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汤!参汤!”
远远处,专供下人值夜的排房一阵大乱,不知有几人被杨秋的吵嚷声惊起。但是这一切动静元绍已经注意不到,瞑目凝神,内力尽可能和缓地向凌玉城心脉汩汩注入——
然而,即便如此,怀中人的气息还是以肉眼可及的速度,一分一秒地迅速衰弱下去。
就在这时背后哐啷一响,杨秋飞奔而回,掀开薄被,银针捻在指间,抬手就扎。元绍一直以为凌玉城带在身边的这个军医不会武功,然而此时一连几针下去,出手的速度比之江湖上一些暗器名家也不遑多让。
十来支银针或长或短、或正或斜地没入胸口,果然凌玉城的气息顿时稳定了些,心脉的搏动也渐渐转强。元绍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就听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疾步靠近,杨秋反手往背后一伸,收回来的时候赫然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
端药过来的是玄甲卫值夜的两个卫士,一贯负责给杨秋打下手,扇火煎药、递刀递剪子什么的。这次杨秋在正殿里守着病人,他们俩和几个同袍就占了外围一间排房,三天来凌玉城哪怕喝一口水,也是他们不错眼珠子地盯着煮好了端上来。至于参汤,杨大夫的嘱咐是:“风寒本来是不该用参的,怕就怕大人这次病的凶险。且熬着以备万一罢,反正——”反正人参也是到御药房去拿的不是?
所以,一碗参汤凉了热,热了凉,药力散了就换一段人参再熬一碗。从两天两夜之前直备到现在,大半夜的听到杨秋一声高喊,赶紧从暖窠里端将出来,恰好赶上,半点时间也不耽误。
这两个卫士也是熟手,看杨秋左手接过药碗,轻尝一口点点头,灌药的器具立刻就递到他右手边。满满一碗参汤灌下,两个人站在杨秋背后,屏息听着凌玉城的呼吸声由细不可闻逐渐变得有力,互相看看,彼此都觉得双腿一软,几乎就要失态地跪倒在地。
杨秋的神色却依然严峻。俯身向前,凝神诊过凌玉城双手腕脉,又提灯细细看他脸色。最后揭开被子,确定腿上伤口并没有化脓的迹象,这才挥手示意两个卫士自行退出,徐徐起针,向着元绍点了点头。
“陛下可以慢慢收回内力了。”他一只手按在凌玉城腕间,双目微阖,声音轻得仿佛生恐吵醒了安睡的病人,“慢一点,再慢一点……好,……很好。把他放下来。”
元绍依言俯下身子。抽开手臂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用前额抵在凌玉城额头上试了试温度。温热的气息喷在口鼻之间,额头沾染的汗意细微润凉,那一瞬几乎舍不得放开。
轻手轻脚退到正堂,元绍神情中的柔和关切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正中御座上坐定,他看了一眼杨秋满脸疲惫、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到底还是抬手示意赐座,沉吟了一下,缓缓开口: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杨秋从退出房间开始就满脸铁青,竭力压低避免吵到病人的话音里,满满当当的都是怒火:“看不开呗!不想活了呗!觉得自己贪生怕死不配活下去呗!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这么回事儿,连命都可以不要呗!”要不是顾着上下尊卑之分,元绍简直觉得他会加上一句:“不想活就速度去死,省得老子大半夜的费心费力救你,呸!”
再没有比一门心思想要去死的病人更讨厌了——尤其对医生来说。
军医在那里暴跳如雷,对着这样明显失礼于君前的举动,元绍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下来。
凌玉城曾经是想要去死的,他知道。是他在擂台上三番两次阻止,也是他之后用尽心力,才把那人从必死的心境中拉了回来。那时候,生与死的天平两端,相差也仅仅只是一线而已……
然而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人至今,还日日夜夜为此煎熬。
“娘,你别不理我……我真的不是——贪生怕死……”
那是他对着梦中母亲的倾诉,又何尝不是说给心中的另一个自己?
会这样牵着母亲的衣襟哀哀辩解,他心里,其实没有一刻不是在挣扎的吧?
那个选择了活下来的自己,是为了施展才能、达成志向暂且隐忍,还仅仅是因为害怕死亡?
心底深处那个真实的自己,是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根本不配继续活下去?
以至于,面对着梦中最温柔、最亲切、最圣洁的存在,面对“母亲”给出的获得原谅的机会,他会不顾一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证明自己……
“娘,你带我走吧。”
在看到他屡屡回顾,不忍离去的时候,看到他对着荒烟蔓草倒身下拜久久不起的时候,看到他因为自己长揖一礼,满心感激跪拜在地的时候……那时候就知道,逝去已久的生母,是凌玉城心中最为温暖而神圣的所在。
却根本没有想到,幻象中母亲的谅解,比起事业未成中道而去的遗憾,比起徒留青史上遭人鄙弃唾骂的难堪,比起抛下上万部属无所归依的凄凉,比起一切的一切,相加起来的分量还要沉重。
居然可以那么决绝的撒手而去,就为了梦魇中母亲的一个微笑吗?
或者,他等待那一份温暖,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
沉吟踌躇,终于决定还是咨询一下军医的意见。“他一直这么下去,结果会怎样?”
“也不会怎样。”杨秋耸了耸肩,“无非就是肝气郁结而已。平时看不出来,大人身体强健,自制力也不错,饮食起居都没有妨碍,至于损及寿数什么的,那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最起码十几二十年才能见到颜色。至于碰到大事儿,重病重伤生死一线的时候……”摊了摊手,“陛下也看到了。”
这一年多,他一直在凌玉城日常喝的茶叶里加平肝舒郁的药草,凌玉城应该也喝出来了,只是从来不说。效果……从日常诊脉看,应该比没有好点吧,要命关子上也顶不了事儿。
看了上座一眼,又找补了一句:“陛下不用担心,从刚才的脉象看,大人这一关算是过去了——比我估计的要快。让他好好睡一觉,到天亮如果没有再烧上去的话,跟着就是慢慢退烧、慢慢调养的事儿了,没有大碍的。”或者说,从今天白天能睡着开始,病况就已经逐渐好转了。
当然,刚才那个是意外!意外!
元绍默默颔首。方才灯下细看,沉沉入睡的人呼吸平和,肌肤微有汗泽,果然是在好转的迹象。但是心病要用心药医,暂时没有妨碍,药石之力却触及不到的部分,才是最让人为难的地方……
“有空也多劝劝他吧。”
“他那性子还能听人劝?”杨秋嗤之以鼻,顿了顿,显然也觉得这确实是个问题,开始背着手团团乱转,“要么就是让他真心佩服的人,说的话还肯听进去一二分;要么就是同病相怜,一句两句碰对了说不定也成。再就是……”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自己对自己摇了摇头。
半夜三更的心情大起大落,元绍已经没力气挑剔大夫的礼数了。随意挥了挥手打发人下去,他挑灯回到寝室,低头看了一回凌玉城重新变得安宁的睡容,终于倒在边上沉沉睡了过去。
回头,还是想个法子好好劝劝他吧……元绍在朦胧中翻了个身,把人揽到自己怀里,一只胳膊环在他腰间,迷迷糊糊的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杨秋必须是花别人的钱不心疼的土豪
24小时熬着参汤备用是要闹哪样/合着人参不是你出是吧
以及把陛下只当做护工/土豪/内力提供器/人形心脏起搏器的杨秋真是……
感冒没好,晚上必须速度早点去睡了~~~~
第74章 亚岁年年贺帝居
刚踏入寝殿,元绍就听到杨秋暴跳如雷的咆哮声,和着乒乒乓乓摔书摔笔摔镇纸的声音,凌玉城辩解的声音断断续续夹在里面,低弱到几乎听不清楚。
“不许去!你知不知道你刚能下地没几天!刚好一点就急着出去吹冷风,你是想再躺个十天半月是怎样!让你出去一步我杨秋两个字就倒过来写!”
“怎么了?”他一步跨进大门,目光一扫,就和凌玉城几乎是逃出生天的求援目光碰了个正着。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元绍才抬手让杨秋起身,正色问道:“又不肯好好养病了?”
凌玉城这一场大病,足足躺了七天,半个月之后才勉强可以下地。这半个月,杨秋以医官身份坐镇寝殿,和元绍联手把他憋了个七窍生烟。
最早几天卧床休养还好,大半时间都是在半睡半醒,让他折腾也没精神。等凌玉城勉强可以起坐,要召下属过来询问这几天积存的事务,还没报到元绍那儿,就被杨秋铁青着一张脸挡了回去:
“现在就要见人?休想!--无聊?教坊司吹弹歌舞样样都有,想看吞刀吐火、顶杆子钻火圈也随你,哪怕把这些瓶瓶罐罐都摔了就为听个响呢,要管正事儿?让你听到半个字我就不姓杨!”
一扭头,元绍满脸赞同地在边上点头。有元绍亲口下令,再有杨秋紧迫盯人,寝殿里当真是风雨不透,半个字都传不到凌玉城耳边。军务?政事?陛下的寝殿,当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就能进的吗?
凌玉城对上杨秋还敢争辩两句--虽然旋即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对上元绍,那只有一个眼神就投降的份。没办法,病重这几天,都承他亲手端药递水更衣拭汗,除了快点养好不要劳烦他以外,实在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最近这两天杨秋才开了恩,允许他看看书、写写字打发时间——每天加起来不许超过半个时辰。
现在元绍一脸责备的神色看将过来,凌玉城摇头苦笑,抬手按着桌面想要起身。才动一动就被按了回去:“你不好好养着又折腾什么?万事不是有朕吗?”
这大半月来,特别是凌玉城最开始病重的这几天,元绍差不多昼夜守在身边。出去听政的时候,大臣们看着皇帝一天比一天疲惫焦躁的模样,再加上之前得到的消息,有点眼色的无不“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散朝”,尽快把大事报告完毕迅速走人。拜皇帝的态度所赐,虽然最近奇奇怪怪的传闻不少,玄甲卫内外的运作倒是一直顺畅。
对虞夏的和谈也有了结果,沈世良抽虞夏使臣抽得十分顺手!一边抽一边感激陛下之前提供的资料——当然,里面很多资料来历显然耐人寻味,不过……为人臣子,有些事情理所当然就该装没看见,不是吗?
七八万老兵当了俘虏,重新招募训练要多少费用?一个新兵安家费要多少?几年才能训练到老兵的程度?训练当中的口粮、军饷、训练用铠甲兵器的开支……新兵变成老兵,之间肯定需要上战场,上了战场就有战功奖赏有伤亡抚恤吧?林林总总加起来的数字……贵方给的战俘赎身费还不到这个数目的一半,你们太没诚意了哟?
骁武卫占了剑门关,虞夏要拿回来,得出动多少军队,军费要砸上去多少?方案一二三四任君选择……每一款方案附上开支列表。想要赎回剑门关,费用至少不能低于这个数吧?
骁武卫驻扎剑门关,时不时地出动一次……周边城镇,财货人口,损失得有多大?白放着那么多土地不能耕种,从后方运粮又要多少钱?少了一座雄关,各关城要增加驻军,要重新修建城防吧?把剑门关赎回去,这些钱都可以省下来哟……
最后,其实我们一点都不介意你们拒绝和谈的,真的。骁武卫出去一次,连钱带人,能捞到多少你们也清楚……想不给?我们不会自己拿么呵呵……
据说那个使团武官是北疆将领出身,显然是个懂行的,看到北凉方面提供的资料,那脸色简直大快人心!有本事你反驳啊,你挑毛病啊,你能挑出一个字的毛病来我就不姓……呃,这些资料不是沈家提供的,也不存在姓沈不姓沈的问题。
还有陛下,下次提供资料的时候,能叫人事先重抄一遍吗?您那位皇后的笔迹,认识的人真心不是一个两个啊!
在陛下给的最后七天谈判期内,就听说虞夏使团请了不下五次大夫。在国书上签字的时候,从正使以下,所有人都是目光散乱、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要不是还得留着“以敦两国盟好”在冬至大节的朝贺上充充场面,只怕那个正使当场就得拔剑自刎,然后披发覆面俯身下葬,以免到地下去也没脸见到列祖列宗。
说到冬至大朝……据说皇后是病了半个月了,嗯,从陛下寸步不离寝宫的样子来看,反正就是病了。也不知道冬至大朝能不能见到人?这可是和正旦同等规模的大朝会,紫宸殿一年只开两次,就是冬至一次,正旦一次。到时候家里的老爷子都要去的……老爷子七十多的人了,今年冬天又特别冷,冬至大朝排班跪拜一折腾就是一天,千万不要生病就好。
寝殿里,杨秋也正为了冬至大朝的事情暴跳如雷。反反复复说了一二十遍,嘴都说干了,凌玉城咬定牙关就是三个字:“我要去。”
“陛下您来评评这个道理,这人才刚能下床,就要穿着几十斤的衣服又跪又拜,风地里空着肚子吹个半天,坐在那里四边不靠的让人磕头又是半天,不是自己把自己折腾病么?去年冬至不是也没去——非要赶在这病还没好的时候硬撑做什么?”
他这样喋喋不休,凌玉城只是丢过来一个“交给你了”的眼神,靠在桌边微笑不语。帝后敌体,皇后如同副君,不在京城还则罢了,既然在,就断断没有不出席如此大朝的道理。尤其是前一段时间玄甲卫还惹了祸事,凌玉城自己也被皇帝责罚,在这种场合要是还不出面,未免就会引起许多不必要的猜想。
元绍忽而有些头疼,跟这个眼里只有病人的家伙解释冬至大朝的意义显然都是徒劳,也只能咳嗽一声,板下脸来:
“不用说了。那天他是非去不可——这几天你替他好好调养调养,人我就交给你了!”
冬至一大早,才交四更,凌玉城就睁开了眼睛。手肘在床榻上一撑,刚要起身,腰间环上来的重量就带着他倒回了枕上。
“老实躺着。”元绍懒懒的声音里犹带困意,“今天有得一天好熬呢……先养养神。”
被拉了下来,凌玉城便也不再动弹。病情刚好一点的时候,他也像过去一样远远睡到大床另一边去,却是还没合眼,就被元绍一把捞了过来,毫不客气地裹进自己被窝:
“别折腾了。”那只带着薄茧的大手落在他额头上,摸了一把,对没有感觉到异常的热度非常满意,“刚好一点……”推着他半转个身,一只胳膊沉甸甸地落了下来,与其说是搂着,不如说是把他半个身子都压制在下面,要动弹一下都是休想。
……到底,还是让他担心了。
凌玉城挪了一下,到底还是安安静静地放松下来。说起来,前几天不要说被这么搂在怀里入睡,就是更衣擦身,饮食换药,哪一样不是陛下亲手照顾。现在刚好了点就离得远远的?怎么想……都有种过河拆桥的味道。
第二天开始,不等元绍示意,就老老实实地靠了过去。元绍睡觉的习惯要随意得多,常常就是摊开四肢仰面朝天,一个人能占半张床。倒是凌玉城病后畏寒,早上一觉睡醒,会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蹭到他身边,背心抵着元绍肩头或者手臂,被他身上的热气从背心一点一点沁入四肢百骸,居然也渐渐成了习惯。
这一天冬至大朝,虽说被元绍挡了一挡,两个人还是四更二刻就起了床。沐浴更衣,元绍金冠束发,一身玄貂里子的窄袖白绫长袍,腰间正红大带上不再是平时万年不变的割肉短刀,而是换上了一柄犀角为柄、美玉为饰的金错刀,脚下黑皮靴的靴帮直到膝盖,浑身上下收拾得紧称利落,随时随地可以纵马驰骋的模样。
凌玉城仍是去年正旦大朝的那一身,正红袍服上压玄黑大氅,伴在元绍身边缓步而出。这一天且喜天清气朗,紫宸殿前广场上的积雪早早地铲了个干净,仪仗卤簿森严罗列,宗室王公、文臣武将、各国使节排班站立,丹陛尽头,八只半人高的铜鼎一字摆开,鼎中波光粼粼,酒香馥郁。
凌玉城在虞夏的时候也参加过冬至大朝,无非就是在大殿外的广场上站着——那时候他的品级也不够站到殿里去——听着礼官的宣赞跪、叩、跪、叩,然后滚出去在廊下风地里领宴。这时却伴着元绍走到铜鼎前方才停下脚步,早有腰扎黑带的赤膊力士牵过一头白羊来,元绍拔出金刀信手一挥,白羊咽喉喷出一道血泉,汩汩注入特地捧上来的铜瓮里,一丝也没有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