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么晚才到?”
“晚点呗。我都饿了,等会儿到元刺,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吧。”
莫世光点点头,“爸妈都不在家。”
“猜出来了。”
莫世艾放了首音乐,是Dido的《If I Rise》。她从包包里翻出被压瘪的面包,吃得津津有味。“我听说,你们学校有个女的跳河自杀了?”她口齿不清地说。
“好像是,那女的跟苏唯一表白失败,喝多了,就掉河里去了,尸体昨天才捞出来。”
“祸水,苏唯一这个祸水。”
晚上十一点的元刺已经变得很安静了,大街上的商店都打烊,阴冷的大街小巷只有高高的路灯还在工作。父亲的路虎被莫世光停在大马路上,莫世艾推开车门,拢紧脖子上的围巾。她走到螺蛳粉的摊子边,要了两碗螺蛳粉,一碗不要葱,打包,她对老板说。
吃螺蛳粉的人不少,摆在外面的小桌子坐了好几个人,夹起热乎乎的米粉,吃得嘴唇红通通。莫世艾注意到那个人,是因为他与众不同的发色,松软的茶色,不像染的,莫世艾喜欢这种颜色的头发,她染过,可没有这么自然好看,她发质不太好,像把稻草。那个人似乎发现了莫世艾的视线,他用纸巾擦擦嘴,回过头来。莫世艾发现他的眼睛是浅色的,有着润泽的光。
那个人旁边还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女人,她顺着那个人的视线,看到莫世艾,她冲莫世艾说,“微信号一百,手机号两百。”那个人笑起来。莫世艾有点尴尬,她一边接过老板递给她的两碗打包的螺蛳粉,一边掏钱。
“太贵了,不买。”莫世艾说,“我弟更好看。”
莫世艾回到车里,刚关上门,就有人敲窗子,莫世艾摁下车窗按钮,是刚才的金色女人。
“走这么快,我想说,我喜欢姐弟恋,要不咱俩交换一下,你交出你弟的微信,我呢,这个人的微信给你。”她扯住她身旁正要走的人的手臂。
莫世艾拒绝了她,莫世光这时开口了,“阿绿,你不是不喜欢姐弟恋吗?”
“莫世光。”那个拥有茶色头发的人忽然蹲下.身。
“巧。”莫世光愣了一下。
莫世光转动车钥匙,把车窗外的俩人甩在后面。莫世艾抱着两碗螺蛳粉,怀里暖暖的。“那个混血你认识呀?”
“你喜欢?”
“乱讲,”莫世艾说,“我以前见过他,我国庆回来的时候。”
莫世光突然沉默下来,莫世艾想到了什么,也不发一语,气氛变得奇怪,莫世艾受不了这种氛围,于是她放了首歌。
莫世艾胡乱找了个话题,她问,“刘夏那护士的凶手找到了么?”
“据说是自杀。”
“自己挖穿自己的肚子?”
“我哪知道,我听老野说的,他说他爸是这么说的。因为那把刀,只有那护士的指纹,她还死死拿在手上,也没发现其他人的脚印,好像是那天后半夜下雨,把痕迹全冲走了。”
“那被咬了一口的肉呢?”
“那个啊,她自己咬的。”
回到家的时候,莫世艾在皮箱里翻来翻去,最后掏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她期待地递给莫世光。莫世光当着莫世艾的面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是两枚正方形的黑色耳钉。莫世光把盒子合上,“我不喜欢戴耳环,连耳洞都没有。”
“没关系,放着就好。”莫世艾看起来还是很开心。
盒子被莫世光扔进抽屉里,他走到客厅,掰开一次性筷子,准备搅拌一下满满的螺蛳粉时,年斯年给他打了个电话。
“莫世光,”年斯年在那头说。“阿绿叫我去大动脉听她唱歌,她自己写的。”
“哦。”
“她是我朋友。”
莫世光点头,接着想起电话那头的年斯年看不到,他说,哦。
“你要不要来?”
莫世光看着飘散香气的螺蛳粉,“不来。”
年斯年停顿一会儿,“如果你不高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不说,我永远不知道。”
“是的,你不说,我永远不知道。”莫世光重复他的话。
“……你真想知道,我等会儿就告诉你。”
过了午夜,莫世光打完两局英雄联盟,年斯年发来条信息,问莫世光睡了吗,莫世光直接拨了电话过去。“说吧,我听着,”莫世光靠在椅子上。
年斯年的声音带了笑意,他说,“自己说自己的事,有点尴尬,怎么办,我说不出口。”
莫世光好久都没有说话,他想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他不该逼迫年斯年亲口诉说他过去的事,为什么到这儿来,以及未来会去哪里。每个人都是自由的,都有极力掩藏的秘密,莫世光想起语文老师也可能是政治老师说的,你无法完全了解别人,你连你自己都不了解,你只能无限地去理解,去包容。
莫世光张了张嘴,对面居然没有挂掉电话,也没有催促他。“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元刺?”莫世光突然说。
“也许三个月后。”
“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吗?”
“不会。”
莫世光在等年斯年的下一句,可没有等到,他希望年斯年能接着说,你会和我一起走吗。莫世光想了一下,不会,他肯定也是这么说。
“既然你迟早要走,不如我们现在就分手吧。”莫世光说。
“好,”年斯年说,“我是必须要走的。”
莫世光揉了揉酸涩的肩颈,注视着电脑屏幕上年斯年的照片,他在某一天的午后偷拍的,是一张年斯年的侧脸。
“为什么必须要走?”
“因为我是通缉犯呀。”
第21章 21
21-
大年三十那天,下起了绵绵小雨,斜斜的雨丝又冷又尖利,打在脸上,跟针戳似的。欧回野打着一把红色的伞,行走在元刺二桥头的北风街。他在元刺二桥头唯一还开张的一家小卖部里买了一桶油、两包盐,还有一盒香烟。父亲不在家,就他和母亲,母亲刚做过手术,不方便下地走路。
母亲做的是人工流产手术,那是他的弟弟也可能是妹妹。那天他坐在手术室门口,看见被推出来的母亲,他竟然有些想念那尚未出生就被扼杀在子宫里的他的亲人。它还是个胚胎,欧回野想,还没变成人的模样,就死了,被冰冷的器械刮碎,最后只剩下一团烂肉。
欧回野走进电梯时,电梯里还有一个人,他没注意那个人的脸。欧回野准备按楼层号,发现他家楼层的那个数字是亮的,他这才意识到糟糕,他想退出电梯,可电梯已经关上了门。南元站在电梯角里,欧回野没敢回头看他。欧回野摸出手机,可手机没信号,也没有手机游戏,他只能看了看时间,又塞进荷包里。
“你害怕我?”南元突然出声。
“怕死了,”欧回野侧过身去瞪南元。
南元笑出声,“放心,我又不会□□你。”
欧回野蹙了下眉头,他生气了,“麻烦你去精神病院治好了再出来,别吓人。”
直到电梯门打开,南元都没有说话,欧回野迫不及待地走出去,拿出钥匙,飞快地打开家门,又在南元才走到门口时嘭地关上。
晚上吃过年夜饭,雨也跟着停了。欧回野正在看春节联欢晚会,节目播到了相声,他和父亲笑得被酒差点呛到。南元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欧回野没存南元的手机号码,他乐呵地接了电话,笑嘻嘻地说,喂。
你别挂,能聊聊吗?南元的声音很恳切,带着卑微和难过。欧回野收起笑容,这温和近乎祈求的语气,让他冷酷的心软了一点儿。他不明白,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到如此地步,这般低声下气。
欧回野站起来,走进房间,关好房门。
“想聊什么?”欧回野说。
“其实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可以聊的,”南元自嘲地笑。
“那就挂了吧。”
“估计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了。”
“嗯。”
“欧回野,”南元叫他的名字,很轻,像一声叹息。“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找到答案,我说你像太阳,有人嘲笑我怎么不说像月亮星星呢,其实我也觉得这个比喻挺腻歪恶心的。”
“……你也知道啊。”
“哈哈,我想过了,你拒绝我是对的,未来还很长,即使咱俩在一起了,以后肯定也会变心,遇见的人多了,爱的人也越来越多,不是你离开我,就是我抛弃你。一辈子在一起太虚幻,太异想天开,更何况咱们还没有能支撑感情的纽带,比如孩子,比如结婚证。”
“卧槽你想的还挺多,可我拒绝你不是因为这个,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不喜欢男的嘛。”
“明白就好,省得我再说一遍。”
南元安静了一会儿,欧回野听到听筒那边传来一阵阵炽烈的风声。
“如果我从这天起消失在你的生活里,你以后还会不会记得我?”
“肯定会记得,毕竟有一认识好几年的人,还是男的,说喜欢我,要跟我处对象,我肯定想忘都忘不了。”
“元刺太小,人又少,等过两年你去上大学,会碰见很多像我这样的人,你也许就见怪不怪了,渐渐的你就会忘了我。”
“你希望我记得你吗?”
“希望。”南元诚实地说。
欧回野不想给南元太多的期待,他抿紧唇,说,“我又不喜欢你,为什么要记得你?讲真,我真的很讨厌同性恋。”
欧回野听到南元在笑,感觉是很开心的笑声,欧回野有点紧张,他握紧手机,生怕听到撕心裂肺的尖叫。南元没有尖叫,他笑了一会儿就停住了,他继续对欧回野说,“你能不能出来,有星星,还有我放的烟花,就今晚。”
欧回野好像被南元意外平静且柔和的嗓音蛊惑了,他说,好。然后欧回野套上外衣,没有理会母亲的询问,打开大门,走了出去。他走出小区,站在北风街的人行道上。他把手机放在耳朵上,他问南元,你人呢?
烟花蹿上夜空,炸裂开来时,南元在手机里说,欧回野,你回头。
欧回野回头的瞬间,有个人影高高坠落,砸在欧回野面前,溅起的脑浆血花四处乱飞,近乎惨烈地包围了呆住的欧回野。南元趴在血浆里,一动不动,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右手还捏着一封白色的信笺,此刻却被鲜红的血水浸满。
欧回野总在想,他极度厌恶同性恋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同性恋怎么能这么可怕呢,没能得到期许的爱,就以生命为代价,从高楼一跃而下,在自己面前,摔得四分五裂,变成一团烂肉,和自己那未出世的亲人一样,留在这世界上最后的一样东西,就是红红的一团模糊的肉。
在往后的日子里,欧回野一刻都没法忘记南元,南元的音容笑貌牢牢占据了他的脑海,每一处都是他,那鲜红的一幕成为了欧回野短暂一生里最深刻的记忆,无论如何都刮不掉,撵不走。可欧回野不爱他,从不爱。他似乎化成了小血珠,溅在欧回野的眉心,并渗入欧回野的大脑,在里面欢快地畅游、嬉闹,从这条血管游进那条,钻出来,又与细胞侃侃而谈。
头上五颜六色的烟花还在绽放,点缀布满星星的夜空,欧回野抬起头,想,南元没骗他,真的有星星。手机从他手里滑出去,他眨了眨眼睛,雨后明亮的星空炫花了他的眼睛,他朝后仰倒在地,眼睛仍然睁着,四肢却毫无知觉。
苏唯一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卫生间里出来,电视里在倒数新一年的来临,母亲在外婆家过年,他没去,父亲叫他去父亲那里过年,他也没去。他从茶几里拿起一颗红润的苹果,咬了一口,走进房间,准备来一把英雄联盟就去睡觉。
苏唯一,苏唯一。
他听见有人叫他,是个女孩子的声音,那个女孩子湿淋淋地站在苏唯一的床上,红色的大衣还挂着水草,她露出悲天悯人的表情。"
苏唯一,苏唯一。
她一直重复这三个字,身上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到干净整洁的床单,这是母亲临走前刚给他换的新床单。苏唯一有点生气,他抄起桌子上的书朝女孩子扔过去。“新床单,赶紧给我下来,死都死了,还来找我干嘛?”
红衣女孩被吓着了,她抬起手护住脸,下一秒又出现在客厅里,河水从衣摆流下来,汇成水线在地砖上弯弯流淌。苏唯一,苏唯一,她还在喊着苏唯一的名字。
“你烦不烦啊。”苏唯一瞪着红衣女孩,“我可没纸钱烧给你,滚回坟墓去。”
苏唯一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大,想要掩盖住红衣女孩诵经般的声音。他放下遥控器,接着看见南元站在他房间的门框下。
苏唯一,南元也喊起他的名字。
“干什么?”
几个小时的时间,南元自杀的消息已传遍整条北风街。苏唯一听到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时,打开窗子,趴在窗台,一团人围在那里,南元的妈妈哭得几近昏厥。他还看见欧回野被抬上担架,安修文茫然地站在人群外,手足无措。
新年快乐,南元说,温柔地笑。
随后,一个穿着护士服,戴护士帽的女人也出现在苏唯一的家里,她和红衣女孩并排站着,两张面孔,一副表情,悲伤地,怜悯地,看着苏唯一。
她们张开嘴,异口同声地说,苏唯一,苏唯一。
苏唯一跑到厨房,从冰箱上拿出一把香,统统点燃,插在半径三厘米的白色蜡烛上。他把白色蜡烛摆在护士和红衣女孩的面前,并鞠了一躬,“别来烦我了,谢谢。”
护士和红衣女孩一直站在那里,苏唯一走到哪儿,她们的眼珠就转到哪儿,苏唯一,苏唯一。倒是南元消失了,他在门框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像一缕烟,飘散到吊灯里。苏唯一狠狠关上房门,蒙上被子,塞上耳机,这样就听不到了,他想。
第22章 22
22-
莫世光开始频繁关注起元刺每一个小区里的布告栏,占据一面墙的布告栏上粘贴着大大小小的文件,有招租,招聘,失物招领,寻人启事,寻宠启事,小区公告,甚至还有一张大大的讣告,白纸黑字。那个时候元刺还没有殡仪馆,人们就在小区里摆起丧事,挂起白色的麻布,放上十几只桌子,人们在南元的葬礼上打麻将、推牌九、炸金花、斗牛、斗地主、摆门子吹牛。有的时候,会有人吹起唢呐,有的时候,也会从南元的遗照后面传来声嘶力竭的哭声。
人们一直搞不懂,少年南元为什么选择在除夕夜跳楼,没有任何人清楚。他们翻看南元的遗书,那张被血水浸满的白纸,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信笺上是一幅水彩风景画,是那一天雨后的星空,右下角还写上了日期,2月10日。人们谈论起南元,大多都说他是个话少、温和、成绩优秀的好孩子,没准还能考上全国前十的重点大学。他们摇摇头,说可惜啊,居然患上了抑郁症,不像我家那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玩儿。
后来元刺的居民们把南元和南元的父母当成反面教材,他们认为一定是学习压力过重,父母管教太严,南元又不够活泼,缺乏少年应有的朝气,他连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没有。于是人们对自己的孩子、学生说,要多交朋友,不要一个劲玩命学习,得出去晒晒太阳,踏踏青,你要知道抑郁症和癌症一样可怕,张国荣也是这样走的。人们谈到这位昔日的偶像,又联想起黄家驹和梅艳芳,往往叹息一声,摇摇头唏嘘世事无常。莫世光的母亲也同样这样教育莫世光和莫世艾,莫世光穿上篮球鞋抱起篮球走出大门,说,好的,那我出去晒太阳了;而莫世艾也换上时髦的衣物,套上小皮靴,给母亲一个飞吻,那我也出去交个朋友,妈妈再见。哎,先把饭吃了再去,母亲在后面喊。
莫世光在短短一天就逛遍了元刺的每一个布告栏,只找到三张通缉令,内容还是一样的,是一个从无双镇逃出来的谋杀犯,他谋杀了自己的妻子,因为妻子与人通奸。莫世光无功而返,停好车,他在小区的篮球场里看见了他的两个朋友,刘正宥,苏唯一,他走过去。
“哟,莫世光,我跟你讲,苏唯一说他在大年三十那天看见南元的鬼魂。”刘正宥说。
“苏唯一你还有这本事?”
“你俩懂个屁,”苏唯一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我最近被鬼缠上了,真的。”
刘正宥大笑,“那捉来给咱们瞅瞅,鬼长啥样啊?和电影一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