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是你在说话?”元绍一手按在凌玉城胸口,以内力助他平复气息,回过头来打量跪倒在榻边的男子。“你是——”他飞快地搜索着记忆,很快想起来此人的身份,“杨秋?那个军医?”
“微臣正是——”
“该干嘛干嘛去,跪着干什么!”元绍先扭头向四下叱喝了一声,见所有人都麻溜的爬了起来,端水盆,拿布巾,摊开银针在火上一枚一枚炙烤,这才定定地打量了杨秋一眼。
真难得,这世上还有人能把凌玉城骂得不敢回嘴——如此丰功伟绩,连他这个皇帝都没能做到呢。
“骂得好——继续,把他骂明白了,朕重重有赏!”
回答他的是一个迅速扭过去的后脑勺。元绍敢向列祖列宗发誓,如果自己不是皇帝,得到的一定是大大的一枚白眼。
杨秋手下不停,轻柔地在凌玉城青紫遍布的腿脚上一路拂过,一边絮絮叨叨:“你看你这两条腿,正面肯定是要活血化瘀的,偏偏反面的棒疮根本没结痂,泡药浴、揉药油,什么都做不了!就连针灸艾炷都不能用——你以为陛下给你用内力驱过寒就完事啦?雪地上跪了大半夜,湿气才是要命的好吧,不快点驱出去,你就等着阴天下雨骨头疼吧!”
被军医这样数落着,凌玉城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低着头不与他目光相接,看在元绍眼里,多半倒是不敢。杨秋把凌玉城双腿检查了一遍,正在给他拉下高高卷起的裤管,背后软帘一掀,一个小小的孩童啪嗒啪嗒跑了进来。
“师父!师父我字写完了——”那孩子显然在谨身堂待得惯熟,一进门就在人群里三绕两绕,直扑过来。直到看见凌玉城躺在榻上的样子,才惊疑地刹住了脚步,“师父?”
“咳咳——”
凌玉城分明想要说些什么,刚吸了口气,就转头向里咳嗽,一边咳一边伸手指了指斜上方。那孩子顺着凌玉城手指的方向看去,“啊”了一声,立刻跪倒:“朗儿叩见父皇!”
“起来。”元绍伸手拉起这个最小的儿子,揽在膝边。小家伙在他手下蹭了蹭,忽然骨碌一转身,踮着脚尖扑到凌玉城身边,仰脸看他:“师父,你怎么了?痛不痛?”
虽然咳得一时不能说话,凌玉城还是勉力抬起手,揉了下小皇子粉嫩嫩的脸蛋,这才按着他肩膀向外推开。元绍站在后方,看着小小的孩子顺着凌玉城的力量退开两步,然后一矮身绕过正在忙碌的杨秋,凑到卧榻末端凌玉城布满青紫的小腿前,嘟起嘴唇从膝盖轻轻吹到足尖:
“吹吹就不痛了,”他像模像样地合起手掌,扭过头,稚嫩的脸蛋上满是认真,“师父,不痛了哟……”
那一刻,即使身为孩子的父亲,元绍心底都有些不是滋味——这小子,待他师父比待朕还亲!
所幸这种诡异的气氛被一声大喝打破。杨秋左手拉下凌玉城身上的薄被,右手一拦,把极力想要重新凑过来的小皇子挡在了三尺之外:“小孩子来干什么?风寒要过人的,带他出去!”
“咳咳……乖,别进来了。”在凌玉城一声安抚之下,立刻安静下来的小皇子被牵着手拉了出去,元绍皱眉看了看室内摆着的两个炭盆,再回想一下火墙烧得暖意融融的昭信殿,拂袖起身:
“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把人移回寝殿!你——”一指杨秋,“跟朕过来!”
把凌玉城抬回寝殿,在床上暖暖和和地安顿下来,两个卫士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杨秋独个儿站在床头的小几边,冲凌玉城喝了一声:“胸口衣服解开!”一边哗哗地铺开针包,整理艾条和姜片,时不时扭头扫他一眼。
被抬进来的路上吹了一阵冷风,凌玉城的精神也好了些,不再是刚才随时随地会睡过去的模样。他倚在棉被上,一件一件解开胸前的衣襟,皮裘棉衣,中衣敞开到一半的时候,手指忽然一顿,身子也不自在地挪了一下。
“动作快点,想冻死啊!”刚停了一停,杨秋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跟着就听元绍的声音淡淡响起:“这就是你之前受的伤?”
凌玉城抬头望了他一眼,想要回答,还没开口就迅速皱起了眉头。元绍看他一副又要咳起来的样子,抢前两步,掌心贴上他胸口,另一只手顺便扯开了他解到一半的衣襟,低头只扫了一眼,眼神就是一凝。
“不对——这是怎么伤的?”
全然袒露的胸膛中央,一道骇人的伤疤斜斜掠过,上起左肩,下至右腰。光看这道伤痕,就可以想象当时的凶险——只差一点就是腹破肠流,甚至整个人被斜着劈成两半。
一句话问出,连杨秋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一停。他飞快地扫了凌玉城一眼,又扭过头,定定地打量了一下元绍,这才开口替自家大人解释:“没事,六七年前的伤了。”
说着挤开元绍屈膝跪在床沿,手里银光一闪,或长或短的银针一枚枚扎了下去,时而轻轻捻转。看着七八根银针没入胸口,凌玉城的呼吸平稳了很多,也不再时时想要咳嗽,这才点燃艾绒,隔着姜片为他烘炙胸腹间诸多穴道。
一轮针灸完毕,又灌了碗汤药,卧室里终于恢复了宁静。元绍负手站在床头,看着凌玉城安静而疲惫的睡容,半晌伸手,轻轻抚过他仍然纠结不散的眉心。
以前……似乎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睡着之后的神情呢。
身边这人永远是安静而戒备的,背对着他弓身而卧,即使在睡梦中,也保持着随时随地会醒转跃起的警觉。不知多少次他沐浴后走入卧室,在推开房门或者挨上床沿的一瞬间,床上人匀净的呼吸立刻变了节奏,肩头肌肉悄悄绷紧。
“陛下恕罪……臣只是习惯,枕戈而眠。”
那个夜晚,凌玉城这样向他解释,而他扯下腰间短刀丢了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凌玉城醒转之后,再也没有悄悄向枕下伸过手去,但是一有响动立刻惊醒的习惯却从来没有改变。
而现在,会这样在他面前陷入沉睡……即使是伤病疲惫到了极点,也是从来未有的事情呢。
辛苦了。好好睡吧。
离开正屋,看着杨秋趴在书房小桌上奋笔疾书,元绍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你说实话。”他自顾自地在窗前短榻上坐了下来,手指轻轻叩着榻边,“他的病情到底怎样?”
“很麻烦。”杨秋的脸色也不见得好看多少。“腿上的棒疮,跪了一夜的淤伤,本来随便哪一样都得发几天烧。再加上风寒和肺部被勾起来的旧伤——运气好,高烧在三天内能退下去,接下来只要慢慢调理就不会有事;运气不好,转成伤寒,或者勾起来点别的什么,那就折腾大发了。”
“也就是说,至少三天高烧,多的话还说不准?”
“少则三天,多则六七天。再多再少都是凶险,再少,那是人元气不足,烧无可烧,不过大人体魄素来强健,还不至于;再多,就是风邪侵入五脏六腑,到时候元气耗损过甚,就算好了,人也亏损不小,会不会落下点什么病根都不一定。”
不等元绍问下去,他急急接了一句:“陛下,能否让大人挪个地方养病?”
“干什么?”
“大人这病必得有人日夜守着。擦拭降温,喂水喂药,换衣翻身,都得有人专门看顾,更不用说伤在肺部,得时时刻刻注意他呼吸,防着痰液堵塞了气管。这不是一天两天工夫,在陛下寝殿不方便——”人还躺在你床上呢,到时候你睡了,伺候大人的士兵是进来好还是不进来好?
“不用。”
“陛下?”
“他是朕的人。”
“……”
刚才询问凌玉城胸口伤痕时,杨秋一闪而过的古怪眼神又扫了过来。元绍视若无睹,一按榻边,振衣起身:“就这么定了。叫两个人看着煎药,你留在寝殿,时时刻刻守着就是。”转身回到卧室,在凌玉城床头再次坐了下来。
这一守候,便是三天三夜。
第一天深夜,凌玉城身上的热度就猛地窜了起来。从那时候起元绍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为他用烈酒擦拭心口、手足和腋窝,一块一块更换额头上包着冰的布巾,隔两个时辰喂一次药,时不时用棉花沾了水轻轻滴上他烧得干裂的双唇……哄着他在半梦半醒中更衣起坐,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喝水喝药,这些从来没有想过会由他完成的事情,此刻一一亲手做来,竟是显得无比自然。
就像那个雪后的深夜,把全身冰冷的凌玉城搂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包裹着他……不是不可以立刻传唤下人伺候,可是,从头到尾,根本想都没有想过。
然而,即便如此,凌玉城的病势还是逐日沉重起来。
第一天,他的神智还相当清楚,被唤醒以后也能自己喝药喝粥,和他说话虽然没力气回答,好歹眼神里能有反应;第二天就只能迷迷糊糊地被搂在怀里,一个口令一个动作,什么东西端到唇边就小口小口往下吞咽;到了第三天,差不多是全然昏睡,叫也叫不醒,粥汤药剂,都只能扶起来硬灌下去——
且,常常在睡梦中紧皱眉头,不安地辗转反侧,双唇翕动,喃喃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元绍的脸色也越发阴沉起来。
“朕不指望你立刻治好他——让他舒服一点总能做得到吧?”又一次试图抚平他眉心的纠结,然而终究归于失败后,元绍终于忍不住低喝出声。
“该做的都做了。”杨秋低着头并不出声,直到把手指从凌玉城腕脉上挪开,这才淡淡回了一句。“换衣服,擦身,保暖,在房间里洒水,给他喝水喝药,用内力疏通气息,保持安静——还能怎么样?总不见得,陛下您唱歌给他听?”
那也要他听得见好吧!人都昏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杨秋:
装,陛下你就装吧!
你的人?哼哼~~~
第73章 一夜征人尽望乡
唱歌给他听?
明明知道这个军医是在顺口揶揄,元绍还是不由得细细掂量了一下。
宫中养着大把御医,之所以留用眼前这人,一是凌玉城信得过他,一个知根知底、得到病人信任的医生,总比临时宣来的御医强些;二是听他的口气,凌玉城之前有什么伤病一直由他诊断,好歹对病人的状况比较熟悉;第三,则是那旁若无人的态度,诊脉施针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病人,便是他这个皇帝也不放在心上。
那是最敬业、对自己专业最有信心的人才会有的特质。
低头细细打量,枕上的人脸颊通红,时不时地转侧一下,又因为碰到了伤口而本能地皱起眉头,不得不停止动作。虽然如此,一直陷于痛苦中的人,却从来没有发出哪怕半声细碎的□□。
依稀记得,年幼时偶尔生病,母后总会陪在边上,一下一下拍抚着,轻轻细细地哼着歌哄他入眠。若不是那苦药汤子实在喝不下去,只怕他装病的次数,还能多上几次……
凌玉城年幼时,有没有过这样的记忆呢?
元绍忽然起身出外。
不久,欢快跳跃的笛声就在后殿边上的凉亭里响了起来。
“不是这支。换。”
“换。”
“换。”
教坊司主管太监都快要哭出来了!陛下之前还开口说个把字,两三次后,就只是一摇头。可是陛下,您口里的“江南小调”至少有四五十支曲子,好歹给个曲名啊!实在不行哼一段也好……好吧陛下您刚才是哼过了,可那颠三倒四迟迟疑疑的样子,还不如没有呢!
特特地地“叫两个会吹笛子的过来”,就是为了让她们一支一支给您打回来吗?
所幸,换了十几首曲子以后,元绍终于没有继续摇头。默默倾听了一段,他示意两个吹笛女子从头开始演奏,指尖在腿側轻轻打着拍子,直到听完了整支曲子才微微颔首:
“就是这一首。你们就在这里吹罢。”
轻快活泼的江南小曲像是青松山石跳跃的一脉清泉,光是听着,就让人不知不觉地想要微笑起来。和凌玉城那天在中庭吹奏的、沉郁幽咽的感觉完全不同,可确确实实就是同一支曲子。这首笛曲,想必牵连着他非常深刻的回忆吧……若非如此,也不会一边出神,一边断断续续地,把这个调子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转身回到卧房,隔着一座殿宇和广大的中庭,透入房帷的笛声少了几分高亢,轻柔婉转,依依如诉。乐声流淌中,凌玉城紧蹙的眉头竟然松开了些许,不再如方才一般转侧不安,脸颊微微侧向一旁,眼珠也停止了不安的转动,似乎在睡梦中也正凝神倾听。
乐声连绵,宛如一只温柔的素手悠悠抚过,一遍一遍萦回缭绕。卧房里一坐一立的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把目光投注在神色渐渐宁静下来的凌玉城身上。不知过了多久,窗下斜射的日影渐渐拉长,烛火一盏一盏亮起,而凌玉城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到这时候元绍才松了口气,一回头,身后发出比他更大吁气声的,赫然是手软脚软坐倒在地上的杨秋。连轴转了三天,杨秋显然也累得不行,更不比元绍还有精深内力支持,这一坐下,头往旁边一歪,靠在桌腿上就睡得人事不知。元绍忍不住摇了摇头,出去招手叫了个小内监过来,对他指了指睡成一滩烂泥的玄甲卫首席军医。
少则三天,多则六七天……看凌玉城终于能够安然入睡的样子,希望这一觉下来,热度就能退下去吧……
这样想着,他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肚子,也靠在床外侧慢慢合上了眼睛。
再次惊醒是在半夜。不及睁眼,首先本能地摸了摸凌玉城的额头——还好,虽然还热,总算没有烫到前几天那样让人惊心的程度。再要细细打量他脸色时,床帏外烛光摇曳,杨秋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醒了,掌灯过来诊脉。
许是被灯光惊动,床上的人眼睑闪了闪,随即微微皱起了眉头。元绍一手遮在他脸側挡住灯光,一手去被底摸他手腕,刚拽出被窝,就看见凌玉城唇齿翕动,轻轻叫了声:“娘——”
窗外的乐声依然轻轻地、细细地响着,不绝如缕。元绍愣了29 一愣,几乎不敢相信发声的是之前还在昏睡的凌玉城,脱口问道:“什么?”
烛光下,凌玉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高烧未退,曾经清亮凌厉的目光,此刻仍然是散乱而黯淡的,怔怔的盯着虚空中不知什么所在,看了一会儿,又疲惫地轻轻阖上。元绍本以为他会就此再度睡去,正在纠结要不要趁机叫他起来喝药,却听到凌玉城略微提高了音量,再次叫了一声:“娘……”
黯淡烛光映照着他脸颊尚未褪去的潮红,烧得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开启,神色音声,从未有过的迷惘脆弱。
是梦到了母亲吗?
还是那流淌了一天的笛声,也曾经被他的母亲悠悠吹奏,用来抚慰病床上的爱子?
元绍的右手顿在了空中。
屏息等待着,却一直没能得到熟悉的回应,凌玉城的神色渐渐黯淡失望,气息也再度散乱起来。元绍看得不忍,伸手想要拍拍他肩膀抚慰,不料凌玉城已经把手臂伸出被窝,在虚空中伸展着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无力地落回了枕上:
“娘,”他低低的、急促的说着,似辩解,又似哀求,“你不要不理我……我真的不是——贪生怕死……”
一句说完立刻紧紧抿起了唇,微微仰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神色专注,却分外透着一股孤单和倔强。即使隔着薄被,元绍也能看出他胸膛急促地起伏着,眉目间凝着一股怒气,却随着时光的推移一分一分地黯淡下去。
然后,突兀地,所有的怒气都消失了,那些即将沸涌而出的不甘和不平,在瞬间,化成了一个放松而宁静的微笑。唇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清浅寂静,带着游子归家一般的恬然喜悦:
“娘,”他的声音低低的,温柔宁和,却满满盛着一往无回的决然:“你带我走吧。”
一股冷浸浸的寒意迅速沁入背心。元绍打了个寒噤,还没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肩膀被人大力一撞,他倒没什么事,撞过来的那人连退几步,“啊哟”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护住他心脉!快!”
不等元绍回头,就听背后那人急急嚷了一句,跟着一阵连滚带爬的响动,想是情急之下不暇起身,直接就手脚并用奔了门口去。元绍依言把凌玉城半扶半抱起来,将内力缓缓送入他后心的时候,就听堂屋大门被轰然推开,杨秋扯直了熬得沙哑的破锣嗓子放声狂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