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路行进,一路喊话,连续喊了两三条街道,已经接近了这片繁华区域的混乱中心。虽然天色渐昏,太阳已经快被黑暗吞没,然而最外围两排军士早已高高举起火把,只要把这里压下来,等日食结束再巡视一遍,这场乱子就算过去了……
到这时候凌玉城才有精力侧耳细听,远处金锣锵锵,应该是京兆府的衙役已经出来安抚民心、恢复秩序。不时能听到大队骑兵奔腾而过的声音,很好,骠骑卫应该也出动了,有他们和京兆府一刚一柔,足可以压制京城的混乱——
“九!十!放箭!”
“住手——”
背后马蹄声疾如奔雷,数十匹快马几乎是以撞进玄甲卫队列的态势冲了过来。为首一人在最后一刻紧紧勒住马匹,不等人立起来的战马四蹄落地,就指了凌玉城怒道:
“这些都是我大凉子民!你就这样说杀就杀么?”
挥手令亲卫们放下□□,不把箭尖对准疾驰而来的队伍,凌玉城静静看了来人好一会儿,才眉头一挑,扬起一个冰冷而骄傲的笑容:
“不然您说呢?这里的混乱应该如何处置——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某只的修改癖又发作了……后半截大修……
第108章 云晦寒日闭青宫
日食刚开始,皇太子元钦就在东宫再也坐不住一时半刻。
圣主之德,如日如天。
天变,日食,从来就是上天对皇帝的警告。在皇帝本人遭遇山崩,生死不明影踪不见的现在,这一场日食几乎就是明晃晃在天上写着:皇帝驾崩!
虽然不敢相信以父皇的武功,一场日食就会遭遇不测,可是……谁知道别人会怎么想?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混水摸鱼,趁机干一些无法无天的事?关键是,这宫里还有一个监国皇后呢!
不是他危言耸听疑心病过重,几百年前,这不是也有个跟他们元家祖上一样出身的皇帝,抢了个出身高贵的男宠进宫,无法无天宠了好几年?后来怎么样,那个男宠长大了起兵造反,把皇帝搞得皇位也丢了、性命也丢了!
人家还是无权无势被撂到边上小城而已,何况凌玉城这地位、这本事,身在中枢,还有权调动京城驻军!
谁知道凌玉城会怎么想?又谁知道凌玉城想到父皇……是效忠的心情多一点,还是仇恨报复的想法多一点?
好容易点齐东宫侍卫,又汇合了紧赶着入宫的左右平章、左右枢密使和六部尚书,却只见昭信殿人去屋空,谨身堂大门紧闭。再一问,原来早在一刻之前,凌玉城就已经出宫去了!
该死!
皇太子用手中的马鞭狠狠抽了一下墙壁,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幸好赶向宫外的一路上,后续消息源源不断传来。凌玉城要求骠骑卫出动;凌玉城命令京兆府安抚百姓;凌玉城亲自带人赶往长兴街……而四下里现身的军士,看来也确实在忙着平复京城的乱象,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调动。
皇太子慢慢放松了马缰。
幸好幸好,此人的心思还是在平乱上。不管是因为觉得父皇不会有事,还是觉得就算上了位也坐不稳,他并没有生出什么非份的想法……
一念及此顿时松了口气,再向凌玉城所在的方向奔驰而去时,方才的紧张感早已消失不见。然而,当越来越靠近那片曾经沦为地狱的繁华地段,看着两边战战兢兢抱头跪倒的百姓,看着街面上汩汩横流的鲜血,尤其许多尸体一看就死于玄甲卫的□□之下,皇太子心头的怒火,又腾腾地燃烧了起来。
这些都是百姓!是良民!不是战场上随便你砍的乱兵!
只想着尽快平乱,只想着顺利推进,只想着让你的手下少死几个,你有没有为这些子民想过一分!
合着不是你的子民你不心疼是吧!
“……十声之后,格杀勿论!”
“……九!十!放箭!”
“住手——”
皇太子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喊。
喊声中,□□撕破风声,在尚未来得及闪避的人群里犁开一道翻滚的血浪。随即前排士兵挺矛、催马,以雷霆万钧之势冲了出去,而后排,森冷的箭头已经一列列转向,带着攫取人心神的冷意对准了他,以及紧跟着他飞驰而来的东宫卫队。
这样的威胁很快在凌玉城的命令下被解除了。然而这样善意的举动,皇太子殿下此时已经注意不到,满心满眼里,都是凌玉城冷傲讥诮的眼神,以及带着浓浓挖苦的话语:
“不然您说呢?这里的混乱应该如何处置——太子殿下?”
“他们不过是一时慌乱,怎么能因为不听命令就下毒手?难不成杀这些平民,皇后殿下也要按斩首给下属记功吗?”
凌玉城真想喷他一脸。平民?这里面有几个刚才还在浑水摸鱼、打劫你以为的真正良民的?这些火是谁放的,店是谁砸的,人是谁抢的,姑娘的裙子是谁撕的?是谁在他平乱的时候还要危言耸听,如果不是玄甲卫动手得快,砖头石块都砸过来的?
算了算了,管天管地,还管给元绍教导太子不成?元绍真没给他这份薪水啊!反正现在街上乱得很,安抚百姓的苦力只愁不够不愁太多,趁早把他支出去了事——
“太子殿下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妥,我们不妨以御街为界,看看谁平乱最快,死的良民最少?”
“要是我赢了呢?”
“这些都是大凉子民,多救下一个,难道不是殿下的好处?”
“好!”
皇太子怒气冲冲打马而去。凌玉城目送马队消失在长街尽头,耸了耸肩,扭头对屏息敛气的部下们轻喝:
“都发什么呆?干正事!”
“遵命——”
□□当先,冲阵在后,一波喊话一波冲锋,轮番行进之下,太阳复明的部分没到一半,整个中心区域已经恢复了平静——或者毋宁说是死寂。把这块地方交给匆匆赶来的京兆府衙役,交待他们救治伤者、甄别混杂在百姓里的暴徒,凌玉城带着队伍催马就走。
堪堪通过了几条街道,看着所过之处的秩序渐渐回复,凌玉城刚松了口气,远处一骑马不要命地飞奔过来,马上骑士滚鞍落地,跪倒在玄甲骑兵们围拢的圈子中心,声音干涩嘶哑,颤抖得像是一片风中的落叶:
“太子遇刺受伤,请大人即刻回宫,主持大局!”
再次回到宫中,昭信殿里已经挤挤挨挨,坐满了闻讯入宫前来议事的臣子。
凌玉城飞快的扫了一眼。
这一次来的人更多,上次凌玉城听到皇帝遇险时召集的所有人都到齐了不算,正在前朝办公的六部尚书等人,也探头探脑地挤了进来。御座左侧的那把交椅已经换成了软榻,皇太子脸色苍白,一只胳膊吊在胸前,正半坐半卧地靠在软榻上,半身染血。
看到凌玉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除了太子之外,所有人整齐划一地起身见礼。凌玉城一边点头回礼,一边大踏步地走向御座,在右侧交椅上端然坐定。看着前半段的诸王陆陆续续坐回原位,后面的臣子们有的甚至还没挨到椅子,他不等旁人开口,蓦地寒下了脸色,冷笑一声:
“什么时候,这昭信殿是想进来就能进来的了?”
“呃……”
距离御座最近的宗正元昕和左柱国宗让互视一眼,各自低下头去。昭信殿是皇帝寝殿,就算前殿是用来召见臣子、商讨政务的所在,那也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哪怕是太子,理论上也应该在宫外等候召见。现在受命监国的皇后还没返回,一群臣子先把正殿挤了个满满当当,这……
虽说这样冒犯的举动45 并不是没有原因,可被凌玉城抓住了痛脚,大家还是先老实一点吧。
反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的顶不是?
一群臣子齐齐低头,一直靠在边上的太子殿下,顿时没有办法继续装聋作哑。看凌玉城四下扫视,目光掠过之处人人低头,他咬牙撑起半截身子,一声冷哼:
“怎么,孤都不能带人进来么?”
凌玉城睨了他一眼,忽然一笑。笑容清澈,其中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太子被他笑得犹如芒刺在背,狠狠一拍扶手,低喝道:
“孤这条性命,差一点就交代在外面了!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叫他们过来议事都不行么?”
凌玉城慢慢收了笑容。太子一举一动,愤怒中无不透露着恐惧,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儿。看来他是怕了……也是,生死线上打了个转儿,谁能不怕?陛下在外遇险生死不明,太子若是在这个当口遇刺身亡,谁最有可能下手?又是谁会是最大的得益人呢?
看这殿中坐得满满当当的人,对自己心存疑惧的人,显然不是一个两个啊……
“殿下遇刺自然是大事,如果在东宫召人议事,尽可自辩。可是这昭信殿……殿下还是,事先跟陛下商量商量罢。”
他平心静气地悠悠然说着,连消带打,太子只觉得胸口堵了一块大石头,闷闷地喘不过气来。然而这话里的意味在旁人听来却极是恐怖,宗正第一个忍耐不住,脱口低喝:
“皇后殿下!太子遇刺,你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一问凌玉城等待已久,从听到消息往宫里赶开始,他就一直打着腹稿。当下却不急着回答,而是慢慢吐了口气,沉下心思,把回宫路上见到的一事一物,飞快地再次理了一遍——
骠骑卫、五城兵马司、京兆府衙役,还有各王府、公侯府邸的卫队,都各归本位,没有异常调动的迹象。从西华门入宫一路顺畅,宫门口的守军照例一半是玄甲卫所属,一半是金吾卫的将士,人员也没有更换过的迹象。一路行来直到昭信殿,殿外值守的金吾卫,仍然是他出宫前的那一拨人,对他的随身亲卫也没有阻挡……
这个京城的核心武力还没有脱离控制,金吾卫也仍然服从元绍离开前留下的命令。这种情况下,大家就可以坐下来谈,也只能坐下来谈。
当然,他也得给亲王贵胄们一个交待……
“宗正大人想让我说什么呢?怎么,有人觉得太子遇刺,是我凌玉城下的手?”
……不是担心这个,大老远的谁顶着日食跑这儿来!可这种话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你怎么就大庭广众地掀出来了!
不等下面想方设法婉转回复,凌玉城一拍御案,起身怒喝:
“我凌玉城做事,从来谋定后动,要么不做,做了就是一击必中!要是我下的手,太子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砰”地一声大响,花梨木的沉重桌案整个翘了一翘,而后重重落下,桌面上笔墨纸砚齐齐地跳了起来。凌玉城一眼扫过鸦雀无声的大殿,继续冷笑:
“诸位今天来得这么齐到底是为了什么,你们明白,我也明白。多事之秋,我也不跟你们磨磨唧唧地绕弯子。这监国的权力是陛下交托给我的,总要完完整整、还回陛下手里去。现在陛下遇险失踪,要是一直找不到人,我也不会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地死赖在这儿——”
他陡然一按机簧,长剑在昏暗殿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光华,离他最近的几个臣子反射性地一仰身,差点儿就要惊呼出来。却见凌玉城手起剑落,众目睽睽下斩断御案一角,长剑指定断口,慨然扬声:
“三月为期,从今天起再过三个月,陛下要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座皇宫,我绝不会再踏入一步!这三个月内,玄甲卫驻扎青州的将士,若有一兵一卒离开封地,诸君尽可以取我项上人头!如违誓言,有如此案!”
他的目光在殿中慢慢转了一圈,见得以太子为首,每个人都低下头去不和他目光相接,这才吁了口气,稳了稳声音接着说下去:
“只是这三个月内,我奉诏监国,京中一切兵力调遣,以及京外五百人以上军队调遣,照着陛下先前的旨意,还是我说了算!诸君,还有什么要我凌某人交待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小凌,你真心不是个搞政治的料……被逼急了原形毕露啊喂……
你这个性格就该去战场上砍砍杀杀,打嘴炮交给别人的干活
PS,最近点击好惨烈,书评也好惨烈,不幸湖~~~~
第109章 燕台一去客心惊
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宗正元昕雪白的头颅低低垂着,心底里翻来覆去,把凌玉城足足骂了能有七八百遍。要不是凌玉城现在已经算是北凉皇家的人,能一直顺着他凌家的族谱骂到他祖宗十八代去。
不就是来要个解释么?皇帝失踪了,天上日食了,连太子都遇刺受伤了,怎么着,你身为监国皇后不该给个说法安抚人心啊?至于摆出这么一副要么全盘让步,要么翻脸开片的样子么?
一边骂,一边心底还在飞快地算账。凌玉城这人,脾气烈是真的,信用好那也是真的,只要他答应的事儿,就从来没有赖账的时候--或者说,根本是不屑于赖账骗人。他说三个月,就是三个月,多一个时辰他都不会拖!
至于这三个月内么……青州一兵一卒不离封地,京城不管金吾卫羽林卫骠骑卫,还是各府的卫队都是陛下使熟了的,料想凌玉城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以陛下的武功,毕竟还是有可能生还,现在情况下维持原状对大家都有好处。陛下要真回不来,太子干干净净地登基不也是好事?
另外,凌玉城都已经说到这一步了,再把他逼急了,可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整座昭信殿内,可就他一个人配了剑的!
这么一□□算下来正要开口,对面忽而扑通一声,跪下一个人去。元昕飞快地拿眼角一瞥,跪倒在地上的那人敦敦实实,饶是矮了半截,戳在那儿还跟铁塔似的,正是金吾将军的副手,他留在京中主持军务的副将铁奚。金吾卫真正能掌权的人都是雷勇一手教出来的,讲究的就是一颗忠心向陛下。陛下说太阳是北边出来的,那就绝对不是西北旮旯出来的!
此刻这家伙双膝落地,砰的一头磕在地上,元昕隔着一条走道外加一个座位都觉得地面震了一震。就听得铁奚亮开那条草原上吼牛吼马的大嗓子,满殿里嗡嗡嗡嗡的,都是他嚷嚷出来的回声:
“金吾卫奉诏!”
昭信殿中气氛顿时一滞。宗正大人想明白的事儿,这时候差不多人人都想明白了,只是一帮老大人谁都拉不下脸来出这个头。却不料被一个莽汉抢着表了忠心--片刻之后只听得殿中一声轻叹,环佩叮当,清河公主拂袖起身,向着正中空空荡荡的御座敛衽施礼:
“羽林卫奉诏。”
又是一阵飞快的眼色交换。左柱国大人花白的头颅几不可察地点了一点,他的长子,骠骑将军宗庆起身出列,同样向着御座跪倒在地:
“骠骑卫奉诏。”
“神武卫奉诏……”
“雄武卫奉诏……”
“天策卫奉诏……”
“兴武卫奉诏……”
半盏茶的功夫,御座前稀里哗啦跪了一地,差不多所有直属皇室,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军队都有人出列跪倒,口称奉诏。到这一步再端着身份也没什么意思,宗正大人暗叹一声,率先起身,避席下拜:
“臣等奉诏。”
扑通扑通,原本还坐得四平八稳,一门心思仗着人多过来撑场面的高官贵胄们,瞬间整整齐齐跪倒了一地。
看着一排排低垂的头颅和倒伏的脊背,以及大殿中立刻就空出来的座椅,凌玉城微微抬眼,正好和太子的目光碰了个正着。皇太子的脸色是从来未有的阴冷,而早已倒退几步侧身而立的凌玉城,却只是一派淡漠沉静,莫测高深。
……想要彻底掌握京城大权么?
想要指控我是发动刺杀的幕后指使,想要剥夺我监国的权力,或是想要让下方这些人对你屈膝?
等三个月,或者等陛下的死讯证实,或者……就靠你自己的力量,打败我,把一切握在手中吧!
凭你,做得到么?
对皇太子隐隐的敌意和憎恨视若无睹,凌玉城只是轻咳一声,抬了抬手:“诸君请起。——太子遇刺事关重大,我一得到消息,就下令京城所有城门即刻关闭。眼下陛下遇险,天现异兆,京城大乱方平,百姓亟待安抚,捉拿刺客的同党也是当务之急。列位都是陛下的心腹重臣,还请戮力同心,共度难关!”
说完上前一步,双手抱拳,躬身长揖。
哗啦啦一片椅子蹭地的声音。一群臣子刚刚站起来准备归座,此时躬身的躬身,下拜的下拜,纷纷还礼。凌玉城等着这阵乱劲儿过去,才转向那位北凉皇室的老长辈,肃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