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在半空中的“思安”最终还是要落回原本的“思安”身上,被温行这么一吓,模模糊糊的旁观终是归于清晰明了。
思安再不敢抬头,,一蹴惊醒春秋大梦后,不知来自何处的委屈和迷茫蔓延胸口,堵在嗓子眼里,无处宣泄。
……
天色渐暗,思安最担心的问题不得不拐回“晚上自己能睡在何处”上。
此前思安一直安身在农户家的灶台前。
那天被丽娘赶出来时天色已晚,思安无处可去,还是他们住的这户农户主人家把他带到厨房,又捧了一捆干草让他铺盖。说是厨房,其实也就搭了个草棚,棚顶早因失修漏风。
丽娘娘家也是从叛军厮杀中逃出命的,她家家大业大,带了不少用度财帛,虽一路丢失不少,却还能让丽娘维持与村野乡妇相比截然不同的光鲜亮丽。
思安挪进屋子,丽娘正使唤户主家的女主人打水伺候她洗脸。丽娘眉梢都没抬一抬,妇人看了思安一眼,默不作声低下头。
思安慢慢靠近外间的土炕,那里只铺有一张破席子,早晨思安还被丽娘堵在边上,现下那处是思安今晚最希望安身的所在。
屋里默默无人说话,丽娘终于忍不住,绢帕一把砸向水面,斜飞的水珠沾湿了妇人布满补丁的衣襟。思安也吓了一跳,才沾了炕沿又跳起来。
“滚!”丽娘低声道。
女主人忙收拾东西出去,背影有些佝偻。
思安鼓起了勇气,对丽娘道:“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滚出去!”丽娘又道,显然是十分不高兴了。
思安却不打算就此退缩,梗着脖子道:“近日入秋了,我想留在屋里歇息,夜里能不能别把我锁在外面了。”
丽娘登时火冒三丈,厌恶道:“就凭你还想睡我屋里?”
思安忙摇头:“我、我不是……没有那个意思,只要让我在屋里呆着,夜里我就在外间,哪里也不去,你当、当我不在……或者我给你守着门,我保证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说。”
丽娘闻言有一瞬间神色复杂,总算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瞧思安,点绛的唇瓣抿出一抹笑:“看不出来啊,圣人竟有如此心胸。”
思安语塞。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得知妻子与别人有染的时像自己这样吧。
但他怎敢把丽娘视作“妻子”。
“可是……凭什么你想守我就要让你守着?你给我滚,再不滚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丽娘话锋一转,抓起桌上的物件,无论什么胡乱向思安砸去,甚至劳动一双纤纤玉臂抄起了门边的棍子。
思安无法,只得退出来。
灰溜溜走到院里,朝厨房小棚子走,还没走近,就发现两个小内侍已经窝在他铺好的干草堆旁,思安驻足看了他们一会儿,小内侍也望着思安。
最终思安没有说什么,推开柴门出去。
即位以前,思安是和其他皇子皇女一起挤在一处歇息的,当了皇帝以后,奉成一才让他搬到这户人家。思安想,或许夜里再回去和其他人挤挤也好。
尽管温行带的人多自行扎营,但他们所处的村落太小,多了这些人马,狭小的村路立刻拥挤不堪,人声马声此起彼伏。
思安有些害怕,有意无意避着人走,难免做出些摸墙爬洞鼠辈行径,大景列祖列宗在上,若是知道此辈出了他这样一个子孙还继承大统,恐怕要生生气活过来。思安却也顾不上许多,他一瞧见那些人明晃晃的铠甲和刀枪就害怕。
也合该他运背,不知怎么就到了温行和他部下落脚那间屋子后,本来他也没打算多停留,可屋子周围有卫兵巡视,正好在思安经过的时候巡了过来。
思安心一慌,闪身躲到草垛后,哪知卫兵寻好位置扎好火把就地站定不动了,似要驻守,思安出不去了。
温行那间屋子后窗半开,里面透出烛火的光亮和人影,时而飘过来如私语一般的人声,离得远些,听得并不清楚。
近秋虫草皆歇,四周静谧,头上一轮明月朗照,恍惚竟让思安想起母亲没过世时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光,好像也是天将近秋,也有一轮明月,母子两人搬了椅子在庭院中闲坐赏月。
狭小的隐蔽处让思安不由得放松下来,无人知晓也无人来烦扰,渐渐松开绷紧的肩膀,脑袋竟渐渐有些迷蒙,眼见就要睡去。
忽然窗内传来一声断喝:“格老子的,这帮阉人就是难缠,叫我说不如干脆一锅把他们端了,那小皇帝也端了,看他们还跟爷爷瞎扯!”能听得出发声者已是尽量压抑,但那声音雄浑,还是传到思安躲避之处。
像一盆寒九天的凉水泼出,瞬间浇灭了思安的睡意。他哆哆嗦嗦爬起来,冷风一吹才发现已经更深露重。
他这里一动,守卫的士兵立马发现。
“谁在那里!”
窗里的人也闻声警觉,立刻推开窗户。
思安连滚带爬溜出藏身的草垛,绝不敢回头,兔子一样朝火把光亮不能照到树丛窜去。卫兵一开始没防着居然能藏个大活人,看见思安出来马上要追过去,窗户里的温行挥手制止,这样稍稍停顿的功夫,思安已经跑得不见人影,听声音是越跑越远了。
温行吩咐几句,令士兵再次巡查各处,必不能再有疏漏。方才站岗的一队人自去领罚。窗户才重新掩上。
屋里坐着的是温行的属僚和几位副将,因南线战事未歇,温行并不敢带太多人随行,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武将正是刚才惊醒思安声音的主人——骆仁旺,另一个也是武将打扮,面容却比一般武将俊秀,名叫杜卉。二人早年与温行结拜,平日皆以兄弟相称,骆仁旺抹一把胡子,惊愕地看着温行,“大哥,刚才那个是不是……”
杜卉“噗嗤”笑出声来,道:“早让你多小心些,如今这里四处都是那些阉货的人,你倒好,直接说给皇帝听了。”
骆仁旺哑口无言,脸上豆大的汗珠都要滴下来,只拿眼求助地望着温行。温行笑而不语,直到骆仁旺实在撑不住,才道:“放心吧,听去也无妨。”
温行也有些意外的,倒不担心外面有奉成一的人,因为禁军和宦官那边他早已派人盯梢,是以方才房屋周围的戒备也不甚严谨,没想到倒让皇帝钻了空子。
掌书记崔瑾呈略低头沉思,却道:“其实骆将军所言也是一时情急。以今日之情状看,内侍对今上之掣肘恐怕更甚先皇,郡王宜早做打算,若能得圣人信任,自是事半功倍,若是不能……”
崔瑾呈毕竟是文人,话说得含蓄,但在场人都明白,温行这回冒险救驾自然有所冀望,安能空手而归。
眼见新皇已被宦官和大臣架空,但是再怎么,他也还是现在大景的皇帝。
温行道:“是该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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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安慌不择路跑了许久,确定后面没有人追来才扶着树干停下,秋风萧索里生生跑出了一身汗,但是思安跑得并不远,回头还可以看到村子里的火光,也许蒙头乱跑自己转了圈也不知。
靠着树休息一阵,才喘了两口气,黑暗中忽然有脚步声,突如其来的火光照得思安不得不眯起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来人,正是先前被丽娘使唤的妇人。
妇人晃了晃手中的火把,双目没有什么神采,火光照耀下,脸色时亮时暗,直勾勾望着思安。
第三章
思安夜深未归,小内侍偷偷遣村中人来寻找。丽娘的住处无法让思安容身,这一夜,他最终还是与这些来寻他的村民一处安置的。
妇人领着思安慢慢地走,一路絮絮叨叨说:“幸亏将军给搭了帐篷。”
村里人只知今日来了一批骑马扛枪的人,自然是武人,也不知这些武人领头的是谁,只囫囵将军将军的叫。
说来思安甚为惭愧,随圣驾逃离京城的队伍庞大,也有宫人禁军,甚至各世家还带有些仆妇部曲,然而他们一到来,村里所有人都被赶出自己的屋子,不得不在村外一处平地搭棚栖身,村民还得供他们驱遣。
过去一瞧,果然搭起了帐篷,外面用原来的草和树叶扎了围挡,正好能遮风。妇人并不多言,手脚利索收拾出一块地方。帐中皆是老弱妇孺,男丁极少,成年男丁没有。
一路逃难经过许多村落,要不是早已荒芜,大多也是这样极少男丁。大景已经战乱多年,此次叛军起事之前各地就有过数次起义,声势不及此次而已。实力强劲的藩镇常年不服朝廷管束,早在思安爷爷那一辈时就有过北方藩镇起兵造反兵临城下,当时思安的爷爷也是带着一众皇子皇女出逃,而思安的爷爷并不是大景第一个被叛军逼得离宫出逃的皇帝,好在后来叛乱平息,不然也没有如今的思安。北方外族窥视中原多年,也曾几次趁乱劫掠。战事频繁,男丁皆被征召入伍,就连奉成一也在他们一路落荒逃难时计划过沿途多征男丁以壮大禁军护卫。
思安楞楞站了一会儿,也弯下身子同妇人一起打扫收拾。帐中其他人并不理会他,好像隔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他们各自避开思安周围的一块地方,低头窃窃耳语,在暗中偷偷看着思安。
用手指了指地方,妇人示意思安可以在此处歇息,思安忙小声道谢。妇人顿了顿,没作答。
不知哪家孩子忽而出声问:“阿娘,圣人怎么是这个样子…”立刻被他母亲制止。
没有人再接话,他们的声音好像更低了,听不清在议论什么。
恰好思安的位置靠边,他僵着脊背趟下去,只敢对着外面,背对所有人。
一夜迷迷糊糊,也不知睡没睡着,清晨露寒,思安冷得缩紧身子,尤在混沌中,尖锐的嘶鸣和隆隆马蹄声钻入耳朵,思安一骨碌从干草堆上坐起来。
厮杀与叫喊已经是思安逃出京城后最警惕也最熟悉的声音,他立刻清醒过来,然而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怀疑是否还在梦中。不知何时从哪里又杀出几队带刀穿铠甲的人,不属禁军也不是昨天温行带来的人,没有旌旗标志,禁军正与温行昨天带来的宣武军正和这些人拼杀。
帐篷一半掀翻在地,另一半已被火点燃,火苗借着风很快点着了周围的草垛和干树枝,远远望去,村舍的方向也飘起滚滚浓烟。
追兵来了。
思安想。
不管是哪一路,反正都是要追杀他们的人。
昨晚睡在思安身后的人有的逃散,有的已经命丧刀下,思安却因为方才睡得沉卧倒在地,侥幸逃过一劫。认识到这一点,思安首先想到的就是逃。
有人从后擒住他的肩膀。思安人小力薄,被连拖带拽着后退,四周几个人围过来,把思安笼在一个圈里。
这些人思安倒识得,是奉成一手下的宦官,皆是习武的,从前保护老皇帝,当初拿刀架思安也有他们一份。
即使有人保护,思安也不敢掉以轻心。
本来还没有人注意他在这里,然人都围过来,对方也立刻注意到被围在中间的人不一般。很快,所有的攻击都朝思安所在的包围圈聚集过来。那宦官咬咬牙,咕哝道:“ 怎不见援军。”言罢又抓住思安的手臂,一边与敌人拼杀,一边慢慢朝村舍的方向移动。思安根本没法站稳,被带着左突又闪,拿宦官时而压他趴下,时而抬腿将他踢远,思安只觉天旋地转,吃了一嘴泥土,身上疼痛难忍,好在没挨刀子,躲避间,抬眼见不远的树桩后还藏着一个人,正是昨日寻到思安,又帮他整理睡觉地方的妇人。她蹲在树桩后,双眼充满恐惧。
宦官又一次躲闪,或许终是难以招架,往思安后背拍了一下,思安在泥里滚了一圈,正好滚到妇人所在的树桩后。
妇人吓了一跳,惊恐地望着思安。在她眼里思安也看到自己,比她好不了多少。
其实他与他们一样,都是命如蝼蚁,唯一好的也许就是尚且有人希望他能苟活,而这些村民,却无人来保护他们的性命。大景曾经有过繁华鼎盛,那时四海富庶,歌舞升平,朝廷可以保护百姓免于战祸,如今的却风雨飘摇,百姓更是风雨中的羸草水中浮萍,而他们的圣人也只是一个仅能苟活的傀儡而已。
思安吐出嘴里的泥土,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到妇人手里,含糊说:“快跑!”
妇人看着手里的金玉镯子满脸讶异,似乎还想和思安说什么,她动了动嘴皮,表情凝固在错愕和惊恐间。利刃没入肉体,穿过妇人胸膛的刀尖,只差一点点就碰到思安的额头。
镯子滚入尘埃,被妇人胸膛浸出的鲜血漫过。思安根本看不清持刀者的脸,初升的太阳正在那人背后,投出一道阴影向思安笼罩而下。
奉成一派来的宦官倒在不远处,禁军也明显不敌,站着的越来越少。
可是要没命了。思安想。
这一刻居然并不害怕,只有一丝不甘。
然后思安第二次被人擒着肩膀提起来,力道比上一次还大,幸好来人稳稳扶住了他,沉而有力的声音对思安道:“圣人可要当心了。”
温行将思安护在身后,迅速挥刀解决了要杀思安的人,又三两下将围过来的人逼退。身后,他的部下已经赶到,络腮胡子的骆仁旺朝温行道:“大哥先带圣人走,这里交给我。”
温行不多言,与骆仁旺交换一个眼神,准备带思安离开。思安却站住了脚步,他指着被掀起一半烧了一半的帐篷,一时着急反而说不出话来,皱着眉头,瘦小的脸蛋因为这个表情几乎要皱到一起,温行看了思安一眼,便对骆仁旺道:“此处兴许还有村中百姓。”
骆仁旺道:“大哥放心,我省得。”
语罢,温行不由分说,拉着思安在护卫掩护下往树丛中遁去。
已经有人准备好马匹,温行翻身上马,大手一伸,把思安放在身前,直到冷风刮过面颊,思安才慢慢回过神,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后怕也跟着回过味,一下从脊背爬窜到裸露的脖颈,激得一阵哆嗦,几乎要从马上落下去,幸好温行在背后及时拦腰截住。
头顶传来短促戏谑笑声,温热的气息蔓在思安额角,思安才想起自己当前的状况,又一阵哆嗦,这回却不是怕的,耳郭渐渐红了。
温行也不知看没看见,竟用手掌在思安的小腹轻轻拍了几下,沉声道:“圣人坐稳了。”说着扯出一块披风罩在思安头上。
马蹄飞踏,在晨光中扬起尘土。
第四章
思安经历了出逃以来最惊险的一日。
温行带着他在马上急奔,追兵竟如潮水一样,一波接着一波杀来。他从没见过这么多追兵。
温行事先有布置,随行而来的军队一部分随他去迎驾,另一部分在离村子不远处接应,出了村子走了一段小路他们就遇上温行安排接应的另一批人,后来听温行与部下交谈,似乎别处还有布置,但是离他们较远。
两批人汇合后护卫他们离开,具体有多少人思安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定然与追兵人数相差悬殊。
众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严肃,温行和他带来的军士并不见慌乱,且战且退,他们不与追兵硬碰硬,或避其锋芒,或设陷阱伏击,不时改变路线,迫不得已遭遇追兵也没有一丝退缩,勇猛迎战,但还是尽量避免正面相对。午后温行确定追兵暂时无法追上来时还停下来一次,稍作整顿,又让思安换上普通士兵的衣服,命一队人专门保护思安,又才重新上路。
一日疾行,温行的队伍人数并没有明显减少,反而斩获不少敌人首级,追兵的截杀也越来越谨慎,仿佛知道了忌惮。但温行没有掉以轻心,思安一整天心都提在嗓子眼,见温行依然沉着冷静才稍稍把心放下。
当初老皇帝带着他们逃跑时,果真只能叫“逃”,一路被追赶得如丧家之犬,与温行带着他躲避追兵完全不能比拟。但是,不管跟着谁思安都是害怕的,兵戈交叠处往往有腥热的鲜血横流,无论见了多少次,是在自己人身上还是在敌人身上,每一次都能让思安心肝胆颤的。
傍晚他们来到一座名叫栗阳的小城。
远眺城郭,温行的神色却并不见轻松。他下令所有人朝栗阳全速前进,又一次把思安拉过来与自己同乘一骑。思安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后面震天的喊杀声和滚雷一样的马蹄声。
追兵居然追上来了,数量还很多,离得很近,思安甚至能听到后面有人大喊“诛杀温贼”什么的。
温行不为所动,只见他大力挥动马鞭,城门离他们越来越近,兵戈交击的声音如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