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洞口的喊声都听不见了?”
“一点都听不见。应该是冲到了另外一个山洞里,跟原来的地方隔得远了。山腹里伸手不见五指,何况又被水冲了一段路,一时半会儿的,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那吃食怎么办?陛下药盒里的食丸,好像只能管三天的份……”
凌玉城听得心都拎了起来。虽然脸上还热辣辣的,不太敢盯着元绍仔细打量,也不免趁着他洗头发的时候,一眼接着一眼地偷瞄。听他这么一问,元绍倒是高兴,声音也轻快了不止一筹:
“你还记得那个药盒里有什么啊!没错,只能顶三天的份儿,幸好那水是活水,水里居然还能逮到鱼。只不过没有火,只能摸黑吃生的……”
三个人加起来也不过凑了一副半火刀火石,火绒什么的还被水浸了个透湿,而且即便打得着火,也没那么多燃料拿来烧。元绍也不知道这几天里雷勇是怎么在黑灯瞎火里摸到鱼的,不过这位金吾将军抓鱼的本事当真不错,除了重伤的哥舒夜不能进食,他跟雷勇两个,居然还能对付着填饱肚子。
之后就是哥舒夜的伤势终于缓了过来,可以勉强让人背着移动。三个人顺着水流,深一脚浅一脚地不知摸了几天,总算见到了天光,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辨别方向,就看见头顶上方的山石哗哗地滚了下来。
“那陛下--”
“放心。黑夜里都没事儿,这大白天的,几块石头还能砸了朕不成?只是当时站的地方到底窄,又怕被石块堵了路,连拨带打的一路往外冲,朕的剑鞘都砸出了缺口……”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光是这一句话,凌玉城就能想见当时情势的紧张危急。大大小小的石块从高处掉下来,那种力量可不是光用巧劲就能拨得开的,连元绍一贯珍视的佩剑都砸坏了剑鞘,人呢?人有没有受伤?
“你躲躲闪闪的干什么哪?想看就大大方方看,过来!”
一根透湿的布巾兜头甩了过来。
和元绍一起洗澡不是一次两次,两个人你来我往相互帮忙擦背,也渐渐成了习惯。然而,凌玉城还是小小楞了一楞,把团成一团的布巾抓在手里,一时间迈不开步子。
想要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只要远远逃开,就可以闭上双眼蒙上双耳,装做某些事情从来没有发生。可是,更想到他身边去,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用目光,更用亲手的触摸,来确定元绍的安好无恙,确定他全身上下半点都没有受伤。
不远处的浅水里,元绍懒懒地舒展着身体趴在池边,自从刚刚喊了那一声以后就没有半句催促,连看都不朝他看上一眼。凌玉城捏着湿漉漉的布巾进退维谷,呆了半天,终究还是趟着水哗哗地靠了过去。
“陛下真没事儿?肩胛底下这块儿到现在还是青的……还有后腰……回头,还得再上一次药……”
“没事!我说你手劲重点儿,挠痒痒那?其实那山洞除了黑了点也没什么,那洞里的鱼吃起来一点腥味都没有,生嚼起来还带着甜味……要不是运过来实在太麻烦,应该让人当贡品年年送来才好……”
光听这慵懒里透着满不在乎的回答,还以为元绍只是到哪里去玩了一圈儿。至于三个人里有两个身上带伤,又冷又饿,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不知道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出路,这样濒临绝境的窘迫和恐惧,从元绍的话里一个字都听不出来。
“知道朕什么时候最担心么?就是当时山路还没通,看到日食的时候……那时候朕就想,糟了,你在京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指着日食为难你呢……”
即使动作再怎么慢,沐浴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两个人一前一后从池子里出来,擦干身体裹上浴衣,元绍拿一张大巾子胡乱抹着自己的头发,头也不回地对凌玉城道:
“猜猜看,朕一脚踏空掉下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想这个坑里会不会有捕兽夹子?”
凌玉城承认自己没什么想象力。不过元绍的回答,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逗你玩的,朕什么都没想。那时候哪有空胡思乱想,听风辨形准备脱险都来不及了!但是在山洞里摸黑找路,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的时候朕倒是想过,万一这次出不来,答应你的事情也就做不到了……”
“陛下——”
“其实也挺好的。不葬皇陵,不入宗庙,不受祭祀——这个条件要能赖掉的话,千秋万载,你的名字都能写在朕边上了不是?”
万万没想到元绍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凌玉城只本能地叫了一声“陛下”,随即呐呐不能成言。元绍却将布巾往边上一甩,转过身来握住他的双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口气说了下去。
“朕后悔了。朕想要收回那个诺言,想要你葬在朕的身边,和朕一起受子子孙孙的祭祀——生愿同衾,死愿同穴。”
作者有话要说: “你躲躲闪闪的干什么哪?想看就大大方方看,过来!”
(心声)随便看,随便你摸也行啊……
第115章 八尺龙须方锦褥(本章end)
生愿同衾,死愿同穴……
凌玉城有些茫然地低下头,视线从元绍开开合合的双唇划过一条弧线,直落到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掌。
元绍的意思,他明白。
即使有些东西想要刻意忽略,刚才那个意料之外的拥抱,和紧密相贴时感觉到的身体变化,也给了他足够的提示。
十年戎马生涯,不管是训练还是行军,总有一群人全都扒光了跳下河去洗澡的时候。都是男人,谁也不会对同性的身体生出什么奇怪的想法,就算哪个人憋得不行被看了出来,也最多被同袍指着大笑一场,说声“回了城就去窑子里爽上一把”。可是……
一旦冷静下来就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当年信誓旦旦说“朕只想要一个臣子”的那个男人,方才的反应,分明是对自己有了别样的心思。
然而,想明白的一瞬间,却没有立刻升起厌恨烦恶的感觉,一如以往无数次,面对旁人的非分之想只想拔剑斩出,用鲜血和生命斩断那些觊觎而贪婪的目光。
并不仅仅因为那是主君的要求所以不可违逆,也并不仅仅因为,那个曾经让自己痛苦了一年多才渐渐放开的,见鬼的皇后身份。
也许是因为两年来每个夜晚的同床共枕?也许是因为雪夜里,暖透自己血脉肺腑的拥抱?也许是因为帮自己调理旧伤时,一次又一次透入肌肤,浸润骨骼经脉的醇和内力?也许是因为只要感到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就可以得到一场安心的好眠?
也许是知道,要得到某些东西,就不可能从头到尾都不付出代价。
这样反反复复对自己说着,几番想要抬头回答,“愿意”两个字却一直沉甸甸地哽在咽喉,心底深处,一片冰冷死寂的空茫,盘旋不去。
……可是,且不说两年以来的关怀情分,主君的要求,难道他竟有拒绝的资格吗?
深吸口气,凌玉城轻轻挣开元绍紧握的手掌,郑而重之地拜倒在地。
“侍奉陛下,是臣的本分。”
伸出去挽扶的双手僵在了半空。
“长生?”
看着俯首屈膝,静静跪在自己面前的凌玉城,元绍张了张嘴,发不出更多声音的口中满是苦涩。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明明亲口说了愿意同生共死绝不独活;明明在那一个炽热的拥抱之后,感觉到自己的欲念也没有逃开;明明满是尴尬别扭却还是靠了过来,看着自己的目光掩不住的担忧关怀……
难道,这样的凌玉城,听到他发自内心的表白以后,不应该是满怀欢喜,不应该是回他以同样炽烈的感动?
却为何用这一跪,将君臣之间的距离划成了天堑。
“本分?”
元绍听到自己轻轻地问。
什么是本分?
相从于地下,仅仅是出于臣子的本分吗?
或者凌玉城是想说,愿意侍奉他--用任何方式、任何手段,不管是在朝堂、在战场,还是在卧室之中床榻之上?
那些被“本分”两个字埋没了的情意——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情意,只是他单方面地会错了凌玉城的心思?
“……罢了。”
看着凌玉城端然长跪的身形,看着他还没擦干的乌发胡乱披在肩头,一滴滴水珠在膝前聚成了小小的一滩,看着他的腰背和当日筵前剑舞方罢、奉剑屈膝时一模一样挺得笔直,却格外显得单薄而寂寥,元绍终于悠悠叹了口气。
“朕不会迫你。——之前的话,就当朕从来没有说过吧。起来。”
摊开手掌递到他面前,可以看到凌玉城微微抬了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掌心,几乎带着沉沉的分量灼烧在肌肤上。元绍耐心地等了片刻,凌玉城却没有立刻起身,反而一仰头,直直看进了他的双眼。
“陛下。侍奉陛下,是臣的本分。臣……是愿意的。”
仿佛害怕他不相信似的,不等元绍接口,凌玉城就急急说了下去:“当年陛下要让臣做陛下的皇后……臣就问过自己,如果陛下……臣愿不愿意。那几天,臣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声音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是艰涩,到了末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开心底陈旧的伤口,让时隔两年依然没有愈合的鲜血流淌出来:
“如果不愿意,臣当时,根本就不会跟着陛下走。从那个时候开始,臣就一直是心甘情愿的……”
那双乌黑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元绍,眼底仿佛被寒冰封成了死寂,又仿佛燃烧着最炽烈的火焰:
“臣,不敢欺瞒陛下。”
虽然已经从旁人的转述中知道了这件事,可是,站在凌玉城面前,听他亲口讲述那一段相识之初的过往,元绍还是听得心口一阵阵发紧。连呼吸都像是被铁爪攫住了一般,吸进肺里的气息,每一口都带着火辣辣的疼痛。
当初曾经是不在意的,他是皇帝,是主君,他只要给出交易的条件,然后居高临下地等待结果。那些煎熬、辗转和挣扎,那些黑暗中仿佛要把身体劈开一样的痛苦,都不是他需要在意的,自然,更不是他需要品尝一丝一毫。
至于这种因为不相信他的承诺,自己给自己额外添加的烦恼,换了当时只能落得他一声嗤笑,说不定,还会冒出几分微微的恼意。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执拗地仰望着自己,一字一句坦陈心意的凌玉城,他却只想把人拉起身来,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揉进自己怀抱。
虽然给出的答案不是所希望的,但是让凌玉城这样的人亲口说出“愿意”两字,其中有多少艰难多少痛苦,他难道竟会不懂?
“……起来。”
沉默片刻,元绍再一次出声相唤,一边说一边已经上前半步,拉着凌玉城的手臂亲自把他挽扶起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回去,嗯?”
“是。”
交谈到此为止,两个人一前一后,踏上了连接浴池和寝殿的回廊。千层底的鞋面落地无声,只有中庭的微风细细掠过树梢,带来一片又一片凉浸浸的秋意。
卧室里灯火通明,主子们去沐浴这点时间,早有洒扫寝殿的内侍把房间重新收拾了一遍。桌上两杯茶水已经放得微凉,一边暖窠里坐着的铜壶倒是摸着发烫。房里甜香细细,却不是点的熏香,而是窗下摆了一盘刚刚贡上来的鲜果,窗缝里的微风吹着果香,一丝一缕弥满了整个房间。
元绍一步跨到桌边,抓起杯茶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平了平气,总算觉得身上的燥热降了不少。他组织一下措辞,转向跟在后面的凌玉城,然而还没开口,却被对方抢在了前面。
“陛下。”桌子对面望过来的眼神宁静而坦然,刚刚的痛苦、动摇、苦涩和哀恳,陌生得仿佛只是他的一个梦境,“您背上的那些伤,让臣先为您上了药好吗?”
“啊?好。”这算是转移话题?元绍忽然有点想笑,赶快忍住,一边把嘴角的弧度往下拉扯一边走向床榻,拉开床头的柜子抽屉,从里面摸出了一个眼熟的红釉瓷罐。“朕记得是这个药膏?”
“这是收敛止血用的。”凌玉城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弯下腰,从同一个抽屉里取出另外一只青花瓷的圆罐。元绍看了他一眼就跨上床去,脱了上衣趴在枕上,把两只罐子并列在眼前把玩。
只见红釉的罐子里药膏色呈浅紫,闻一闻,有种不明显的金疮药的味道,果然就是上次凌玉城挨了杖责之后,取来让自己替他上药的那一种。而青花瓷罐里的药膏却是浅碧色,用指尖挑起一点送到鼻端,气味芬芳,别有一种让人舒适的清凉感觉。
“这个药膏才是活血化瘀的。”背后伸过一只手拿走了药罐,随即,清凉的药膏落在背上,一只预先搓得暖热的手按了下来,由内而外,打着圈子一圈一圈用力揉开。
认真说起来,凌玉城按摩的手法并不怎么样,除了力量实在是足够之外,其他连元绍专属侍从的一半都比不上。但是此时此刻,有这样一个人主动靠了过来,生涩却是专注的为自己服务,这样的愉悦让元绍舒舒服服地埋在枕头里,眼睛半睁半闭,动都不想动弹一下。
药力透入肌肤,微凉的触感变得炽热。揉散淤血的动作不可避免是疼痛的,只是这样的痛感非但没有带来不适,反而让手掌在脊背上移动的感觉更加鲜明。
那双长期握刀执剑、挽缰拉弓的手并不像专职按摩的侍从一样用脂膏保养得柔滑,以免在服务中给主人带来不快。这双手带着薄薄的茧子,打着圈摩擦在肩胛下方,每一下按压推挪,都裹挟着热力透入四肢百骸。元绍的呼吸渐渐沉重了起来,光裸的脊背也在这样的动作中渗出了汗意。
背后的呼吸声也不平静,一呼一吸之间的韵律微微紊乱着,迟迟不能和手掌,乃至整个身体的动作合拍。元绍余光微微一瞥,就看见凌玉城屈一膝跪在自己身侧的床沿上,身体前倾,还带着水气的额发散在脸侧,一眼扫过去除了绷得紧紧的下颌,看不清神情究竟如何。
然而其实也用不着看到神色才能。御榻的宽度足够三四个人并肩同睡,元绍随便往床上一趴,床边空出的地盘,足够一个人躺在上面。凌玉城却并没有就此挨近一些,支在床沿上的膝头,离最舒服、最适合发力的位置,足足后退了两个拳头的距离,只把手臂到腰背绷成了一张开满的弯弓。
还是不肯挨近么?或者……不敢?
呼吸之间,元绍心里已经转过了七八个念头。想要顺其自然地等待,也想直接把人拉到怀里,更想开口问问他,既然还是觉得别扭,又为什么要勉强自己靠近……然而最终,他却只是哑然失笑,低低的唤了一声。
“长生。”
“陛下?”
“倒杯水过来。”
“是。”
一杯温度恰好的茶水捧了过来,元绍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坐起,只是侧身支起半个身子,握住凌玉城手掌拉到近前,就着他手里一口一口啜饮。一握之下,果然指掌有些僵硬,自手腕到手臂不自然地紧绷着,感觉像是随时想要远远逃开,却又强撑着站在这里,默许着主君的任何动作。
……嗳呀,这个样子的话,就算真的吃到嘴里也不美味啊……
想到这里杯子已经见了底,元绍就势放开,看着凌玉城立刻倒退出去,放下茶杯,再一步一步靠了过来。只是这次元绍却不由着他继续给自己上药,而是盘膝坐了起来,靠在床头轻轻舒展了一下身体。
“长生。”
叫着这个他亲自赐予、只在没有旁人时才被呼唤的名字,元绍端整了一下脸色,向垂手站在床边,一脸肃然等着他开口的凌玉城伸出手去:
“过来。有些事情,朕想还是对你说清楚比较好。”
床头小几上,红烛的灯芯噼啪爆了一朵灯花。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事该来的迟早会来,幸好这一回应该还不严重……但是心情杂乱……静不下心来写……
今天就这一点了,希望我明天能静下心来,希望一切都能够好起来……
另外,都没有人对那两罐药膏的颜色吐槽我很失望啊。
以及陛下,以这种严肃的“我们谈谈”的口吻开头真的呆胶布?
第116章 已凉天气未寒时
照元绍以往的习惯,他总是睡在床内侧的一个,伺候的人——不管是侍寝的妃嫔还是偶然被他看中,连嫔位都混不上的宫人,都在外床,方便伺候他大爷半夜醒过来,偶尔要喝个水起个夜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