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煜也附和着众人跪下来,却是忍不住疑惑,悄悄抬头看了看嬴政,恰逢,嬴政也低头他。
两个人都是微微一愣,叶煜眨眨眼,正要低下头,就见嬴政半蹲下身子靠近他,将那柄湛卢剑重新放回了他腰间的剑鞘之中,在两人靠近的一瞬间,他似乎听见了嬴政松了口气的声音。
待嬴政再度站起身来,又是那般庄重威严临危不乱的少年君王,他俯视着众人,语气平静地说道:“回营。”
在指挥着亲卫收拾残局,回望现场时,叶煜终于明白水怪不过攻击他们的原因了,但就算这样他还是忍不住佩服嬴政的胆量和魄力。
在这个信奉神明的时代,嬴政的这次遭遇让他的声望提高了一层,也让因为蝗灾和重赋税心中有怨的黔首们继续低头耕作,巩固了他的统治,更是让他收获了意外之喜。
不过在那之前,有两桩难辨好坏的消息传入了秦国。
魏王喜与信陵君先后病逝。
对于秦国来说,魏国的国君和顶梁柱双双而去的确是件好事,但是这个死去的是昏君和不受重用的顶梁柱这就算不上什么好事了。
就在秦国内部商讨着如何对待魏国的新君时,叶煜却因此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他不像范雎,与他有仇的其实自始至终都只有魏王一个而已,他的父母虽然早早去了,但是父族和母族在魏国仍然是不算小的家族,因此,有些人对他的立场产生了怀疑。
叶煜整天被那些人的目光弄得烦不胜烦,对于魏王的去世他自然是松了一口气,也根本没打算回去魏国,没想到最后还被魏王连累了一把,真不知道是从哪传出的谣言。
不过好不容易休了个假待在家的他,正在书房看着一卷兵法呢,却突然眼皮直跳,莫名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将军,吕相府的少庶子来找您。”管事进来说道。
第五十七章 甘罗之言亲自查
叶煜起身说道:“我马上就去,先请少庶子入厅。”
管事应声退下,叶煜收好手中的兵法, 回到房里换了套见客的衣服, 快步走向大厅。
“叶将军。”甘罗见叶煜前来, 立刻从席上站起身行礼。
“少庶子请坐。”叶煜走到主座对甘罗说道。
甘罗却没有做法,而是就着作揖的动作, 面露犹豫地说道:“罗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问将军。”
叶煜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好奇道:“直说便是。”
甘罗抬头看向他问道:“敢问将军, 当日王上允我族前去侍奉祖父, 可是将军的提议?”
叶煜心中疑惑,这事甘罗应当知道才是啊。
“的确如此。”他不解地回到。
甘罗顿时眉头紧皱, 他弯腰朝叶煜一拜道:“多谢将军当日助言。”
叶煜含笑道:“不必多礼,你当时不已经谢过我了吗?”
甘罗面上一红,低着头赧然道:“当日所谢为将军护送一事。”
“无碍的。”叶煜笑道。
甘罗仍是带着一些迟疑, 他抬头看着叶煜, 叶煜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袍, 面带如春风般的浅笑,英气煞气也被盖住了,一副恬静的样子,瞧着让人感觉好生亲近。
他暗自咬了咬牙,说道:“罗本不该多嘴,只是……将军还当警醒些,莫轻信他人才是。”
叶煜又是奇怪,这话之前他们在齐国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怎么甘罗会特地重复一遍?而且听着语气,也不像是随口的提点。
他正了正色,身体微微前倾问道:“少庶子可是找找了那算计煜的小人?”
甘罗的神色又变了变,踌躇片刻道:“罗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而且怕是将军不会想听。”
叶煜无奈道:“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想来也是有了些眉目,你若不与煜相说,煜有如何警惕呢?”
甘罗听后,叹息一声,再做一拜道:“将军太过仁善,小人易近身,只需戒备身边之人就是。”
“你这般半露半掩,倒不如一次说个明白,煜尚无娶妻,哪来的身边之人?至多也就有些友人……”他的身体突然顿住,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
“罗先告辞。”甘罗请辞,正转身欲走。
“且慢。”叶煜的声音相比之前冷上了许多。
甘罗一顿,无奈地转回来。
叶煜已经从席上站了起来,月白色的衣袍这时候让他看起来好似冷硬许多,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甘罗,“煜驽钝,恳请少庶子让煜得个明白。”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甘罗说话。
听到甘罗这么说,叶煜脑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斯,但他绝不相信李斯就是那小人。
论起亲疏远近,甘罗自是远不及李斯和他的关系,也无怪乎他心中窜出了怒意。
甘罗心中一颤,头一回体会到了叶煜其实是个武将这个事实,也是头一回被骇住,过了半响才道:“……那小人怕是将军的亲近之人。”
叶煜仍是看着他没有挪动半分,“少庶子可有证据?”
“将军提过的那名行商已至秦国,将军若是不信,亲自问询一番便知。”甘罗也来了气,他能体谅叶煜的心情,但是他就是觉得委屈,明明在齐国的时候叶煜从来没有对他生过气。
叶煜见甘罗目露委屈,也反应过来自己的态度太过了,略收敛了些情绪,按了按太阳穴对甘罗说道:“多谢少庶子提点,是非如何煜会自行判断。”
甘罗低头道:“那罗就先告辞了。”他说完就匆匆离开,似是在赌气。
叶煜瞧着甘罗的背影,失笑一声,但是还没等笑出来,又想起甘罗刚才说的事情,面色凝重起来。
“去给我找那行商落脚的地方。”叶煜唤来一亲卫说道。
若是旁的人,这时候大抵是寻个由头逮了那行商在牢里问,但是叶煜偏不。
他令人去打探完地点后,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找上门去。
那行商见门口站了好些个卫兵,吓得魂都快飞了,紧接着他又看到一匹白蹄黑马停在他家正门口,心知肯定是什么大人物,惶恐地低下头,不敢直视。
“呵。”叶煜瞧了他和他身后的府邸,冷哼一声。无论指使着行商的人是谁,他都对这人没有什么好感。
行商低着头,只能瞧见叶煜的袍角,他支支吾吾地问道:“不知小商犯了何错?”
“本将叶煜,你可认识?”叶煜缓缓说道。
那行商一个哆嗦,头缩得更低了,声音也发不出来。
“不请本将进去坐坐?”
“您请、您请!”行商忙说道,他一边将叶煜迎进去,一边给自己管事使眼色,着人上了最好的酒。
叶煜看着面前的琼浆,笑着看向那行商道:“怎的,你竟不奇我的相貌,也不奇我的来历?”
行商抖了抖道:“小商身份卑微,不敢直视君颜。”
叶煜哈哈大笑起来,“我还当是你在两年前就知道我的容貌了呢。”
行商面露惶恐,连连说道:“哪里的事……”
叶煜突然止住笑声,手一个横扫,几上的酒杯就掉在了地上,他目光如炬地看着行商,“那你又为什么会在魏国散步我的消息?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行商一瘫,知道自己做的事被叶煜知道了,他连连求饶道:“将军,是小商一时财迷心窍,听闻那魏王在重金寻您,就……”
叶煜冷笑,“好一个财迷心窍,那怎么领取赏赐的人不是你?”
行商继续说道:“小商不敢肯定魏王在寻的人是不是您,就没敢说……”
叶煜怒道:“没敢说?没敢说却是特地将消息传入了大梁?”
行商不语,叶煜又说道:“好,那我问你,你又是如何知道我的?我当时跟随吕相,可未曾见过你这个小小的行商!”
他一身煞气外露,行商双膝打颤,满头大汗道:“小商……小商不过是听道途说罢了。”
“听道途说?”叶煜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问道:“那不知,是哪位大夫告诉你的。”他当时在外露面的情况极少,虽然也有下人传出去的可能,但从棹的话看来,很显然当初那件事是有推手的。
他身上的煞气可都是负了人命的,一般人根本承受不起,那行商没坚持多久就一脸恐惧地说了,“是、吕相府上一个小侍让我这么做的。”
叶煜皱眉道:“他叫什么名字。”
行商如实地说了。
——“咦,通古,你那个小侍怎么最近没瞧见了?”
——“手脚不干净打发了,怎么提起不相干的事了,莫不是想悔棋?”
——“知我者,通古也!”
行商招出来的的确是李斯门下的一个小侍,可是那个小侍在两年就被打发了。
叶煜的食指轻轻敲击着木几,他觉得那小侍背后还有另一人,被李斯察觉到了才会被打发了,而那背后之人恐怕才是真正算计他的人。
叶煜瞥了一眼瘫坐着的行商,不去管他狼狈的模样,起身离去。
“你们先回府吧。”叶煜对门口的亲卫们说道,他打算去找李斯问问那小侍的情况。
骑着马行了一半的路程,叶煜突然想起自己最近是有麻烦缠身的,今日又没留意,恐会被人拿来说事。
他看着前路,想到李斯府邸离王宫本身就近,干脆先去见趟嬴政大致解释一下,回来的时候再去找李斯也不迟。
他低头瞧了瞧,身上的衣服本身就是见客穿的,算不上寒酸,完全可以直接进宫。
而这一回,叶煜又遇到了那股视线,这一次不是下朝的时候,附近人除了侍卫就是内侍婢女,他一眼就找到了来源。
“那人是谁?”尽管在看到的第一眼心中就已经有了猜测,但是叶煜还是指着目光来源的方向问引路的内侍。
他前方的内侍看了看,回道:“应是太后宫里的人。”
“是么……”叶煜面上不动声色,却是握紧了袍下的手。
嫪毐!
“若是有事要查问,直接抓入大牢就是。”听了他的简单解释后,嬴政不赞同道。
“臣近日略有急躁,望王上赎罪。”叶煜说道。
嬴政想了想道:“是魏王之事?”
叶煜微微点头,“请王上明鉴,臣绝无回魏之意。”
嬴政看着他,说道:“寡人知道。”
听出了嬴政话中的信任,叶煜一顿,突然好像觉得自己之前完全没必要烦恼。
嬴政继续说道:“只是你这般称病中大肆出行却是要不得的。”
叶煜恍然想起自己之前请的是病假,讪笑道:“臣之前称的是养病,今日出门透透风,想来各位大夫也不会说什么。”
嬴政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下不为例。”
叶煜忙答道:“诺。”
从王宫出来之后,叶煜依照原计划去了一趟李斯府。
在门口迎接他的是李斯的管事,“将军您不是称病了吗?”管事也是惊讶道。
叶煜握拳抵唇咳了两声,然后轻声说道:“已经跟王上说过了。”
管事点点头,带他去寻李斯。
叶煜看着从身边经过的一些小侍,忽然想到了什么,问管事道:“我记得以前通古有个用得趁手的小侍,什么时候打发了?”
管事想了一下,笑道:“将军您伐韩回来后也问过,不过那人手脚不干净,您若是觉得好用我也可以给你再找几个。”
叶煜含糊地应了两声,突然停住脚步。
“将军,怎么了?”管事疑惑地看着他。
叶煜懊恼道:“刚才想着先去见王上,竟然把打算给通古看的东西忘带了。”
“这有何难?我亲自帮您去取一趟吧。”管事说道。
叶煜展颜道:“也好,那东西我放在库房里了,你与我的管事说是最左侧最里面的长盒就好。”
第五十八章 疑点重重李斯说
因为叶煜也不是第一次来的,对府里至少是去见李斯的这条路还是很熟悉的,管事也就没有继续带他往前走。
待到管事转身离去之后, 叶煜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是的, 他想起来了, 他在出征前还见到过那个小侍,但是等到他伐韩回来之后却没了。
这个是时间实在是太敏感了, 以至于他下意识地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啪——”叶煜拍了拍脸颊,强打起笑容道:“我什么时候也被带偏了思路……”
他迈步朝着李斯所在走去,只是那笑容之下始终带着一抹抑郁的神色。
叶煜走进去的时候, 李斯正低着头在木简上写着什么, 完全没注意到叶煜的到来“通古?”叶煜唤了唤。
李斯这才反应过来,放下木简, 露出笑容,疑道:“你怎的这时候来了?”
叶煜想到了之前的事,神情一僵, 却是很快反应过来, 回道:“刚刚进宫一趟, 顺道来瞧瞧你。”
李斯看起来似乎有些疲惫,不然不会发现不了叶煜那一瞬的异样。他握住手中的竹简答道:“你给的名单我已经查了一部分,若是王上需要,你就先把这些带过去吧。”李斯指着桌上一摞木简。
叶煜看着他指着的木简,茫然道:“王上何时也要了这个?”
李斯顿住,对上他的双眼,错愕道:“这不是王上需要的吗?”
叶煜回忆了一遍当时自己拜托李斯时说的话,“我何时说过?”
李斯失笑道:“因着你是从不涉及这档子事的,我还以为是王上嘱托的你。”
叶煜想起那天李斯什么都没问,原来是误会了,他摇头道:“我又不善此事,王上怎会找我而不找你?”
李斯停顿片刻后才说道:“找你与找我不都是一样的吗?”
“那倒也是。”
李斯舒了口气,把手中的木简放在叶煜手边那一摞上,“总归是你要的,你且看看有没有用处。”
叶煜看着眼前神韵超逸的字迹,又看着李斯疲惫的神色,抿了抿唇,心中顿时软了下来,来之前打算说的话也都压在了喉间,心里压着两股想法,让他觉得羞愧不已,只觉得自己真是肮脏。
眼前的木简上都是他认识的字,可他看了好一会儿却都看不进一个字。
李斯这时候问了,“你突然要查这些人是为了什么?”
叶煜心中纠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更别提回答李斯了。
李斯终于察觉到了叶煜的异样,瞥了眼手边的单子,问道:“这些人都是同朝为官的,你莫不是得罪了谁?”
虽然他已经知晓那日的人其实是嫪毐,但是难保那算计他的小人不在此列。
叶煜点了点头,有摇了摇头,总算开口道:“我也不知。”
李斯无力地叹了口气,“你这性子,便是得罪了人若是无人提点只怕也是不会知晓的。”
叶煜有种被说中的感觉,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
李斯见到他的表情,面露了然,含笑道:“斯不才,与这一途上却是略懂一点,不妨斯帮你参谋参谋?”
叶煜自己都还没想明白,哪还有脸现在就说给李斯听,他试图含糊过去,却是瞒不过李斯。
“不过是……”叶煜想了想道:“先前遇到个目光不善之人。”
李斯将信将疑,“想来这不是全部。”
叶煜对上李斯的目光,忍不住撇开头,才回道:“我也是刚刚知晓,那人名叫嫪毐。”
李斯释然一笑,“那嫪毐被施了宫刑,自然是入宫做个最下等的内侍,叫你撞上也正常,若是不喜,再寻个由头发落了就是。”
他这番话入了叶煜耳中,却没有起到半分劝慰的作用,反倒让叶煜目露复杂之色。
“那般目光,却不是去势之人能有的。”他轻声说道。
嫪毐天赋异禀,并以此自傲,这种人若是真去了势,不是成为一个疯子变态,就是变得自卑不已,但嫪毐却没有疯也没有自卑,他甚至依旧敢宵想叶煜。
是什么给了他这样的胆子?都已去势的宦官怎么还会有这种淫邪的想法?
联系到那史实记载,他确信嫪毐没有被宫刑,而是与赵太后厮混一处,野心日渐膨胀。
不过这种可能他早在得知嫪毐的结果是宫刑的时候就猜到了,并没有多少惊讶,甚至还不如他听到李斯的话时惊讶。
李斯那一句平常的劝慰,无论是语气语调甚至是神态都与寻常没有两样,但是叶煜却觉得这是假话。
这倒并不是因为之前甘罗之语,而是他不认为李斯会不清楚嫪毐的事情。
当初嫪毐的事情是李斯一手操办,那时候李斯还没有搬出来开府,不论吕不韦有没有瞒着他,他都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相识几年,叶煜很清楚李斯的谨慎细心,送嫪毐去行刑之后他不可能一点不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