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自从遇到凌玉城以后,好像他一直是睡外床来着?
那时候,是怎么想的呢?第一次只是看凌玉城拖延着不肯上床觉得有趣,所以半是催迫半是作弄地下了命令,后来……
细细回忆起来,那时候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个人必须得放在眼皮底下看着,用所有心力紧紧地抓住,不然的话,哪天只要一睁眼,就会发现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把他放在心上了吗?
看着凌玉城像第一次一样,尽力想要举止自然,却还是有些拘束地坐到了床尾,抬起目光和他对视,不知道为什么,这段往事在元绍心底里一掠而过。
“有些话,朕原本以为已经到了对你说的时候了,看来还是操之过急……但是既然已经开了头,那就索性一次摊开来说个清楚。”
凌玉城嘴唇紧抿,微微直起了身子。习武的缘故,其实他不管是站是坐永远腰背挺直,这一下其实姿势没有什么改变,只让他越发显得如临大敌。元绍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好笑,却硬是半分都不露声色,只是悠悠然说了下去:
“朕曾经答应过你,只把你当成一个臣子。既然有话在先,那么除非你愿意,朕绝对不会碰你一下。”
竖起一根手指作了个“停止”的手势,看着凌玉城急急想要张开的双唇再度紧闭,元绍放下手臂,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
“愿意侍奉朕这种话,以后不用说了——朕还不至于,凭着皇帝的身份来逼迫别人,特别是……”
他刻意拖长了声音,柔和的语气里,若不经意地泄出了一点笑意:
“……朕喜欢的人。”
……喜欢吗?
凌玉城挪动了一下腿脚,从盘膝而坐转换成更加郑重的跪坐,手指落在膝头上,自然而然地死死扣住。膝弯处传来的疼痛锐利而鲜明,但即使这样的疼痛,也无法遏制住他心头的茫然。
元绍说的……是真话。
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根本不必经过什么计算评估,仅仅凭着本能之间的共鸣,他也知道。
他们都是一样的人。骄傲到了不屑于欺骗、不屑于用强,也骄傲到了,不愿意屈就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完美。
之前浴殿里那番表白现在想起来,往轻里说是婉拒,往重里说,简直就是在侮辱元绍的人品。除非他心甘情愿,或者说得更直白一点,除非是真正地两情相悦,就算送上门去,元绍又哪里会碰他一根手指。
可是,喜欢……?
他说,生愿同衾,死愿同穴。
他说,朕不迫你。
他说,你是朕喜欢的人……
他郑而重之地给出承诺,他一言一行都抱持着着尊重,他在被婉拒了一次以后没有动怒,甚至还愿意再一次开口……
照理说,仅仅这番心意,已经值得他粉身相报,无怨无悔。
可是,
可是……
澎湃的热流几次涌到嘴边,都在元绍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中败下阵去。思虑再三,凌玉城终于还是把心一横,斟酌着开口:
“陛下,臣并不是——臣之前对陛下说,一旦陛下遇难必定相从于地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克尽臣节,效忠于陛下。对着元绍慢慢变得意味深长的笑容,凌玉城最后几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只能低下头,把怎么听都有些奇怪的话全数吞回了肚里。
低沉的笑声渐渐靠近,跟着,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拍上了头顶,把他打得往前一栽,差点儿就一头扑在了床褥上。“换了两年前你也会跟了朕去。只是长生,两年前和两年后,哪怕做的决定一样,缘故总是不一样的吧?”
那是自然。
如果说两年前只是为了自己,两年后的今天,就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元绍。
“朕又没逼着你今天晚上就给个答复,这么为难做甚?反正你已经是朕的人了,让你跑,你也跑不掉的……”
声音渐渐含糊下来,凌玉城身上一轻,几乎是被整个拎起来推到了里床,眼睁睁看着元绍四仰八叉在身边躺下,翻身向外,屈指弹灭灯火。房间里一分一分暗了下来,他的话音里,也流水一样漫上了深深的困意:
“夜了,睡吧……今儿个你也累了,明天还得早朝呢……”
秋风微凉,秋月如霜。
三伏天已经过去,床上的凉席也由寒凉若水的竹篾,换成了细致柔韧的龙须草。因是初秋,尚不用锦被,床上只随意堆着一床薄薄的绒毯。
驼色细绒轻薄柔软,上面丝线绣出的五色骏马奔腾如活,挨在脸颊上如同无物,正是青州新纺出来的贡品之一。去年冬天这一款毯子青州上贡了二十条,元绍留了五条自用,其余的全数赏了下去。听说比这小上一圈的绒毯,市面上足足卖到二百两一条,还根本就是有价无市。当时他还打趣凌玉城,是不是要分点儿给他这个皇帝呢。
秋风吹过,元绍闭着眼睛随手拽了把毯子,手上却摸了个空。他迷迷糊糊地伸出胳膊,上下挥了挥,以肩膀为轴心划了半个圈,指尖除了龙须草席细密的纹理,半点其他东西都摸不到。
人呢……?
元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黑暗中,凌玉城背对着他远远缩在一边,两人之间隔了足有三尺远,伸直了胳膊都碰不到人。那张抖开来可以铺满整张床面的绒毯被他也不知在身上裹了几圈,连人带毯子,卷成了一只大大的蚕蛹。
唉……今天有些话果然说得太早了……记得北巡之前,凌玉城已经会睡着睡着,自动自发地蹭到他身边来了哎……如果当时啥都没说就好了,至少现在还有个人蹭过来给他抱住不是?
这就是辛辛苦苦两三年,一夜回到洞房前么……
遗憾而又怀念地回味了一下把人抱在怀里的感觉,元绍在心里对自己苦笑了一声,最终还是打着哈欠闭上了眼睛。太困了,反正只是有点儿凉又不是很冷,啥都不盖睡一晚上也不要紧……
上眼皮还没粘上下眼皮人就噌噌挪了过去,手掌在凌玉城额头一抹,掌心湿漉漉的,果然满额都是细汗。听他鼻息,睡倒是睡得很沉,可热成这样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想什么呢……
元绍叹了口气,抓住毯子角一拎一抖,把毯子里那个人骨碌碌抖了出来,终于如愿扯了半条盖在身上进入梦乡。这一觉睡得就舒畅多了,再次醒过来时,窗外已经透出了朦朦胧胧的亮色,元绍闭着眼睛舒展了一下手脚,另外半边毯子下面凉浸浸的,半点体温都感觉不到。
“长生……”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声,把沉重的眼皮勉强抬起了一条缝。人果然还在,差不多是个标准的“卧如弓”的侧躺姿势,只是整个人往前倾着,左臂横在胸前,右臂绕过肩头环抱着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贴到了里床的墙面上。
元绍有理由相信,如果那堵墙和他们睡的大床之间有半尺的空当,就凌玉城这个架势,完全能把自己给嵌到墙壁和床的当中去。
以前没发现他有这个毛病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元绍在肚里掂量了一下,果断把“被吓着了所以要躲着朕”这一条删了个干净。然后,他抖开毯子裹到凌玉城身上,顺便将沉沉睡着,睡梦中还紧紧皱着眉头的人拖了回来。
手臂环过腰间,隔着毯子把人抱了个满怀。
凌玉城这一觉睡得异常糟糕。
睡梦中好像一直在拼命逃跑,背后是挥舞着镣铐的追兵,眼前是有着无数岔路的甬道,左冲右突,哪一条都是黑洞洞的,再怎么跑也看不见出口。甬道四?8 诜路鸹谷甲判苄艽蠡穑芪б黄鋈龋盏盟砩舷绿谔诘孛白藕梗胍踉纸湃炊汲脸恋赝伦棺牛б裁环ㄌ鹄匆幌隆?br /> 不知逃了多久,追兵消失,甬道不见,自己却落在一间冷冰冰的石室里,地上几堆稻草,墙上歪歪扭扭的浅浅几个“正”字。仔细数,一共是五个字,从左向右,最右边一个缺了末笔,让人看着就觉得难受。
他拿着什么东西反反复复往墙上划,想要补完最后一个“正”字的最后一笔,然而无论划过多少次,那一横始终没有办法留下印迹。只觉得房里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冷得就像站在大雪纷飞的冬夜,雪片只往单薄的衣衫里浸透。死命把自己缩成一团贴在墙上,也汲取不到半点暖气……
然后,融融的暖意不知从哪里渗了过来。凌玉城往热源的方向挪了挪,很快就舒了一口气,这晚第一次沉沉地坠入梦乡。
第117章 长陵掊土法无加
工作是恋爱的头号大敌。
再怎么想要把凌玉城磨到自己手里,元绍第二天起来,也只能一头扎进无休无止的工作当中。金吾卫死伤惨重,羽林卫死伤惨重……这都是皇室,或者说皇帝手里直接捏着的军权,皇帝赖以震慑全国的根本。这边死人,那边立刻就得补人,还得确保尽快形成战斗力。而心腹之军、股肱之臣,又怎么敢闭着眼睛随便补人?
更不用说金吾卫里有一半都是各名门望族的嫡子长孙,各家寄以希望的人选,一下子死了这么多,就算是皇帝,也不得不头疼于怎么安抚这些臣子。
昭信殿的前殿,元绍就面对着御案正中并排的两封奏折,以及边上堆得摇摇晃晃都要倒下去的两大摞折子,脸色阴沉,仿佛那奏折随时会长出牙齿来咬他一口似的。
“诸卿的意思,朕知道了。两位将军的请罪折子也已经递到了朕面前——”随手把御案正中那两份折子往凌玉城跟前一推:“至于怎么处置,总得按国家法度来办。”
“陛下圣明——”
够资格站在这里参加常朝的臣子,哪怕不是名门世家的家主,官位也足够高到送子弟进金吾卫。大凉尚武,没有少年时代在皇帝身边做过执金吾的孩子,未来要爬到高位得多花十倍力气——所以下面的大臣几乎人人是苦主,家家有丧事。
死了这么多人,哪怕金吾将军雷勇是从皇帝少年时代就跟从的心腹,哪怕羽林将军哥舒夜是元绍的女婿,皇帝也得给个交代!
这不,弹劾两位将军失职、失机,乃至故意陷陛下于险地的弹章,光是出自三品以上官员的就堆了这么大两堆!
凌玉城看看元绍脸色,伸手摸过奏折来,一目十行地扫了两眼。皇帝自然是不可能有错的,那么谁把队伍带到沟里去被土埋了的?金吾将军,羽林将军,两个总要有一个承担责任的——现在就是这样,两个人的请罪折子不约而同地赶在今天递到了御前,各个都写得沉痛之极,仿佛自个儿罪该万死,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金吾将军那封奏折就别提了,每个字都有核桃大,一笔一划七翘八裂地支楞着,和骈四俪六的文字恰好形成一个对比,也不知道是哪个幕僚给他起的稿子,光是抄,大概就让他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大汗。
羽林将军的请罪奏折倒是一笔秀润的小楷,文章也写得情真意切,只是据说哥舒夜现在还重伤不能起身,被御医护着拖在后队缓缓而行,现在离京城还有三五百里。这封请罪奏折是出自副将幕僚之手,还是清河公主亲笔写了送到父皇案头,就很值得猜测一下了。
只这么一翻,凌玉城心里便有了计较。“陛下曾经告诉过臣,金吾卫和羽林卫都是皇帝亲军,金吾卫值宿宫禁,羽林卫出入扈从——那么御驾出行,职司探路开道、哨探警戒的,究竟是金吾卫还是羽林卫呢?”
元绍的目光飞快地闪了一闪。
两害相权取其轻,金吾将军要是掳下去,一时半会儿可没处找这么个够威望、够忠心、出身还够干净的人顶禁卫军的差事。羽林将军的选择余地就大多了,反正里面半数将领是他们哥舒家的人,哥舒夜本人又是驸马,再怎么处置,他要重新爬起来都方便得很……
凌玉城这一问,当真是问得人反驳都无处反驳。
金吾卫多是步卒,羽林卫轻骑占优。这个问题几乎不用想就能回答——不见得让剽悍轻捷的羽林卫负责紧跟着皇帝一步不离,而让敦敦实实号称铜墙铁壁的金吾卫上蹿下跳,飚出去几十里路给大军找地方扎营吧?
只这一问,雷勇的责任,已经被轻描淡写摘出来大半。
“遭遇天灾,毕竟是非战之罪。”看元绍垂下眼睛,端起茶来一口一口吹着杯口的轻烟,右柱国元津立刻站出来说话,顿时遭到以左柱国宗让为首的臣子集体怒目而视,咱们知道你是宗室,你自己儿孙也没有人死在这一次事故里,但是你站在皇帝一边不要站得特别明显成么?
“前朝宁和十二年,勇毅伯杨玉裁率军出征南疆。”凌玉城脸色冰凉,“行军到平陵关下,临河扎营,不料上游暴雨涨水冲毁了河堤,两万军马猝不及防,仅有千余人生还。事后……杨玉裁革职,勇毅伯府夺爵毁券,抄没家产,勒令还乡。一家开国辅运的伯爵府,就此一蹶不振。”
非战之罪?
这句话,对那些死难的将士说去,对因为大军没能及时赶到,而死伤惨烈的同袍和子民们说去!
身为大将,不明天文,不知地理,让麾下军队扎营在死地,还好意思说什么非战之罪!
“正该如此!”老国丈纳木岩一拳头捶在大腿上。他心爱的一个小孙子去年刚刚选进金吾卫,还没挣出个名堂来就死在山崩里了,不狠狠处置一下罪魁祸首,怎么出得了这口恶气?
右枢密使李秉国扭过头,和左平章沈世良默默交换了一个眼色,再同时用看白痴的眼光看向纳木岩。革职也还罢了,夺爵毁券,抄没家产?您是忘了那是驸马,还是安心落陛下的面子啊!
但凡能传承几代的世家大族,和皇帝之间都是既合作、又制衡的关系。
皇室力量强盛、皇帝本人威望高的时候,他们乖乖地臣服其下,同时为抢一个向皇帝效忠的机会打得头破血流。一旦帝室衰弱,虽然不至于马上就动篡位的心思,可也不妨碍他们狠狠咬上一口,从原本属于皇帝的份额上撕下一大块肉来。
自然,能当上皇帝的也没有一个是善茬。一手拉一手打,一手培养对自己忠心的势力,一手在世家大族里分化瓦解、拉拢制衡。升迁降黜、袭爵荫职,乃至于指婚纳妃,铁板也能撬出缝来,何况任何一个大族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
只不过明白些的皇帝,七分心思用在治国强军,简拔人才,增厚自己的实力上;明白些的世家家主,就算跟皇室斗法,也不会动摇国家的根基。换了昏庸暗弱的皇帝,或者帝室本身就衰弱了,再出个把权臣,那就只能玩弄些小手段了……
到元绍这里也是一样。像金吾将军雷勇、雄武将军夷离术那样,那是皇帝亲自培养出来、拔置高位的;像羽林将军哥舒夜那样,虽然是世家出身,可本人等于是皇帝自己养大的,那也一心一意向着皇帝。这样的人,哪怕是闯了祸,皇帝能护也一定要护着的。
所以对国丈大人的发言,凌玉城眼皮子都不朝他撩一下,只管自己平平淡淡地说下去:
“当年勇毅伯杨玉裁被押解回京,三司议罪。刑部以突遭大水非战之罪,议的是本人革职降爵,纳银赎罪。大理寺以其致前方战局糜烂,镇南、凌霄、平固三关落入敌手,上万守军或死或俘,十万百姓被掳,议本人赐死,伯爵府夺爵毁券、抄没家产,家中十五岁以上男丁流放军前。”
元绍一声不吭,由得凌玉城侃侃而谈。这世上最招人恨的其实并不是两边对吵,反而是把人无视个彻底。看他那位前任老丈人,老脸都变紫了哟……下次朝议,要不要叫御医在殿外待命呢?
认真说起来,这保谁不保谁、用什么理由保之类的事儿,他昨天本该和凌玉城商量妥当的。只不过事起仓促,两人都把精力用到了其他地方,今天早上凌玉城起了床又是别别扭扭,甭说主动跟他说话,连眼神都不朝他斜上一斜。难得朝议上却配合得这么好,字字句句符合他心意……要不然怎么是他的皇后呢!
“当时双方争论不休,最后说服所有人的,是左督御史、后来的一代名相姚敬之的论断。他说,遭遇天灾,虽然不是主将的过错,可明知南方夏日多雨,行军时还不能多加防备,使一军尽墨,杨玉裁身为主将难辞其咎。更何况殃及前方丧师失地,兼累百姓,光是革职降爵,还不足以赎其罪责。”
在任何一个臣子来得及开口之前,他目光凌厉地向下扫了一圈,把所有人的话都逼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