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元绍所谓“再问一遍”……
凌玉城对自己苦笑了一下,再次深深拜倒下去:
“求陛下开恩。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臣不忍他们被别人再问一遍。”
他终究没有办法,把这些跟随他背井离乡的将士,交到除他之外的任何人手里。
哪怕是他为之效忠的主君。
“你不肯?”
头顶上传来的问话声异常冰冷,凌玉城不用抬头,就知道元绍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不等他回答,狂风暴雨般的怒气已经化作责问,鞭子般一句句抽了下来:
“如果你部将的下属犯了军法,部将自说自话砍完了人再报到你跟前,你会怎么说?”
小事还罢,大事敢这样,抽不死他!还把不把我这个主将放在眼里——然而这些话现在一个字都不能说,凌玉城所有能做的,就是沉默地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那你就有脸来求朕?你凭的什么?你凭的不过是朕宠着你——跟在朕身边一年多功夫,好事儿没学会,倒学会恃宠而骄了!”
一轮发作完,元绍负手向外踱了两步,显然怒气不息,背转身来,指着凌玉城连珠炮一般训斥下来:
“你拜托骁武将军宽待剑门关百姓,朕想着总是俎上之肉,早取晚取都是一样,没有说话。你拜托骠骑卫照顾你抓来的战俘,朕想着是你的战利品,你拿换赎金说事儿总算师出有名,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上个月你接见虞夏使者的时候口不择言,朕也没有跟你认真计较——”
“事事给你留脸面,处处宽待你一分,倒把你纵得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怒喝声中,凌玉城的脸色一分分惨淡下去。
元绍一个字都没有说错,那是皇帝,是主君,国境之内,就没有他不能过问、不能处置的人。这件事上,元绍已经照顾他良多,是他明明不占道理还要苦苦纠缠——
他凭的是什么,凭的不过是皇帝的宠爱,他这样无理的请求除了恃宠而骄再没有半个字可说!
凌玉城啊凌玉城,原来,你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朕再问你一遍,你的下属,是不是朕的子民!”
“陛下是天下主。”凌玉城垂首低低回答。元绍闻言冷笑了一声:“你也不用说得这么恭敬——朕不过就是大凉一国之主而已。那么,你的人,朕有没有权力问,有没有权力处置!”
“陛下自然有权处置……臣只是,恳求陛下法外开恩。”凌玉城慢慢仰起头来,对上元绍失望而愤怒的目光,神色哀凉。“陛下富有四海……可是臣,臣只有他们了。”
那样哀恳的目光看得元绍心底也是一软。然而很快,漫卷的怒气就漫过了心酸,他咬着牙向前踱了几步,猛然转过身子,盯着凌玉城的眼睛低低冷笑:
“你只有他们了?——连你也是朕的!凌玉城,朕是顾惜你的脸面,才让你亲自把人交出来!你要是执迷不悟,朕不是非你不可!”
“陛下!”
连番劝说不成,元绍本来就不多的耐心终于耗到了尽头,一甩手,径自向外走去。凌玉城兀自跪在堂上,扭头看着他跨过门槛,高大的身形即将消失在门外,终于横下一条心,不管不顾地起身追了出来。
“陛下!”他三步两步赶到元绍身后,在正殿和寝殿之间广阔的中庭屈膝跪倒,一把拽住元绍后襟扬起的下摆:“求陛下开恩——”
元绍慢慢扭头。
一分一分地,他从凌玉城手里抽回被他攥得紧紧的衣襟,目光阴冷,胸膛剧烈地起伏不定:
“很好。看来朕过去实在是太宠你了——既然这样,你就给朕跪在这里,好好想一想什么是人臣本分!”
第69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大修)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修改完毕。
本次修改涉及66章结尾,以及68、69章。
请大家从修改的部分开始看,拜谢。也感谢大家容忍我修改癖的不时发作,并且耐心等待暖萌。
ps:会拿《户外失温和紧急处理》当这一章的大纲的我是多么脑缺啊……
朔风一阵紧似一阵。
凌玉城长跪庭前,盯着膝前青砖上细细蜿蜒的纹路,心底一片空空荡荡的冰凉。
……居然,走到了这般地步。
恃宠而骄,肆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种种作为,都是他过去最讨厌的那种人。
凌玉城,什么时候,你也变成这样的人了?
那是你的陛下,是北凉至高无上的皇帝,不是任凭你做什么,都会毫无底线地纵容你的人。
你们之间,只是君臣。
只是君臣!
刚才一问一答,元绍话中的警告历历分明,你却还要强行逾越,去触碰他最为重视、绝不容人染指的君权——凭着什么,凭你过去那一点点功劳,凭你自以为是的一点才能,还是凭陛下的宠爱?可是他对你到底有什么宠爱什么情分,别人不知,你心里难道还不清楚!
当年在虞阳被押入死牢,被大虞朝廷抛弃,原因是什么你难道忘了,你难道还要在这里重蹈覆辙!为人臣子,你的本分到底是什么,难道那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那一次刻骨铭心的剧痛,还是没有教会你?
想到这里暗自心惊,从指尖到发丝竟是寸寸冰寒,只有背心热辣辣地沁出了一层汗水。暮色四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来了又去,四周廊下的灯笼一盏一盏点了起来,他却自始至终惘然无觉。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乌皮短靴终于踏在了他一直俯首凝视的方砖上。凌玉城肩头轻轻颤了颤,不敢抬头,只盯着靴尖低低唤了声:“陛下。”
“……哼!”
凌玉城不必抬头,也可以感到元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沉甸甸压下来的目光有如实质。他一动也不敢动,端端正正地垂首跪着,半晌才听元绍冷冷问了一句:
“可知错了?”
“陛下息怒,臣知错了。”
回答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低弱,印象中,凌玉城在他面前,从来就没有如此小心翼翼的时候——元绍暗自叹了口气,右手抬起想要拍拍他肩膀,最终还是落回身侧,踱回两步,转身看他:
“处置那帮闯祸的家伙,你的刑罚倒也算得上中规中矩,没有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不过这件事还得由朕来出面,哪怕做个样子,也得先让金吾卫问上一遍——你可明白?……夜了,跟朕进去吧。”
他转身举步便走,迈出几步,不听后面跟上,皱眉回头:“怎么?”
“臣求陛下开恩——”身后,凌玉城已经抬起了头,夜色中哀哀仰望着他,一双眸子亮得灼人:“臣已经先行处置了他们,若有任何不足不当之处,皆由臣一身担当!”
若不是平时一直读书养气、打磨心境,元绍几乎一掌劈了过去!
“你是不是非要违逆朕的旨意!”
“臣不敢,”即使这一掌没有当真劈过来,怒气所及,凌玉城还是不由自主地仰身避了一避,随即再次跪正了身子,一瞬不瞬地迎视着元绍凛冽的目光:
“臣只是放不下他们……求陛下开恩,臣,只剩下他们了。”
“就只这一次,下次再犯,臣必然求陛下处置,再不敢像今天这样自作主张。”
“求陛下,给臣一次机会。”
只有这些人……这些随他抛弃祖宗庐墓、抛弃故国亲人,一起来到北凉的将士,是他唯一可以拥有,唯一能寄托所有柔软和信任的所在。
“……你只有他们了?”
或许是被他语气当中的凄凉感染,头顶上传来的反问声慢腾腾的,一点也不像之前满怀怒气的样子。元绍慢慢走回两步,皱眉望着凌玉城满脸祈求的神色,好一会儿才悠悠地叹了口气:
“那大凉呢?万里疆土,亿兆子民,你就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他们过成什么样子,年景丰收还是歉收,边关战事打输还是打赢,就和你没有半点关系?这个国家对你来说,除了是你实现志向的工具,其他什么都不是?”
“你是我大凉的皇后。——退一万步说,你也是我大凉举足轻重的臣子,你不能这么自外于家国!”
听着元绍微含怒气、然而更多却是语重心长的话语,凌玉城双唇微微翕动,几次想要回答,然而最终,只是慢慢浮上了一缕苦笑。
“臣……谢陛下教导。这些话,臣都明白了。”
但是,明白归明白,……要让他像元绍那样,将北凉当成自己的家国27 来爱护,他还是没有办法做到。
那是他主君的家国,……不是他的家,更不是他的国。喜怒哀乐,一呼一吸,他都没有办法为之牵动。
灯光下,低首审视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失望。
“也就是说,你还是不肯改变主意?”
“……求陛下开恩。”
“你还是执迷不悟……”头顶上,元绍重重地叹了口气:“你难道不知道,朕到底在恼你什么?”
凌玉城呼吸本能地一窒。这是他一直不敢提起也竭力避免去想的地方——然而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北疆十万军,受命守国门,但知将军令,不奉天子诏!一年多之前元绍的斥责言犹在耳,如果他当真打心底里谨守臣节,一听到出事就应该看押所有肇事将卒,然后即刻入宫请罪。可是他的第一反应却是自行处置——究其根本,还是把玄甲卫视为自己的私军!
他唯有深深叩首下去:
“臣日后定当严厉约束麾下……只是这次,还求陛下开恩,容臣一次。”
“你……”无奈的劝说只开了个头便黯然终止,元绍定定看了凌玉城一眼,拂袖转身:
“你愿意跪,那就跪着吧。”
靴声橐橐而去,背后的门开了又关,随即再无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凌玉城才从跪伏叩首的姿态直起身来,仰面向天,将目光投向无星无月的暗夜。
面上湿润润的一凉,有羽毛般轻柔的东西坠在额头,悄然化开。无数洁白而轻盈的存在被呼啸的北风卷着,从回廊屋檐下黯淡的灯影里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天统十一年的第二场大雪,就在这个夜晚降临了京城。
谯楼更鼓悠悠地打过了三更。雪地上细碎的脚步声和着巡夜太监的梆子声由远而近,又沿着宫墙和宫墙之间的夹道渐渐去得远了。
凌玉城眨了眨眼,震落粘在眼睫上阻挡视线的雪花,小心地吸了一口湿冷的空气。
膝盖早在夜幕降临之前就没有了知觉。到现在,两条腿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这样的感觉,于他曾经如此熟悉。
那时候,他刚刚离开母亲,被带到另外一个人女人面前。忽然之间,那个女人也不见了,眼前的一切都罩上了白茫茫的的一片,而他被换上一件粗麻白衣,带到香火缭绕的灵堂,有人天天在耳边命令他跪、叩、再跪、再叩……
一举一动,都被两个陌生的中年女子用鹰隼一般的目光看着,时不时地吹毛求疵。站得不规矩、端碗拿筷子的姿势不对、在庭院里跑上几步,或是脱口说了一声“我娘……”
轻则十几二十下戒尺,重则被揪到祠堂,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甚至半夜一夜都不稀奇。
在这样的经历当中,他迅速养成了与京城贵族子弟一般无二的仪态,也学会了最初的隐忍和掩饰。
……后来成年之后他才听说,那两个女人是伺候公主的女官,公主殁后,她们为了不被宫正司重新指给哪个主子,使了钱托宫里贵人说“既然要奉公主娘娘的祭祀,总不好太过丢她的脸……”
然后,那两个女官就作为教导嬷嬷监管他的言行,在公主府里,俨然以太上皇的架势住了下来。
后来他苦读,出仕,离开京城,和那两个女官再也没有半点关系。再后来,平叛那一夜的天街血色里,那两人混在不知哪一个叛臣府邸的女眷当中,被瑟缩着推倒在他的马前。
那时,他低头看了看,回首对下属说了一声“赏给你们了”,随即催马前行,再不关心。
……那时候,或是在宫里伴读的时候,被单独或者当众罚跪的他几乎总是满腔愤怒,但是这一次,心底却是满满的愧疚和惶恐,几乎压倒了身上一波一波传来的冷意。
半个巴掌大的雪花被朔风卷着,劈头盖脸抽打下来。从未正时分一口气跪到现在,薄呢的戎装早就被雪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提供不了半点暖意。低头看去,积雪没过了双膝,跪在地上的两条小腿都埋在了雪里,黑色的裤腿已经被雪片盖得看不见了。
二更初刻的时候,元绍做完晚课从练武的石殿回来,他分明听见皮靴踏着石板的声音一步步靠近,在离他不远的廊下静静站住。那时候彼此都没有开口,随后,寝殿里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整个庭院就再也没有半点人声。
倏忽之间,又是一个更次过去了。
凌玉城缓慢而用力地握紧了拳头。冰冷僵硬的指尖逐个陷入掌心,钝钝的疼痛比往常久了很多才传达过来,然后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尽力张开,向外反翘出去。凝神感受着手背和手心皮肤传来的张力,以及狂风和雪片刮过指缝之间的触感,他终于安心舒了口气。
……还好。
温度从身上流逝的速度比预估最坏的情况要好上一些,照现在这个样子,哪怕在庭中一动不动跪到天亮,最多最多也就是大病一场。
一夜长跪,一场大病,……再加上他派贺留上门送礼致歉,以及对肇事官兵的处置,应该,已经可以勉强安抚骠骑卫的愤怒了吧。
也可以给他争取足够时间,理清这次事件内中的蹊跷。
军心不稳,可能的内奸,甚至有人背着他和大虞使节相通——在这一切被查清之前,他无法、也不敢,把相关人等一股脑地交给王旗令使,交到陛下派来的人手里。若真有内奸,若在陛下知道之前就被有心人宣扬出来,他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
可是,陛下。
陛下……
臣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请求你息怒的资格……
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几番咬牙想要遏制也无法止住。吸进口鼻的空气冰冰冷冷的,一呼一吸间,五脏六腑都冻得瑟缩起来,肺里更是一抽一抽地隐隐作痛,像是有千万把小刀子在里面肆意翻搅,直想弯下腰把整个胸腔都咳将出来。
……是旧伤发作了么……从剑门关凯旋而回时,杨秋分明说过,遇刺时肺部遭到重击,留下的伤势还没有全好……
早知道,当时应该再调理一段时间,而不是不咳嗽也不疼了就以为痊愈,不把医嘱放在心上。
可是,即使是这样的冰冷和疼痛,也及不上心底弥漫上来的冷意。
过往一年多,是陛下亦君亦师、亦兄亦友,不动声色地包容着他,指引着他。如果没有他的陛下长久以来的坚定支持,毫不动摇的信任倚重,以及在所见略同时的会心一笑,在他伤痛时,若不经意却沁人肺腑的宽慰和温暖……
这一年多的日子,他要怎么才能支撑过来?
凌玉城啊凌玉城,这一年多以来,一步步走得如此顺利,你当真以为都是你的能耐不成!
说什么“我只有他们了”,陛下待你的那些心意,你是眼睛瞎了,还是故意当作没有看见?
你又有什么理由,再去求取他如同过去一般的善意。
第70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朔风卷着狂雪,在屋檐廊柱上敲打得一片沙沙声响。
黑暗中,元绍有些意外地睁开了眼睛,一下一下数着窗外远远传来的更声。
三更三点。一向好眠的他,居然在夜色最深沉的时候就醒转了过来。
卧室里一片安静,听不到第二个人的呼吸声,也没有另外一个躯体传来的温度。这样的安静曾经是他熟悉而喜爱的,为此连侍寝的妃妾也多半不许在卧室逗留,此刻,却只能让他轻轻皱眉,几度平复呼吸都无法入睡。
……那家伙,不会还在外面跪着罢?这么大的风雪……
算了算了,总算凌玉城又是处置下属又是派人赔罪,十几颗人头,两三百人被军棍打得爬都爬不起来,再加上一份重礼,他要安抚骠骑卫也有话说。至于其他的--骠骑卫要的不过是他这个主君的态度,凌玉城都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就算骠骑卫的损失再重一倍,也不能说他这个主君过于徇私偏向。
总是他的皇后,国体攸关,还能怎么处罚?这大半夜下来,教训也教训得够了,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