会伤害他们。
贺嫣突然感到很悲凉。
“你是何方妖人?竟能使唤那畜生!”那男修士指着娄朗道,“那畜生……听你的话,是不是你带到此处的?!”
娄朗收拾那畜生只用了一个向下划的手势,食魂兽顺势而跪,那种对娄朗臣服的姿态,确实很容易让人误解。
毕竟,招魂术世人没见过。
鸴鸠笑鹏,以蠡测海,对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事物和人,那些利已之人,总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别人。
这是娄朗第一次被人指着骂,娄朗竟还笑了一声,目光停在了男修士的那根手指之上。
娄朗这一眼,漠视,漫不经心,畅快的心情有些被影响。却仍然没有戾气,否则那男修士的手肯定已经不在了。
“倏”的一声,一把剑锋刺来,指着那男修士眉心,再多一成力,便可以直接破开头盖骨,刺破脑浆。
那男修士呼吸戛然而止,瞳孔瞬间涣散,他吓得好似丢了魂。
“无晴,收剑 。”娄朗不想脏了师弟的剑,他一眼都不看那男修士,只望着那女修士时,心情居然还是不错的,像怕吓着小姑娘,语气里仍透前明显的笑意,“小姑娘,我可是妖人?”
那女修士之前欲言又止,被师兄一通抢话,因险些丧命妖兽之口铁青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青红交加,面色很是难看,再遇一剑袭来,一连惊变,吓得面无人色。
她能在猎怪时冲在前面,没有怯退,难得算有胆色。她显然也很害怕,但瞳孔却没有涣散,她目光从举着剑的何无晴身上战栗地抖过,回到娄朗身上,大约是娄朗救了她又一直对她温言有笑,她不太怕娄朗,于是说出来的话,还好,是人话。
那女修士道:“仙君气概非凡,小女子谢仙君的救命之恩。”
却没报上名字。
“我不是仙君。”娄朗挑眉,目光掠过那位男修士。
男修士吓得闭上眼,他面前的男人可以一指救他们,也可以一指毁了他们。
这个男人比食魂兽可怕。
而且还有一个出剑奇快的帮手。
“恩公若不是仙君,便是仙尊罢。”女修士说话利索了些。
“仙君和仙尊很厉害么?”娄朗转身,一扬手翻开身前地面,再覆手把一地血水埋了,“我却不觉得。你们修真界最厉害的说法是什么?”
“披香使。”那女修士道。
“那我便是披香使。”娄朗轻描淡写道。
“不可以!恩公,你快收回这句话。”女修士脸色唰的惨白,追了两步,急道,“违背天命妄称自已是披香使之人会受天命抱应,会惨死,还会被血洗和灭门的,恩公,你快收回这句话!”
“血洗?灭门?”娄朗望向身边的何无晴,大笑一声,“师弟你怕被我连累灭门么?”
“不怕。”面无表情的何无晴对师兄笑了一下。
“你看,我师弟也不怕。”娄朗对小姑娘道,“你记住了,我是披香使,娄朗。”
贺嫣知道为何娄朗要记住这一幕了。
他们师兄弟绝尘离去,几个起跃后,娄朗喊一声:“师弟!”
何无晴很有默契地应声出剑,娄朗踏剑御起,何无晴落在师兄身后,娄朗御剑一个冲天,心情大好:“找个地儿去。”
“要定在一处了么?去那处桃花谷?”何无晴也很高兴地道。
“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得是别人去不了的。”娄朗对着远处吹了一道高昂的长哨,“我们出海吧!”
他突然很想看看此时的一代披香使娄朗长什么样。
第80章 八十 娄朗出
声音似曾相识,飞行的步法见过,白衣金带侧影好生眼熟,贺嫣奇道:“小师弟?”
却发不出声音。
这副身体是娄朗的。
强烈的熟悉感,让贺嫣很想转头去看,可娄朗却枕着手臂,望着天,贺嫣无法,也只得跟着望天。
娄朗正卧在一棵大树的横枝上,闻到酒香,伸手接过,酒坛外层还有一点未抹尽的新泥,湿的,娄朗道:“小师弟,你速度越来越快了。”
小师弟“嗯”了一声。
这声音……怎听着特别亲切……贺嫣头皮炸出火星。
娄朗笑了一声,单手托着酒坛,一个响指利落地起开泥封,仰头一大口,叹道:“好酒!”
醉卧饮酒,一气呵成,说不出的畅快,贺嫣胸中跟着一派舒畅激荡,娄朗递酒给身旁的人,唤道:“阿逸,给你。”
阿弋?娄朗的师弟不是吴晴么,怎么也叫弋?
这种感觉太亲切也太怪,贺嫣特别想看看娄朗这个师弟。
娄朗单手枕颈,仍是卧着,听着旁边人喝酒的动静,微微笑着,待那边也叹了一句“好酒”,娄朗终于偏头,他是卧着的,他师弟是架腿靠在旁边的树枝上,娄朗的视线从下而上,停在师弟脸上。
看清了。
好似被雷劈中天灵盖,贺嫣一愣,倏地要坐起,脱口而出:“师父。”
陡然坐起的想法太强烈,神识却困在娄朗的身体里,撞得贺嫣神识直冒金星,他没能起身去拜师父,对方也听不见他叫师父。
贺嫣不可置信地看着“阿逸”笑着递回酒坛给师兄,道:“师兄怎知那院子下面有酒?”
阿弋?阿逸?哪个弋?
进追忆要保持神识清明,不得情绪激动,这些贺嫣都知道,可是太突然了,甫进追忆猝不及防见到自己的师父,一阵眩晕,贺嫣神识动荡了。
师父竟是娄朗的师弟,师父名“弋”,和他的小师弟一样的名!
为何有这样的安排?
一股脑儿跳出一连串问题,在娄朗说话的间隙,他只来得及想明白,为何师父会找到他养他长大,允他修招魂术,允他炼魂刃大约是因为娄朗。
以及隐隐拽出一个疑问——为何在他之后师父又收了小师弟?
“那家有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这带的风俗嫁女儿都要有酒做嫁妆。你看——”娄朗往前方一挑眉,不远处一家三口路过,女儿提的篮子里有新采办的红纸红线,娄朗仰头又是一口酒,递酒坛给师弟,“他家快要嫁女儿,我们喝他们一坛酒,把附近的畜生收拾了,正好给小姑娘扫清出嫁的路。”
何无晴道: “师兄,那妖兽还没踪迹么?”
“快了,不急。”娄朗道,“自安恬逸,超凡脱俗,小师弟,师父给你起的逸字,是要你不着急,我看你最近有些坐不住,是出来久了,想回山么?”
贺嫣懂了,原来师父的真名叫逸。
“师兄,叫我无晴吧,起了字,你不叫,都没处用。”何逸避开了师兄的问题,接了师兄的酒,仰头也是一大口。
“好,何无晴。”娄朗笑了笑道。
他们师兄弟就这样轮着喝,很快一坛见底。
贺嫣又听明白了,师父姓何。
何逸,何无晴,这是我的师父,贺嫣想。他记得仙史里有载,吴晴是娄朗的师弟,传闻吴晴目中无人桀骜不驯,和他师兄娄朗一样,都不是善茬。没想到娄朗师弟并非姓“吴”,而是姓何。那么师父又为何让他姓贺呢?口误还是故意取了近音?
前方有动静。
林木异动,鸟雀惊飞,娄朗还是仰天卧着,双手枕到脑后,闭目养神,悠闲得很。
贺嫣听动静和气息便知道来的是食魂兽,而且是快进阶成妖的食魂兽,距离不算远,贺嫣不喜欢食魂兽的味道,若是他,他现在就出手了,不会让那畜生靠近一步。
娄朗却行若无事,眼都懒得睁一下,并且他旁边的何无晴竟也毫无动静,似乎习惯了师兄这种言笑自若势在必得。
听到远处有人声出现,贺嫣似乎明白了娄朗师兄弟在等什么,看戏?
听动静是一男一女两位修士,他们应当早就埋伏在前方,专等这妖兽。大约是没有预估准确妖兽的等级,听声响,那二人对付食魂兽打得颇为吃力,照这样下去,撑不了一柱香的时间。
贺嫣也不急。
娄朗在,实在不必旁人瞎操心。
而他一个旁观者,看着就行了。
贺嫣凝聚了神识去仔细分辨身边师……何无晴——的动静。
五十年前师父的呼吸也很缓,同样透着股漫不经心,娄朗眼睛闭着,贺嫣看不见,光凭听觉,意识却愈发清晰。何无晴这种悠浅的呼吸,他很熟悉。
在他开智后还是孩童的那几年,师父曾抱过他几回,当时在师父怀里,听到的就是这种呼吸。
想到这里,贺嫣没来由一阵忽上忽上的心悸,像被什么柔软的绵绸捂着,他可以轻易掀开,却不忍心。
那边传来女子一声惊恐的尖叫。
贺嫣眼前一亮,娄朗睁眼,终于打算出手了。
未曾借力,娄朗凭空直腰,长腿一伸,落在那女修士面前。
他身后张牙舞爪的食魂兽如山压来,面前的女修士吓得花容失色,而那位倒在后方的男修士的配剑已经丢了,被食魂兽拍得钉在老远的地上。
娄朗安抚那女修士:“小姑娘,不怕,这畜生没那么恐怖。”
那女修士吓得张开嘴,颤抖着指着娄朗后面。
娄朗连头也不回,接着道:“这畜生要这样打。”
说完他抬手过顶,并指挽了一个手花。
贺嫣好笑,这种品阶的食魂兽,就算让他来收拾,连手花都不必打,最多一指削了,而娄朗却挽了一个手花,是故意逗小姑娘呢。
可不是么,那食魂兽早要挥舞下去的爪子,之所以能等娄朗说两句话的工夫,是因为那畜生早在娄朗出现的时候就畏缩了,它的挥舞不是在进攻意思,而是在畏惧在颤抖。
娄朗一眼也不看那可怜的畜生,他那一个手花把食魂兽的兽魂抽了,用的不是贺嫣收拾海怪的那招“灭魂”,而是“收魂”。
娄朗把食魂兽的魂收在了腰间的刀鞘里。
刀鞘收魂,鞘中的刃便是一震,那种熟悉的震动,贺嫣心头一震——那是魂刃,娄朗也有一把魂刃!
贺嫣炼魂刃没有经任何人指点,甚至招魂术正本里也没有提到仙器应当用什么。
他这一世唯一自己安排的人生是炼招魂术和炼魂刃,如今看来,似乎连这也并非是全由他自己控制的!
冥冥中注定的安排感令贺嫣毛骨悚然。
食魂兽失了魂,轰然跪在娄朗的身后,低低地呜鸣了三声,不是惨叫,倒更像家畜对主人的回应或者下阶生物对主宰的臣服,叫完后那畜生倒地化成血水。
没有结出丹元——丹元被娄朗一指全碎了。
娄朗下手很重。
不过戾气不算重,贺嫣看得懂娄朗的手法,那是一贯毫不手软习惯的做法。
嚣张,冷酷,果绝,不留情面,贺嫣想,娄朗是这样的人。
贺嫣想起自己对食魂类妖兽的厌恶,娄朗此时能容忍食魂兽近身的距离,似乎还没到厌恶无比的地步?那么,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贺嫣有点想切记忆,跳到后面。
运转神识,竟然切不动,贺嫣心底一凉,一阵危险的不可控的心惊。
这个场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是娄朗想要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