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啦,要是朕输了,不也得老老实实穿女装不是?又不是朕逼你的,愿赌服输,难得过个节,不要把时间花在别别扭扭上啦。”
凌玉城在他怀里不情不愿地点头。打赌是自己想的,赌注是自己提的,虽然怀疑元绍做了手脚操纵打赌结果,可毕竟也没抓住把柄——想着想着仍然不服气,一拳捶上他肩膀:“东西你替我准备!我可不管!”
“好好好,都交给朕就是--”元绍没口子地连连答应。当然手上不肯吃亏,又是拍又是揉,占足了便宜才肯放手,任凭凌玉城从自己臂弯当中用力挣开。
说是说愿赌服输,皇后要穿女装这么丢脸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管玄甲卫所属还是宫女内侍都是一样--自然,在宫里换好衣服、梳妆打扮好了再大摇大摆出宫,那是想都不要去想。天一擦黑,帝后二人就匆匆填饱了肚子,做贼一样跳墙而出,在执勤金吾卫的目送下消失在茫茫人海当中。
一出宫两人就兵分两路,七拐八绕,最终在一家僻静的客栈里成功会合。元绍掩上房门就大大喘了口气,放下一左一右挽在手里的两个大包,接下来,就是和凌玉城一起对着那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面面相觑。
“这些你知道怎么用?”
“反正我是不知道……”
衣服可以买,首饰也可以买,胭脂水粉都可以买,但是这怎么用——难道还要再去外面叫个梳头娘子过来?掂量了一下让人穿女装顶着个鸡窝头素颜上街,或者叫人来梳头化妆最后把人灭口的可行性,元绍不得不清咳一声,痛下决心:
“你把衣服穿上,至于这些——”
硬着头皮豪气万千地向桌上一挥手:
“朕来吧。”
穿女装能有多难?至少凌玉城表示,和大典上的朝服比起来,民间女装的难度根本不值得一提。到这份上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快手快脚换了衣服,坐到妆台前时,元绍已经把钗环首饰稀里哗啦摊了一桌子,从中执起一把木梳来。
“说起来,这才是朕第三次替你梳头呢。”黄杨木制成的梳子自然不是宫中牙梳可比,然而在这夜色之中、烛光之下,也别有一种温润的色泽,轻轻在凌玉城发间移动,自头顶一路梳至发稍。乌黑的发丝泉水一般从木梳的细齿之间流淌,元绍忍不住掬了一把,绕在指尖细细把玩:
“那时候,你的头发可没这么长……”
一句话出口,刚刚换上女装,正是满身不自在的凌玉城顿时陷入了沉默。那两次的情形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第一次是在城头挥剑断发,抱着“截发代首”的心情与故国决绝;第二次是终于摆脱了身上的枷锁,向元绍重新请求一个表字,以此让自己挥别过往,步入新生。
第一次心头正是冷到了极点也痛到了极点,第二次恰是海阔天空的欣快,却也还带着挥之不去的酸疼。缘由不同,心情也不同,然而身后那人的关怀和包容,正如此刻穿梭在发丝中的温暖指尖一样,恒久不变。
不知不觉抬起头来,两人的视线在镜中相遇,彼此都是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视线胶着中,元绍慢慢俯身,在凌玉城发顶落下一个柔柔的亲吻,跟着,一双手臂就从下方缠绕上肩颈,拉着他更深地弯下腰去,离那双微笑的眼睛、那微微开启的双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良久良久,元绍才重新执起木梳,开始重新和凌玉城的头发作斗争。这么多年养下来,昔日斜斜挥断,最短处才到肩头的青丝已经垂过了腰际,黑亮润泽,光可鉴人。这么一把好头发碰上一个巧手的梳头娘子固然可以玩出无数花样,难得的是根本不用假发帮忙,然而落在一个除了用簪子发冠或者发巾束一下,其他啥都不会的人手里——
“哎哟!”
“别动啊,又散了!”
“你能不能别生拉硬拽啊……”
“钗子钗子!叫你别动,又掉了!”
“不会插就别买那么多啊!这是什么,梳子?梳子为什么要插头上?”
“别傻看着,劳动您的贵手帮我捡捡不行啊!”
一个嘟嘟囔囔,一个气急败坏,平时穿上全套盔甲绕校场跑几圈都不当回事的两个人,此刻生生在上元节的寒夜里燥出了一身大汗。
等到好不容易梳起一个正不正斜不斜,还一直有点往下倒的发髻,又插上七八根钗子簪子、华盛边花什么的,妆台前的红烛已经燃去了一半。元绍退后几步上下打量了一下,叹口气道:“据说堕马髻就是长这个样子的……”
凌玉城:“……”
其实就是没扎紧,又梳得歪到一边了吧!
话虽如此,看着跌得满台的各种零碎首饰,再看看黄杨木梳齿上缠绕的不知多少根断发,凌玉城也没有勇气跟元绍说:咱们把这发髻拆了再来一次吧!天晓得,除了这样束成一束然后扎起来之外,其他什么双环髻、凌波髻、牡丹髻、灵蛇髻,各种名字美好实际形状据说也不错的发髻,到元绍手里不是软趴趴根本撑不起来的一团,就是乱七八糟的一坨……
到此为止吧,总算可以见人了不是?
艰难万分地搞定了头发,元绍一手拈着桌上的香脂盒子,一手捏着凌玉城下巴,就着烛光对他细细打量。看了半天,万分可惜地叹了口气: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这根本就是却嫌脂粉污颜色嘛!要怎么给你画呢?”
“……”陛下您一定记得那句诗的下一句是“淡扫蛾眉朝至尊”吧?凌玉城下颌被他捏在手里,也不好说话,只能努力开练“我用眼神杀死你”神功。翻了半天白眼,好容易盼到元绍松手,赶紧一把推开他,抢过脂盒扑到镜子前面:
“我自己来!”
“哟……你还会化妆?”
“我会易容不行啊!”
靠着之前学习化妆——好吧确实是学习易容留下的那点底子,凌玉城快手快脚把自己刷了一遍又一遍。傅粉施朱,描眉点唇,不求画得有多漂亮,只求熟人撞个对面都认不出他来。不一会儿尘埃落定,眉眼细看还是那个眉眼,却在浓妆下完全变了个模样。
“你看你看,好好一个倾城绝色的佳人,硬是给你画得只剩四五分颜色。”元绍坐在旁边不停摇头叹气:“何必呢?何苦呢?非要把自己弄得跟个乡下妹子似的……带出去朕也要给人笑话不是?”
“……陛下怕被人笑话,咱们今晚就不出去好了。”凌玉城抛下最后扫过脸颊的粉刷,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给元绍传音:“反正女装我也穿了,陛下也看到了,就算陛下不肯逛街,也不能说我打赌赖账……怎样?”
“好啊!那今晚咱们就在这里过了?”
“别!我跟陛下出去就是!”
在宫外随便哪个客栈里跟他这样那样,关键是,还穿着女装……凌玉城忙不迭地跳起来闪到门边。
他宁可去逛街!
“等等,在街上你还打算叫朕陛下?”
“……”
“说说看,你在外面该叫朕什么?嗯?”
元绍步步紧逼,凌玉城往边上一闪让开,两个人就在房间里穿花蝴蝶一样此进彼退,东避西躲。凌玉城到底还是棋差一招,被元绍连人扑倒在床头,外面的床帘哗哗落下半截,阴影中那人在耳边低低轻笑,也只能不甘不愿地支起半截身子,勾勾手指示意元绍附耳过来。
“怎么,要贴着耳朵才肯说啊?——哎哟!嗷嗷嗷嗷嗷放开!”
反反复复在元绍耳朵上磨够了牙,凌玉城这才心满意足地开恩放人。至于元绍先前的逼问,凌玉城叼着他的耳廓,恶狠狠丢下一句:
“出去我就装哑巴!”
几次三番闹腾下来,别说“月上柳梢头”,两个人溜出客栈的时候,圆月已经明晃晃地移到了中天。人约黄昏后肯定是不用指望了——好吧,再晚再晚,只要没有晚到第二天早上去,那仍然算是黄昏之后不是?
一拐进客栈背后的巷子里,元绍立刻压低了声音:“矮一点!有你个子这么高的‘女人’么?”
平时还不觉得,头发这么一梳起来,再七七八八地插上几根簪子钗子,凌玉城看上去都跟他一样高了!光穿着女装有什么用,这样人高马大地走在人群里,他是唯恐被认出来得太慢还是怎么着?
凌玉城的脸立刻就黑了。恼归恼,他其实知道元绍说的是正理,可是——“弯腰驼背的太难看了!”
“你蹲下去点儿不行啊?裙子一直拖到地面,谁看你下面有没有罗圈腿?”
……也就是说今晚要练一晚上矮子功?凌玉城深深吸了口气,已经觉得膝盖开始疼了。
不管他们怎么斗嘴,元绍又许下了多少合理不合理的条件,等两个人走到大街上的时候,旁人看到的已经是高大的男子,以及碎步跟在丈夫身边的,个头只到丈夫肩膀的妻子。这一对男的英挺女的娇媚,走在街上,很是吸引了不少人回头张望,甚至有大姑娘小媳妇装作无意地从他们面前路过,特地丢一块手帕、落一朵绢花。自然,登徒子的口哨也是少不了的……
按说整个京城,最热闹的无疑要数宫门口那一横一竖的御街,两个人却从一开始就绕得远远的。开什么玩笑,京城中但凡够身份的亲王、高官、贵族们,都沿着御街搭起一溜灯山,争奇斗艳,唯恐被别人家比了下去。更建了高高低低的灯棚,供自家子弟呼朋引伴,这地方也是能去的?
幸好不去那儿也一样有足够的热闹看。元绍拉着凌玉城没走几步,迎面就挑出了硕大的一盏桃花灯,粉红色的灯罩不知用什么做成,一眼望去晶莹剔透,更有温柔的桃花香气随风散开,无数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啧啧称奇。
绕过这个圈子,又是一盏半人多高的走马灯,数员顶盔贯甲的武将各骑宝马,随着灯体的徐徐转动一起一伏,俨然就是追逐争斗的样子。一个小男孩正坐在大人脖子上,伸长了手要去摸灯上的将军,被大人一把拽住了手,不依地嚎哭起来,直到大人把一串糖葫芦递到他手里才止住了哭声……
只走了半条街,凌玉城已经有眼睛不够用的感觉,一路东张西望,只管被元绍牵着乱走。忽地身边那人步子一顿,凌玉城急忙跟着停步,一把毛茸茸的东西戳到眼前,差点反射性地站直身子。
“玉梅、雪柳、闹蛾儿、绢花通草花!这位公子,给小娘子买朵花儿吧!”拦在两人身前的小男孩挽着个竹篮,笑容明亮,声音爽脆利落,“今年新样的绢花,小娘子插在头上一定好看!”
你要不要?
你觉得我会要?
电光石火间,两人目光噼里啪啦,交战了不知多少回合。小男孩毫无所觉地仰着脸,仍然脆生生地不断介绍:“这位公子,咱卖的全都是今年最时新的花样!玉梅十文钱一个,雪柳五文钱一束,闹蛾儿八文钱一对,长长久久,地久天长!买一对玉蛾两束雪柳送闹蛾儿一对,或者您想要通草花也行!给小娘子买一个吧,您看满街的小娘子,可不都插着时新样式的花儿到处走!”
“朕——这几样,都要了!”元绍几乎咬到舌头,所幸及时来了个大转弯,从荷包里掏了一个小小的银锞子扔出去,在篮子里翻了翻,随手拣了朵看得顺眼的绢花,屈指一弹。
我闪!我闪!我再闪!
“哎呀,这朵还是不合心意么?或者你自己挑挑看~~~~”眼看着第三朵射向发髻的绢花又被凌玉城闪掉,元绍不怀好意地一把拽了他过来,附在他耳边轻笑:“再闪的话,等漂亮的都挑完了,再插上去的就不知道是什么样了哟!”
“……”能当街给他脸上来一拳么?能么?
最终凌玉城还是拼死抗住了元绍的拳拳心意,没有多添几样东西在头上。只是这一回以后,元绍不知是为了表示不满,还是突然开了窍,拖着凌玉城哪里热闹往哪里钻,有趣的灯谜他也要猜,没见过的小吃他也要买。
不一会儿工夫,凌玉城一只手被他拖着,另一只手里杂七杂八,竟是攥了花灯的杆子两根,荷包穗子一个,不知名的某种小吃三串——天晓得还一点也不好吃!凌玉城刚想找个地方把东西丢了,元绍已经伸过头来,在他咬过的地方就着他的手咬上一口……
“……”用力瞪,用力拽。
“什么?哦,你想要那盏灯?稍等啊,那是要猜灯谜换的,我们到街对面去……”
在这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逆势穿越人流还是有点难度。两个人进进退退,曲曲折折,好容易挤到了街对面,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看看谜题,眼前一亮,一个金灿灿的硕大人形物体拦在面前,闪得两个人同时睁不开眼来:
“哟~~~~好美貌的小娘子!不知小娘子芳龄几何,家住何方啊?”
被……被调戏了?
从少年到青年,被调戏得十分习惯、经验丰富的凌玉城,第一反应就是动手揍回去。手里一直拎着的两个花灯劈面丢出,连着被串成一串的奇怪小吃,把对面那个人形物体砸得嗷嗷惨叫。还要再加上一脚的时候才忽然醒悟:跟他动手干什么啊,明明有元绍在,这种事情该他出头的!
想到这里一缩身就闪到了元绍背后。这一闪才看出蹲得低了的好处来:前44 面那家伙个子高肩膀宽,跟一堵墙似的,毫不费力就把他挡得严严实实。不知为什么,凌玉城越想越是好笑,把脑袋往元绍背上一埋,不出声地笑得全身发抖。
开口调戏人的小伙子已经被砸得傻了。小娘子是很美好,花灯也很美好,但是当小娘子手里的花灯带着火苗劈头盖脸砸过来的时候,那感觉可是一点都不美好……更不要说还有几串带着油香的不明物体。并且,那个小娘子显然是受了惊,砸完东西就娇羞地躲到夫君背后,从头上珠花到露在外面的半幅衣袖都在瑟瑟发抖……
“轰!”
一个无限放大的拳头是他最后的意识。
“谁敢动我家少爷!”
“少爷!少爷你醒醒啊!”
“抓强盗啊——杀人啦——”
灯市上立刻大乱,元绍扭头看一眼凌玉城,两个人相互点了点头,手拉着手一头钻进人群,哪里人多往哪里跑。赶了几步,看凌玉城维持着身高跑得磕磕绊绊,元绍索性拦腰一把将人抄了起来,一手搂着腰,一手托在膝弯,三窜两窜,几步就钻得没了人影。
“放开我——”
大庭广众之下被这么一抱,饶是明知没人能认出来,凌玉城还是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元绍怀里左扭右扭,挣扎着想要下来。刚动弹两下就被拍了一巴掌:“扭什么扭,赶快把鞋子缩回去!你看你那双大脚!”
凌玉城:“……”
狼狈逃窜半天,两个人才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停了下来。凌玉城双脚落地,和元绍对望一眼,你搭着我,我搭着你,忽然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居然被几个家丁逼得到处乱窜……噗哈哈哈哈哈哈我不行了……”
“涂成这个样子居然还有人调戏!哈哈哈哈!”
“你什么意思啊!”
“是我说错了,嗷——好好好,你天生丽质倾国倾城,涂成这样还是大凉第一美人成了吧,嗷——谋杀亲夫啊……”
两个人压低了嗓子你一句我一句,渐渐由拌嘴而动手,由推搡而纠缠,渐渐两个影子合成了一个。巷外脚步匆匆,一行少女新妇说笑着路过,往巷子深处张望一眼,立刻红了脸颊,轻轻啐了一声快步离去。
许久过后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凌玉城扬起头刚要说话,忽然叮当一声,那支绾发的金簪直坠地面。元绍赶紧跟着弯腰去拾,才捡到手里,眼前一黑,一瀑青丝遮黑了整个视线,只剩下发丝里夹的几样珠花金钗熠熠生辉。
元绍:“……”
凌玉城:“……”
“和丫鬟走散了,还请老板娘帮内子找个梳头娘子过来”,这样的说辞所幸并没有受到怀疑。凌玉城再次踏上街心的时候,歪七扭八根本不成形状的发髻已经变成了矜严的牡丹髻,元绍买的那一大堆首饰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最华贵的那支金凤步摇在发髻上一颤一颤,凤口垂下的流苏末端,高低不一的几颗红宝石耀眼夺目。
这一来五分的美貌立刻变成了七分,以至于他们在短短半个时辰的逛街生涯中,重复了两次怒打纨绔男,而后胜利大逃亡的经典戏码。不知不觉间,城墙高大的影子已经笼罩在两人身上,闹了半夜、笑了半夜,终于感到肚子空空的两个人并肩抬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皇城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