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煜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好似混沌一片,但他却能隐约察觉到外界的情况,只是连眼皮子都动弹不得。
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烫,好似要灼烧起来一样,大抵是发烧了。
他恍然想起了自己刚来秦国那会儿,也发烧过,不过那会儿倒没现在这么严重,起码还能给自己应付一下,这回却是一头栽倒了。
这么想着,耳边管事小侍婢女嘈杂的声音也没那么吵闹了,比起那时冷冷清清生死由天,一口热水良药都没有,现在有人照顾实在是太好了。
带着些安心,他不知不觉就入了梦。
梦是很奇怪的梦,一会儿是杀声震天、热血沸腾的战场,一会儿又是荒无人烟、雪虐风饕的雪地,一热一冷,让他睡得极不踏实。
不过就算再不踏实他也醒不过来,只能重复着各种短暂又不香甜的梦境,有时甚至不知道是还有意识还是在梦里了。
叶煜原想着,上次的发烧也很厉害,但第二日能有好转,这一回有人照料还有药,总不会比上次还糟糕吧?
然而还真就是更糟糕了,他连婢女的惊呼和慌乱都听得不那么真切了,耳朵好似被塞了棉花,嘴里灌药也尝不出味道,甚至都快感觉不到出了汗黏在身上的衣服。
这病来势汹汹还愈演愈烈,弄得他顿生惶恐,心道:该不会就折在这里了吧?
连思绪都是断断续续的,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就又陷入了睡梦中。
他是不记得这回做没做梦,只知道等到他再度醒来的时候,都是第三日了。
这一次无需依靠外界,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明显是有了好转,虽然依旧不能动弹,但感知却是恢复了大半。
就在他推测着自己情况的时候,耳畔传来了段管事由远及近的声音,“王上,将军就在里面。”
王上?嬴政?他怎么来了?
叶煜疑惑道。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边上。
他听到了布料摩擦的声音,大概是嬴政坐了下来。
嬴政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常服打量着面前熟睡着的人,轻叹道:“不过是称病,怎么真把自己给弄病了?寡人又不至于和你计较。”
叶煜心想道:啊,这回是假病假成真病假了,果然假不能乱请。
嬴政又转头看向段管事,“我听医官说他在湢浴里还受了凉加剧病情,湢浴里怎么没个服侍的人?”
段管事低着头惶恐道:“将军素来不喜人近身,更是不许人在他沐浴时进入。”
嬴政想到叶煜的经历,倒不觉得奇怪,只说道:“让他最近好好调养吧,莫胡思乱想了。”
“诺。”
嬴政想了想,又补充道:“医官这几日就住下吧。”
有个陌生的声音应声了,叶煜就知那是给他看病的医官。
嬴政又看向了叶煜,轻语道:“哪里像个将军……”
旁人倒是没听清,叶煜却是听得一清二楚,顿时心生一股无奈的悲愤之感。
嬴政虽是来探望叶煜的,但是叶煜都没有醒,他也只说了几句就走了。
叶煜的病情已经在好转,这天晚上就醒了过来,睁眼的那一刻,他感觉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骨头已经睡得酥软了,他还起不了身,更使不上什么劲,只能微微侧身打量着屋内。
窗外挂着一轮圆月,室内便是不点灯也能看个大概,还比点灯时更美。
门外传来轻轻的鼾声,应是当值的小侍。
目光扫过一圈,落到侧边架子上的湛卢剑,当下就想起几日前李斯传过来的那句话。
原本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的话,此时此刻竟灵台清明,像是开了窍一样,那话在脑中略转了一圈就明白了李斯言下之意。
叶煜目光未沉,露出一抹讥讽的浅笑。
不止如此,他还想到了已去世的甘茂。
先前只以为甘茂是和君王后一样忘了要说的话,可现在想来却是奇怪不已,君王后是临终忘了,但是甘茂却不是,就算当时忘了,之后再想不起来吗?甚至是再也想不到吗?尤其是在他提醒过的情况下……
曾经觉得各桩稀疏平常之事,如今却觉得处处有异。
夜露寒凉,他刚刚大病过,身上还覆着汗水,这会子抖了几下身子,就忙翻了回去,不叫冷风再从空隙吹进去。
遇李斯之事时,他只恨自己开始怎么不敏锐些,瞧得清楚些,但现在他只是想明白了几桩事,就有些怀念起看不清的时候了。
他叹息一声,闭上眼。
总归比做个睁眼瞎要好。
第六十一章 休养之时心灵活
已经睡了几天的他当然不可能再睡得着,故而他只能慢慢活动下身体,并且努力不去想一些令人不太愉快的事情。
无所事事的时光总让人觉得异常漫长, 当晨光熹微时, 他已经能活动自如了, 甚至迫不及待地下了地。
“将军!”段管事推门而入,就见到叶煜穿好了衣服跪坐着看竹简, 面露担忧之色,“您尚未痊愈,还当好好休息。”
叶煜抬头对他说道:“我知, 只是身上黏糊着难受, 去帮我打水来,我要沐浴。”
段管事说道:“医官说您现在还不能沐浴, 恐再着了凉。”
叶煜沉吟一下道:“那就打盆热水来,我自己擦擦身。”
段管事应下了,遣了小侍去办。
“我生病时, 何人来过?”叶煜问道。
段管事当即回道:“昨日王上、少庶子、蒙小士子都来过了。”
叶煜轻咦一下, 嬴政来过他是知道的, 倒不想甘罗和蒙毅也来了。
这回他也猛然想起甘罗和蒙毅似乎关系不错,前些天他找不着人大概就是与蒙毅在一起。
心中记下此事,他便开始思索起二人的来意。
蒙家和甘家与他的关系都不错,派人过来也是正常,只是他先前还和甘罗生了气……
“少庶子说了什么没?”他向段管事问道。
“他说要向您道歉,让您不要多想好好休养。”段管事思索片刻答道。
“道歉?”叶煜疑惑道:“医官可说了我是因什么病的没?”
段管事又答道:“说了,说是您情志不舒、气机郁结,又受了凉,才生了温病。”
原来甘罗以为是那番话扰得他情绪不稳。
叶煜了然,对段管事说道:“你跑一趟甘府回他,说我这病与他无关,反倒要谢他。”道歉自然要亲自登门拜访,叶煜并不打算让人代劳。
“诺。”
“对了,除了登门的,还有哪些个是带了口信,送了礼的?”叶煜问道。
段管事一奇,因为平日里叶煜最不喜欢打理这些事的,通常是他报个数,叶煜看一遍就过去了,从没主动过问过。
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回道:“李客卿遣了大管事来慰问,也送了礼,还有王将军、麃将军、丹太子、信侯公子、韩客卿、奉常、羌偏将……也都如此。”
燕丹?
叶煜忆起当日在宫外见到燕丹的神态,心中微嗤,不作理会。
“只着下人送了礼来的有……”段管事又报了一串名单。
叶煜倒是头一回知道自己的人际有这么广,不过管事说的好些人他都没个印象,“都是王上来之后送的?”
段管事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只送了礼的都是。”
人际有点窄啊……叶煜蹙眉道。
他寻思着要不要拓宽一下,就抬眼瞧到了湛卢剑,暗自放弃了这个念头。
此时热水也打来了,段管事退了出去,但却留了一个小侍在房内。
“出去。”叶煜说道。
小侍担忧地说道:“您先前倒在了湢浴里,王上也提了,怕是您再病倒了……”
先前倒在冷冰冰地石板上许久的确不是什么好体验,叶煜送了些语气,却仍是让小侍出去,“两刻后若我不出,你再进来。”
小侍自是不敢违背他的话,应声后低着头出去了。
虽然半个小时擦个身完全可以慢慢来,但考虑到大早上的还是挺冷的,叶煜只能动作快些。
也就一刻钟的时间,他就重新换上一套米色长袍。
几天没好好进食了,叶煜着人熬了碗粥送来。
不过没想到和粥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白胡子医官。
医官见他已经下地走动,就皱着脸说道:“将军,身体为重!”接着他又讲了一大堆术语。
叶煜只好摸了摸鼻子躺了回去,让他医官给他看诊。
医官把脉好一会儿后才回道:“尚未痊愈,还需休养几日,近日不可食荤腥油腻。”然后又去开了药,着人去熬。
叶煜摸了摸额头,是感觉比平时还高些,便不敢反驳,等医官走了之后才端起温度适中的白粥,没什么形象地咕噜几口,喝个干净。
白粥不能饱腹,却又勾起了他胃里的馋虫,但他也清楚古代生病死亡率高,不敢任性违背医嘱,只能苦着脸让人再端碗粥过来。
白粥喝完,又来了一碗苦药汁,三碗汤水下肚,叶煜就是想再喝碗粥压压味道也做不成。
段管事回来的时候就见到叶煜屏气凝神一口气喝了药的景象,脑子一转就上前问道:“客卿送了些蓬饵来,还有上回送来的蜜饯,要不要给您拿点?”
段管事仍不知道叶煜和李斯掰了这事,还以为两人关系好呢,专拿李斯送的东西出来。
他却不料,叶煜的脸色顿时就变了,沉声道:“府里可缺了吃食?”
段管事疑惑着摇头,叶煜说道:“既如此,何必专拿旁人所赠?”
段管事这才听出叶煜和李斯之间似乎出了点什么事,不然平时叶煜怎么刻意说李斯是旁人,他暗道坏了事,此后再不敢轻易提及李斯,面上惶恐地回道:“是,府里还有,是我记错了。”
叶煜思及李斯便觉得烦心,也不在意嘴里的苦味了,挥挥手让他们都下去。
这么多年被一个人耍得团团转,他只觉得又是痛定思痛又是不寒而栗,可李斯却是礼仪不错半分,若不是他知道李斯是个骨子里骄傲的人,听管事先前说的,估计真要以为李斯是在寻他求和了。
不过现在他只觉得膈应。
眨了眨眼,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冷笑,往阴暗里想道:许是真的是在膈应他也说不准呢,就同之前带给他的那句话一样。
李斯赠他宝剑,却利用了他,嬴政赠他湛卢,多少也有点利用的意思。
不过嬴政又不是他的友人,也没捅他刀子,对此他也没什么伤心之感。
嬴政已经开始培养起自己的势力了,而他就是那个引子。
无论是赠剑、越级升爵还是先前的探病,都表示嬴政要开始重用新人了,当然也是对吕不韦的试探,无怪乎去年吕不韦匆匆寻了嫪毐来摆脱赵太后。
虽然嬴政现在才十六岁,但以他的野心当然不愿意受制于人一直到二十岁才开始慢慢亲政。
至于为什么用他,多半是因为他是个孤臣,而且蒙恬王贲等人还没有开始发光发热。
忽然忆起去年他还与蒙骜谈及此事,结果至今才勘破,他甚至怀疑嬴政是不是看他蠢才选的他……
不,我才没这么蠢呢。
他暗道。
比起嬴政拿他做引子这点小事,他更想知道的是,前几日那件事里嬴政有没有掺一手。
从甘罗的当时话里,他觉得甘罗可能是把李斯当做了提议的人。
这也很正常,毕竟他当时对嬴政说的是做面子,这话自然不可能传出去,而之后李斯和韩非进宫,紧接着旨意就下来了,护卫还是由李斯的挚友他来担任,常人肯定会以为是李斯的提议,若是李斯再说上几句,这误会肯定就要被坚信了。
但是李斯不可能直接对甘罗说提议的人是他,这简直就是给人把柄,万一被发现名声也不好,所以李斯肯定只是似是而非的说了几句,诱导了甘罗去信,如此一来就是失败了也没什么。
而李斯的图谋……无非是甘家的人情。
那东西对于叶煜来说其实作用不大,但是对于李斯这种有野心向上爬的人来说,甘相留下的人脉却是一件极为有用的东西。
思及此,叶煜又深深叹了口气。
恐怕李斯的算计还不止这样,护卫让他去,等于又让他卖了甘家一个人情,就同嫪毐之事一样,又帮他又利用他,轻轻松松坐收两份好处,还不容易被看穿。
一股寒意涌上,他抖了抖身子,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越是深思李斯就越是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但这样一个算计周全的人却毫无知觉地被甘罗发现了。
他并不觉得那么久了甘罗都没发现,却有一天突然开窍,甘罗是个聪明人,这种人若是信了往往深信不疑。
甘罗没有进宫过,连吕不韦都不知道的事他更不可能知道了,所以一定是有什么人告诉了甘罗,就像甘罗来告诉他一样。
当日知道他提议的,除了他和李斯,就只有韩非和嬴政,以及一些近侍。
近侍没必要告诉甘罗,那么只剩下韩非和嬴政了。
这两个人里面韩非的疑点最大,可是韩非有什么必要这么做呢?
但如果韩非的目的是嬴政的话,似乎就能说得通了。
第六十二章 病愈道歉秦王问
如果韩非真的只是作为一个来疲秦的韩公子,或者与李斯有恩怨的人,此事他不出手, 任其发展反倒是对他最为有利的。
叶煜略思索了一下后果, 有些后怕。
若是此事不揭破, 甘家和他都会继续被李斯利用,事态沉淀酝酿, 待到未来有一日被他们发现李斯的作为,对李斯产生的影响将不可小觑,而那时候李斯多半已经登上了廷尉甚至丞相的位置, 还可能会因此间接影响秦国的内政。
这不是夸张, 权力越大的人造成的影响也越大,他如今已是大庶长, 虽远远比不上蒙骜等人,可只要以后不出什么事,最起码往上走一点, 一个关内侯的爵位还是能捞得到的, 将相不和, 又有甘家一脉的士族不满,这隐患可不是一点两点。
尽管叶煜很不喜李斯此人,却也无法否认李斯对秦国统一天下的重要性。
韩非就算不知道后来的事,但对李斯足够了解的他也应当能猜到一二,放任发展然后在最合适的时机揭破,才是他的最佳选择。
不过他没有这么做。
韩非此举就像是一个一身正气、仗义执言的愣头青,或者是为秦国深谋远虑、丹心赤忱的臣子。
叶煜大脑空白了片刻。
从韩非用他向魏国借兵,以及他的作品来看,韩非绝不是第一种人。
正因此叶煜才会感到纠结。
韩非要成秦国的忠臣,别说后世了,就是现下估计也不会有人相信。
连嬴政都心知肚明韩非入秦的目的,他或许不是像郑国一样采取疲秦之计,但是最终目的绝是为了保存韩国。
叶煜努力回忆着他和韩非寥寥的接触,越想越觉得韩非好像真的有事秦之心。
他下意识摸了摸后背,心道:蝴蝶效应没那么强大吧,韩非只是早入秦了几年而已啊。
脑中灵光一闪,叶煜似是想到了什么,低头思索。
历史上的韩非是在韩国不得重用,秦国又兵临城下才会入秦,当时韩非没有太多的回转余地,是绝不可能出现真心事秦的想法,但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郑国渠与蝗灾损伤了秦国的元气,至少十年内应当是不会挥师灭韩,对于韩非来说,他有足够的的时间用另外的办法保存韩国。
就像卫国一样。
叶煜记得没错的话,历史上秦始皇灭六国,却独独保留了小小的卫国,就是因为卫国出了商鞅和吕不韦这两个对秦国来说极为重要的人物。
韩非不可能知道卫国最后多么幸运,可他却能看出来秦国对于卫国的优待。
秦灭卫的机会太多了,之前连周都灭掉了,顺手灭个卫简直是轻而易举,就算这里面有吕不韦的因素,可是秦国方面本身就没有这个心思才是主要。
韩非想要成为当下的吕不韦,后世的商鞅,依靠在秦国做出成就获取高位保全韩国。
就算这样不行,等他有了足够的地位和权势,他也完全能够影响秦国的决策,凭他的辩才,到时还保不下一个韩国吗?
叶煜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可若是顺着他这么想下去,韩非的作为就变得能够解释了。
那算是投名状。
嬴政当然不会乐意一个将军被另一个臣子影响甚至完全利用,韩非揭出这一点就能表现出他对秦国的真心和志向,以此博取嬴政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