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啊。”姚子这么一问,郑媛还真的想到个人,那个在溪水边傻兮兮看着她的少年。她现在回想起来,都不得不感叹那的的确确是个百里挑一的美男子。初见的时候,还真是惊艳了一回。
而且人还特别好玩,明明眼睛都忍不住往她脚上看了,偏偏还要忍着。那样子可有趣可好看了。
她就喜欢看这些男人不得不憋着的模样。
“哦,是谁?”姚子见着女儿流露出娇俏的神态,知道她在祓禊里头恐怕是遇到了不错的人。
如果不是出身姬姓,而且身份也配得上的话。姚子觉得也可以让女儿如愿。
“阿兄说是宋国来的质子。”郑媛也不是真的对公子均一见钟情。一见钟情这回事太过虚幻,她也不是那种没见过男人的,只不过是瞧见貌美,见之心喜罢了。
“宋国?”姚子靠在身边的凭几上,听女儿提起遇见的那人的身份,眼皮狠狠的跳了跳。殷商之后,在姬姓诸侯之间,身份多尴尬。上天早已经抛弃了玄鸟的后裔,哪怕宗周对殷商后人看起来颇为客气,甚至还册封了子姓的诸侯,可是这些子姓诸侯国都是位于姬姓诸侯的包围之中,时时刻刻都是监视。
就是平常,周人对他们也是不怎么客气。
“宋国……终究有些不太妥当。”姚子不想多说子姓诸侯的坏话,可是女儿的模样看起来,似乎是对那个宋国公子颇有兴趣。
“宋人别的不说了,他们的性情,让人不敢恭维啊。”姚子也想起前面那一位宋公来,心里也是哭笑不得。齐侯小白死后,诸子相争,齐国公子昭出奔宋国,后来被宋人送回齐国继位。这个也算是和齐国交好,可是之后想要做诸侯之伯,这可不是痴心妄想么?
当时晋国这个大国尚在,哪怕国内因为国君无能,频频得罪秦国而招致祸患,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大国还在,想要称霸,岂不是说笑话?而且南边的楚国也不是好对付的。
果然楚宋大战,和蛮夷讲究个什么礼仪道德,不攻渡水之师,不俘二毛(老年人),结果被楚军打的大败。
姚子想起宋国的那些事,都忍不住头疼。
“我看那个宋国公子就是个呆子。”郑媛当然知道母亲是在指什么。
“你呀。”姚子见女儿只是玩闹一般的神情,不由得摇摇头。
29 “我听说妱可是对你说了甚么?才让你会支开人跑到林子里头去?”妱是郑伯的另外一个妾侍徐嬴的女儿,两个女孩向来走的近。姚子也因此对公女妱格外注意。
“她啊,的确是说了甚么。”郑媛有些不上心,“不过目前你放心,她说的那些话,我左耳进右耳出。就算真的做了甚么事,也不是她说动的。”只不过倒是可以把锅给扣在她头上。
郑国不是晋国和楚国那样的大国,但是郑伯却也是众妇盈室,子女也多。不过那些妾侍们大多数也是出身诸侯国的贵女,身后代表着各自的母国,可不是能慢待的。所以郑媛哪怕心里不喜欢妱,也要脸上装出一副亲热的模样来。
“再说了,妱可傻了。”郑媛笑道。
她这话里半是得意,半是撒娇。此刻宫室里头的寺人都是当年作为姚子的媵臣跟随姚子来到郑国,最是忠心不过。宫室中的话,不会有人多嘴多舌传到外面去。
“……”姚子不说话,她看着女儿无奈又宠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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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均在新郑城郊外过了一夜,郑伯没有派人来,他也不能轻易入新郑城中。宋人原本已经被周人嘲笑够了,不能再出丑,尤其他此时一举一动必须的小心。
好在郑伯并没有把他们给遗忘,第二日,郑伯便派来了行人来接他们入城。
行人掌管本国和诸国之间的往来,也常常需要出使别的诸侯国。郑伯此举并不失礼。
公子均这才心里好过了些。
郑国的行人安排公子均在一处宫邸中。因为公子均是要来郑国为人质,这人质做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恐怕只有上天才能知道了。
或许很短,但也可有可能很长。当年郑庄公和周天子交换太子为人质,那位倒霉太子可不是到了周天子山陵崩的时候,才被郑人送回洛邑,可是人才看到洛邑的城墙就殁了。
宋国上大夫站在那里,对公子均一拜,“公子暂且在此稍作休息,明日,我们便去见郑伯。”
公子均只是先君的庶出公子,在上大夫面前自然是不能够拿出家族来,他温言道,“一切有劳上大夫了。”
“此只是臣的分内之事。”上大夫见公子均面色平常,更是没有半分怨恨,心里点了点头。
乐匀和雍疑在上大夫离开之后,也出来了,两个年轻人,带着点手足无措看着公子均。
“公子……以后该怎么办?”这到了新郑,照着郑伯所为,虽然不会对人质如何,但宋郑盟约,实在是太过脆弱,鬼神的束缚也不知道有多少。而且有晋国楚国在,宋国和郑国听从这些大国的命令,又怎么可能相安无事下去?
“还能如何?”公子均在上大夫走了之后,俊美的脸上终于露出点愁思来,“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他话说完,面前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拱手对公子均一拜,“唯。”
郑伯的礼数还是很周全的,哪怕他委质于郑,但也没有因此对他过于轻视,该有的都有,给足了一个公子应该有的尊重。比较起前任郑伯郑文公的作风,的的确确让他松了口气。
夜间,侍女们将寝衣(被子)整理好,垂头跪在那里,等候公子均接下来的命令,这宫邸中的寺人侍女,几乎都是郑人送来的,那些侍女除了照顾他的日常起居之外,还有另外的意思。
“你们都退下。”公子均容貌自幼出众,原本应该用在女子身上的‘美而艳’三字却落到了他的头上,可见他容貌出众绝非是一般的貌美。
他此言一出,侍女们都有些失落,“俞。”
侍女们起身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过去之后,寝室之内便只剩下他了。
公子均自己掀开寝衣躺了进去,诸多事涌上心头,好一阵心烦意乱,渐渐的这些事都消退了下去,只留下溪水边那明媚少女肆意挑逗他的情形。
“呆子。”那少女行事大胆,看向他的眼睛不带丝毫遮掩。
呆子,他果然就是个呆子。公子均如此想道。
屈瑜:人家好开心又好忧桑,啊啊啊啊——
妱:你个混蛋给我回来回来!
熊二:你这样小心扣你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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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今天有去看人头吗?
郑媛看到那个水上城门,嘴差点张的老大,不是没有见识过比这个更厉害的。而是这个在这个时代来说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这是怎么建成的呀?”郑媛让雍疑去问船上的楚人。可怜雍疑,自从郑媛跟过来开始,他不仅仅要服侍公子均,还要忙郑媛这边,以免有事照顾不到。辛亏公子均那里也没有什么要他做的,不然还真的焦头烂额。
船上的楚国艄公听到雍疑让舌人问的这话,神情之间有些得意,眉宇更是有那种说不清楚的开心。
“哎呀,这些和你们周人是说不清楚的,不过我们楚人自小就生活在水上,对这些都习惯了,哦,你们没有见过在水上造房屋的吧?”艄公说话的速度飞快,说的舌人一愣一愣的。
舌人目瞪口呆摇摇头,中原的水源哪里有楚国这么丰富,好好的地上不建,偏偏要跑到水上去的么?!
“那就难怪了。”艄公越发的意得志满,“一时半会的说不清楚,反正这不算甚么,到了郢都城内,你们还有更吃惊的呢。”
“那这水上的城墙是怎么建造起来的呢?”舌人可没有被艄公的那些话给呱里呱啦的糊弄过去。
“那个啊,一眨眼就修好啦!”艄公双眼笑的眯成了一条缝。
得,说了和没说差不多。
舌人把话告诉雍疑,雍疑又说给郑媛听。他蹙着眉头,“楚人就是奸诈,不肯说实话。”
“没事,我也是好奇问一问,也不是真的想要弄明白甚么。”郑媛摆了摆手,冲雍疑就是甜甜的一笑。
那笑容成功让雍疑痴痴傻傻起来,然后他露出一个很是傻气的笑容。
“待会入城之后,叔姬可要和公子一车,轻易不要出来了,郢都不比其他的县,很多楚国的卿大夫居住在里头,要是出事就不好了。”雍疑说这话的时候,罕见的严肃起来,原来的傻笑都没了。
“嗯,这个我知道。既然跟着你们来长见识,我自然不能给你们惹麻烦。”郑媛很是认真的点点头。“不过,这郢都里头有没有鳖汤啊?”
“噗……”雍疑差点就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他手握成拳头放在唇上咳嗽了好几声,“应该会有吧,臣到了传舍,会去庖厨底下问一问,要是没有,臣就让人给叔姬买来。”
“那就拜托你了。”郑媛开心的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
雍疑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对了,楚人奸诈又不老实,你觉得和秦人比起来怎么养?新郑里有些上了年纪的大夫和秦人打过交道,可是他们也不愿意多说。”郑媛瞧着上岸还有好一会,干脆和雍疑说话来解闷。
“臣没有见过秦人,秦国和宋国离的太远,想见也见不着。不过臣和公子拜访那些卿大夫的时候,也听说过,秦人做事死板,一板一眼的。和楚人很大不同。”
“同样都和蛮夷毗邻,性情倒是不同。”郑媛一听这话就乐了。
“不然当年秦穆公也不会吃晋国那么多的亏了,就算是想要报仇,都被晋国来的君夫人给拦下来了。”
雍疑正说着,公子均突然从船舱里头走出来。来到他们的身后。公子均面无表情,嘴唇抿的很紧。雍疑看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赶紧避让到一边去。
郑媛回过头见着公子均那一脸,顿时对他一笑,“终于肯出来透透气啦?”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叶县的时候,被县尹抓住手轻薄的经历实在是太过惊悚,他这段时间一直有些郁郁寡欢,哪怕郑媛拿着从河里新鲜捞上来的鱼蟹逗他开心,都没有多少作用。这会她和雍疑说上几句话他就跑出来了。
果然吃醋的力量是强大的。
“嗯。”公子均的视线在郑媛的脸上转了一圈,他点了点头,和她站在一块。水面上的风很大。楚国进城的水路修的格外的宽广,乍看之下和普通的河道没有任何区别。
“到地方了,好好把事情办妥,然后我们就回去吧。”郑媛冲着他笑,她曾经对着铜镜练习过笑容,知道自己该怎么笑。
“不想多呆?”公子均问。
她瞧着他满脸的不爽,就差冲回去把那个县尹丢在地上一剑了解了他,这样子要是还想在楚国多呆都不知道心到底有多大,“原本我就是来看看的呀,谁说要在这里长住了,到时候阿嫂那边还要一套说辞呢。”
“薛任那里估计费不了多少心思,”公子均见着郑媛耳边有细碎的碎发落下,伸出手细心的给她顺到而后去。船上的人见着,都心照不宣的转过头,只当没看到。
“知道。”郑媛甜糯的回了一句。
薛任因为公子蛮的事对她正不满呢,新婚的小女子,天大地大,也比不上自己的新婚夫婿。一切阻碍和夫婿温存亲热的都是她的敌人。试问对敌人怎么可能会关心之至呢?
当初她不过是和公子均买通了医师,说自己生病了可能会传染,薛任连人都没有派来,来了个侍女在外头问了几句就走了。回头夜里她就出来,半点阻碍都没有。要是在新郑,她想这么同意的跑掉,根本想都别想。
过了好一会船只终于上岸,楚国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是船,对于楚人而言,船比马车还要用的多。岸边都是人,公子均害怕人多拥挤,郑媛会被人挤散,他这会也顾不上许多,直接抓住她的手腕。
郑媛面容姝丽,哪怕她事先给自己脸上上了一层粗粉来掩饰容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顾盼之间也很是勾人,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涌来,想要把这些人挤散,让郑媛落单。
公子均眉头微蹙,立刻那些跟着来的武士们上前将那些碍事的家伙给推搡开。
楚人脾气急躁,见着行事不成,反而被挡在那里。顿时扯着嗓子就和武士吵起来,武士也正看不惯楚人这种作风呢,见着对方想要霸蛮,立刻手就放在腰间铜剑的剑柄上。
推搡之间,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武士操起一块石头对准了对方的脑袋就是一下,顿时鲜血就下来了,对方见着脑袋上流下来的血,立刻就发狂暴起了。
场面比方才更加难以控制。
鲜血齐飞,惨叫连连,附近的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瞧着这边打起来了也没有多少帮忙的意思,有些士人甚至在车上看热闹。一个个脖子老长,像从后面脖子提长了的鸭子一样。
“啊!”郑媛见着武士把一个人踢倒在地,手里戈矛贯穿了对方手掌,鲜血迸溅而出。又有人狂叫着冲过来,郑媛吓得尖叫一声,公子均立刻把她推到背后。
“别怕,没甚么好怕,我在。”公子均手已经扶在了剑柄上,手指握紧了,浑身紧绷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郑媛听到外头惨叫声声,左右看了一圈,随手就从地上抄起一支木棍,那只木棍看起来也不粗壮,到时候这时候也不挑了。
打架的阵容越来越扩大有人突破外头一圈武士的防线,窜到公子均面前,雍疑果断伸出脚,脚下一勾,那人嗷的一下扑倒在地。
“公子现在是郑国行人,还是别见血的好。”雍疑跳上去抄起一块石头把人打晕,赶紧回到公子均身边道。
他说完一回头,就见着郑媛手里抓着个木棍,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头流露出杀气。
这样还不错。雍疑心中点头,要是这会哭哭啼啼,简直是在添乱。幸好没有。
酣战的时候,有人高叫,“有人来了!”
有些人停下斗殴,抬头一看,见着有一队士兵,往这边赶过来。
“都在作甚?打甚么打?”领头的人对着那些打架的人立刻令士兵把那些人给拉开,看到公子均一行人的装束,面色终于客气了点。
“你是何人?”
“郑国行人。”公子均答道。
郑媛瞧着楚国已经来人,将那些地痞给赶走了,从公子均背后伸出头来。看到那些楚人凶神恶煞的模样,赶紧又缩了回去。
负责巡逻的楚人说的雅言很糙,发音一塌糊涂,有时候根本就听不懂他说什么,还得把舌人给找过来,彼此之间的鸡同鸭讲才算结束。
领头的人一边说话,一边不停的去瞥公子均身边的郑媛,郑媛肤色看起来黄黄的,似乎很不好,但是她五官却是粗粉遮掩不了的。
郑媛立刻装作害怕转过身去,拿着背对着众人。
“这样,那些闹事的人我们先抓了,然后你们也去,去一趟就回传舍。毕竟这事也不是你们的错,不会怎样的。”说完,他又瞥了一眼公子均身后的人。
“他……也是郑国人?”年轻男人指了指躲在后头的郑媛。
“啊是的,是公室的人。”公子均立刻答道,他深怕这些人以为郑媛身份不高可以肆意亵玩,连忙道。
“公室?”年轻男人闻言,不由得多看了郑媛几眼。
郑媛感觉那男人审视的目光在身上游弋,立刻挺直了背,以免让人看出什么来。
众人到官署去说一说到底怎么回事,郑媛从车上下来,才到中庭,迎面走来一个面熟的人。
郑媛看了他一眼,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但是没有想起来之前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他,她只是垂着头。
结果视线内的那双皮履顿了顿,而后胳膊立刻就攥住了。
“怎么是你?”男人的声音很低沉,听着也很耳熟。
可是郑媛迷瞪瞪的,还是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郑姬,你怎么在这里?”屈瑜看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郑媛听到这一句终于抬起头,她眯起眼盯着他,“你是……”
她这反应如同一记重锤重重的打在他的心头上,眼前几乎一片黑。
“你……还记得上回在新郑的楚国行人么?”屈瑜问。
“是你呀……”郑媛被他那么一提醒,终于想起来面前人是谁。她和屈瑜只是见过几面,而后在这日之前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她自然是将这人的容貌给忘记了。这会他提起,她终于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