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友的脑袋将掉欲掉地挂在脖子上,何云捷在尼龙绳下艰难牵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冰,何云捷握上去时心脏跳得飞快,腹部的伤口也跟着跳动起来,何云捷下意识张了张嘴,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何云捷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偏过头去注视苏唯一。苏唯一也看着他,苏唯一笑着给他打招呼,巧啊,你们在约会吗?
何云捷又把渐渐模糊的目光放到欧回野身上,他在雾蒙蒙的视野里看到欧回野变得扭曲的脸,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让欧回野出现这些变化的原因。何云捷闭上眼睛,他说,变态。
欧回野乐了,他对苏唯一说,苏唯一,他说我变态。
苏唯一跟着乐起来,苏唯一说,对对对,变态杀人狂。
月光从大树身后投射而来,使这块区域落下一大片阴影,被拖拽得细长的人影邪恶又孤独,像个脆弱的魔鬼。大火就在这片阴影里从何云捷的帆布鞋蔓延而上,橙红色的火焰顺着油开始吞噬裤脚、树皮,从下往上,一点一点咀嚼。
何云捷那会儿还有气,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但依然紧牵男友冰冷的手,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凤凰,只有凤凰才能呆在火焰里,当火焰褪去,伸展巨大的翅膀,扬起头颅,浴火重生。可这只凤凰在火里拼命掉着眼泪,他没有哭,只是泪水一直一直不停地流。
烧焦的肉味一缕缕钻进苏唯一的鼻腔,他看着欧回野的侧脸,欧回野看着面前被烧着的大树,两个人影在火里安静地呆着,何云捷睁着眼睛,大火没有熏掉他的眼睛,没有烘干他的眼泪,他就这么死死地盯着欧回野,什么也没说。尼龙绳被烧断的时候他也依然站在那里,仿佛这场火让他和大树合为一体了。
倒是欧回野的眼睛被火苗熏到了,口腔被呛了好几口,他咳着咳着也流出了眼泪,睫毛被泪水沾湿,眼眶泛着红,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黑色冲锋衣被映衬出一种温暖的橘色,有些古老仪式的意味。
苏唯一忽然说,我看见南元了。
欧回野问他,在哪?
在你旁边。
欧回野没有动,他还在盯着何云捷死不瞑目的双眼,他想透过那双眼睛看到更多神秘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东西,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苏唯一走过去,他从欧回野手里拿走那把沾满血的棍刀。鬼魂南元就站在棍刀这边,鬼魂南元的眼睛漂浮着一些阴翳,他毫无神采的眼睛从棍刀一直爬上苏唯一的眼睛,然后四目相对,苏唯一冲他笑了,是一种十分邪恶的笑容。苏唯一转过身猛地把欧回野压在地上,欧回野诧异地怒视他。
苏唯一把棍刀插在地上,刀刃离欧回野的脖子只有一公分。接着苏唯一意识到欧回野的腿有了动作,他把棍刀往欧回野的脖子压下去一点儿,皮肤都快割破了。别动,苏唯一说,把你狗腿收回去。
欧回野不甘地伸直脚,把腿放平,他脸上有许多泪水肆流的痕迹,苏唯一擦了擦他的脸,拇指掠过他泛红的眼角。
南元死后,我一直梦到他,苏唯一说,他好烦,老是缠着我,坐在我床头,要死不活地看我睡觉,你不知道他有多恐怖,我一醒来,他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现在也是,他就在咱俩旁边,你猜他在看我还是看你?
你有病吧?欧回野说,把刀拿开。
你怕死?苏唯一说,棍刀压得更深了些,欧回野的脖子已经渗出了血,欧回野这才察觉到危险,他一把握住苏唯一的手腕。欧回野说,你想干什么?
干点你不喜欢的事,苏唯一又说,你不喜欢什么?
欧回野眯起眼睛,浸湿的睫毛和透着水光的眼睛让他多了一些不该有的风情,苏唯一扯起嘴角邪笑,逼近欧回野,面对面距离很近,暧昧的呼吸落在欧回野脸颊上。
苏唯一你想杀我?欧回野侧过头去,接着说,你他妈离我远点,别离我这么近。
棍刀又下压,苏唯一说,松开。欧回野有些吃痛,他皱着眉头,死死钳制苏唯一的手腕,他说,你不是想杀我吗,来,冲我脖子来一刀,别他妈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恶心炸了。
苏唯一突然一口咬住欧回野的脖子,痛得欧回野终于松开了手,苏唯一趁机反抓住欧回野的手腕,狠狠按在草地上。苏唯一松开嘴,满意地看到欧回野脖子上两排红红的牙印,苏唯一说,老实点,南元看着呢。
苏唯一抬起头,鬼魂南元就站在他们面前,一双满是阴霾的眼睛紧紧盯着苏唯一,苏唯一有点恼怒,他说,笑啊,你他妈不是会笑吗,你笑啊。
神经病,欧回野说,你跟谁说话?
你不是喜欢他吗,老子把他打趴下了,你继续笑啊,苏唯一瞪着鬼魂南元,操`你妈,看你妈逼。
欧回野却笑出声,他笑得快说不清话了,他说,苏唯一你在跟鬼说话?还打趴下,没那刀你打得过我?
苏唯一火冒三丈,他揪起欧回野的衣襟,苏唯一说,南元一直想操`你你知不知道?哈,同性恋,笑死了。
欧回野被这句话激怒了,他也不管脖子上的刀,抬起腿一脚把苏唯一从他身上踹下来。他俩互相缠在一起使劲在对方身上制造伤痕,燃烧的大树噼啪作响,火星四处乱飞,像红色的萤火虫,在星空下飞舞。不存在的鬼魂南元像片枯叶,他坐在大火旁,聆听焚烧的声音,银白的月光照亮他陈旧的鞋,照亮他苍白如雪的面孔。
苏唯一和欧回野打累了,他们摊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恍惚间,欧回野听到一声低低地啜泣,他去看苏唯一,苏唯一闭着眼睛并没有哭。火星和灰烬随着火焰上升的气流在空中翻飞,有一搓灰飘落到欧回野面前,他用掌心接住这搓灰,他凑近它,啜泣变得更响了,他听到它们在哭。
欧回野听见灰烬在哭泣。
苏唯一说,那也许是何云捷的骨灰。
第42章 42
凌晨两点的街道已经不够热闹了,一些区域变得死气沉沉,苍蝇在发臭的尸体堆上觅食,嗡嗡地叫个不停,血腥味和腐肉臭气铺天盖袭来,一呼一吸间几乎要昏厥。莫世光捂着鼻子在尸体里努力分辨他熟识的每一个人,手电筒的强光照射在死人脸上,有瞪着眼珠子的,有半边脑子被削了一半的,也有整个脑袋都没了的。莫世光忍受着恐惧,忍受着在胃里不断翻滚要冲出咽喉的呕吐欲。
莫世光翻找到了他的表弟,表弟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在可怖的死人堆里格格不入,嘴角还噙着笑意,有一把刀从背后贯穿了他的心脏。莫世光咬住手电筒,背起表弟的尸体放到汽车货板上。货板上已经整整齐齐叠放了许多人的尸体,有莫世光的父母,习天,刘夏,唐泰然,小姨,舅舅,舅妈,外公,堂姐。
莫世光去过十字街口,他想把刘正宥和莫世艾的尸体拖出来,可是那辆雪弗兰被卡车压成了纸片,连门都找不到。于是他放了把火焚烧那辆被压扁的雪弗兰,无论火焰蔓延至何处他都没心思管了,他太难过了。他还在十字街口点了三支白蜡烛,烧了两沓纸钱,从花圈寿衣店搬来花圈纸扎,花圈靠在建筑物上,他给刘正宥和莫世艾烧了两匹纸马。莫世光觉得这纸扎的白马特别好看,他想起莫世艾老是爱送他礼物,他却很少送莫世艾礼物,他的姐姐莫世艾看起来总是什么都不缺,他想不出能送些什么给她。记得有一年冬天莫世艾过生日,莫世艾问他,要送什么礼物给她。他想了半天,说我送你个皮肤吧,春节限定,可好看了。莫世艾生气地说我不玩英雄联盟。莫世光抱着漂亮的纸马,放到大火里,还给刘正宥烧了辆纸糊的小汽车。那破店没有纸电脑,莫世光想,不然就给刘正宥烧一个。
莫世光把表弟放到汽车货板上时,手臂突然没了力气,尸体压在他身上,差点没摔着,年斯年站在一旁,想帮他,还没来得及出手,莫世光咬牙放好了尸体。莫世光坐进驾驶位,胳膊酸涩胀痛,双手抖得厉害,他摸出烟,抽起来。年斯年没上车,他不敢坐上去,他怕莫世光一枪打烂他的太阳穴。
这个季节还没有蝉,只有无处不在的苍蝇,围成一团吸食肮脏的烂肉。年斯年上了另一辆车,不紧不慢地跟在莫世光那辆运尸车后面。莫世光往南边开,驶过县医院,驶过末日狂欢者的派对,到了午夜,他们已经开始上演成人节目,在篝火旁聚众性`交,他们如痴如醉,赤`裸的躯体放肆纠缠。只有小小的安修文呆在一旁,和夏千千安静地玩扑克牌魔术。
运尸车停在河滨路中心,莫世光把货板上的尸体一一搬下来,肩挨着肩围着摆放在大榕树下。莫世光依次点燃好几十支白蜡烛红蜡烛,又在泥土和树干里插满香,纸扎、花圈有模有样地放着,黄色的纸钱一张张洒满树枝和泥土,悬挂起两条巨大的白色招魂幡,像白无常在夜风里呼呼地巡逻。
年斯年下了车,靠在车门上点起烟,他其实不爱抽烟,但莫世光喜欢。
莫世光点了火,把尸体和榕树一起焚烧,炽烈的火光摇摇晃晃,吞噬每一个熟悉的脸庞。莫世光蹲下.身,缓缓烧着纸钱。他几乎把寿衣店搬空了,一沓一沓的纸钱似乎都烧不完。他想啊,反正以后也没人用了,不如现在烧个精光,还能给自己烧一点。年斯年拿过一些纸钱,也跟着烧,他撕下一张丢进火焰里,火舌迅速咬上去让即将燃起来的地方变得发黑。
他忽然叫他的名字,他说,莫世光。
荧绿的萤火虫在他们周围飘飞,到处都是萤火虫,在树冠里,在火焰外,像飞蛾,在橘黄色的火光前感受光和热。
我不太懂感情,但我现在堵得慌,年斯年说,我有点难过。
莫世光沉默得像个哑巴,他开始烧纸扎,纸人,纸蝴蝶,纸天鹅,纸船,这些纸扎做得很粗糙,不像之前那两匹纸马,栩栩如生,仿佛一落地就会抬腿奔腾。
我追了你四次,年斯年说,第一次你揍了我还骂我神经病,第二次你还是揍了我,我好气啊,你不答应我就算了,居然还揍我。我就想报复你,我又不舍得打你,就抱着试试的心态给你洒了点新生剂,我不知道新生剂作用在你身上会有什么反应,所以那几天我一直跟着你。你去打篮球,我也去,你去网吧,我就坐你对面,你上课我就没办法了,我不可能去你们班上课,上课太讨厌了,我不喜欢上课。然后有一天在大动脉的卫生间,你堵了我,你说我怎么跟个变态一样天天跟着你,阴魂不散像个背后灵。我说我喜欢你呗,你笑了一下,讲真,我那会儿心跳得飞快,笑得太好看了,我还在恍惚呢,你就亲了我,你说真巧,你也是。
你是不是都忘了?不对,你根本就不记得,对你来说,这些都没发生过,对不对?你就只记得我是个网吧小老板,菜得抠脚,像个精神病,有妄想症,天天想着离开元刺离开你,对不对?
我有时候在想,用新生剂让你喜欢我,对你是不是不太好,不过我不后悔,你这么好,我不想你喜欢别人,我舍不得。
我活了四百年,有时候活得很迷茫,我不知道我这么活着有什么意义,人如果出生就必定走向死亡,那我这么努力地活着是为了什么,努力地去死吗?
可是自从遇见你,我就想,我活着是不是为了与你相遇,尽管我不太记得我为什么喜欢你了。也许是那天我刚到这个宇宙时,你骑着红色的机车,嘴里叼着棒棒糖,差点撞到我,然后说我小黄毛看看路,你那是新车。你看我不说话,塞给我一根棒棒糖,还说听不懂Chinese吗外国人,送你一根棒棒糖以后好好遵守交通规则拜拜。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
年斯年说,可你都不记得了。
第43章 43
香烛的气味环绕四周,一缕缕烟雾袅袅地飘,长长的一条线,看起来温柔缱绻、缠绵动人。周围都是黑的,只有这块地方跳跃火光,热烈地燃烧。
孤身一人的莫世光在河滨路一棵大榕树下举办了一场葬礼,十一具尸体共用一个葬礼,祭悼者只有一个人。那个祭悼者坐在葬礼举办者身旁,他们面前摞着黑色的纸灰,小小的火焰一闪一闪,偶尔刮来一丝夜风,极轻的灰烬就飘到他们头发、衣服和年轻的脸上。
12
火舌舔上大榕树的树冠,把树叶烧得焦黑,化作一撮撮薄灰,跟随萤火虫上下翻飞。莫世光坐在台阶上,撕开纸钱,扔进火堆,看它们逐渐成灰。
事实上,这场葬礼的唯一祭悼者年斯年并未悼念过任何一个亡灵,人们的逝去对他毫无触动,他见过太多死亡,已失去怜悯之心,死亡只是一刹那的事,而人总是要死的。他鲜少怀念亡者,他甚至记不起他的双亲了。他烧着纸钱,心里却想着身旁的莫世光,他们离得很近,一伸手就能抱住。他掏出两支烟,用烧纸钱的火点燃,递一支给莫世光,莫世光没怎么犹豫就接了,但是没有抽。
莫世光的手指沾了灰烬,粉色的指尖现在黑黢黢的,白色的香烟都被他弄脏了。年斯年突然握上去,握住莫世光的手指,莫世光的虎口有一道新鲜的伤痕,正冒出血水。年斯年找不到纸巾,摸出一把匕首,割下自己的衣摆布条,给莫世光的手掌包了一圈。年斯年扎好布条,抬起头,发现莫世光正看着他,夜色和火光让莫世光看起来成熟了不少,那双眼睛凉得像午夜的河水。莫世光扯起嘴角冷笑,笑得很嘲讽。年斯年不喜欢莫世光这样笑,这会让他瞬间蹿起火气,他脾气其实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好。他没有松开手,仍握着他的手指,这五根手指失去了往日的温度,冰冷得让他想哭,他已经很久没哭了。他忽然想起来,莫世光以前总说他的手凉,他就说,但是你暖和。
可现在他的光已经不暖和了。
莫世艾是2015年5月3号早晨十点钟死的,年斯年突然说话了,他说,莫世艾死在高铁站门口的公路上,是你送她去的高铁站,她刚下车,就被一辆刹车失灵的大巴车撞死了。就在她死后的一瞬间,这个基于人脑意识的宇宙就诞生了,时间倒退回两年前,于是这个宇宙从2013年5月3号10点开始,到2015年5月3号10点结束,两年,730天。
莫世光摸了摸自己的裤兜,发现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想确认一下时间。
这个小宇宙提取你们原本所在的大宇宙的一个局部时间轴,以莫世艾为中心自行运转工作。年斯年又说,现在凌晨五点钟,还有五个小时到十点,这次不会再倒退回2013年了,这个残缺的小宇宙将彻底毁灭。莫世光你明白吗?年斯年说。
年斯年看着莫世光的眼睛,莫世光也看着他,莫世光抽出自己的手,说,哦。
年斯年有些愠怒,他攥紧那把匕首,匕首血迹斑斑,他白天随手捡来的。如果你真的想死,他用冰凉的匕首贴住莫世光的脖子,他说,我帮你。
莫世光轻笑一声,说,可以。
你还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他问他。
没有。
他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那双棕色的眼球里找出点什么,但他找不到,那里面甚至没有他的倒影,什么都没有,漆黑一片。那双眼睛空洞得可怕,只有结了点水汽的睫毛还昭示它的主人仍然存活着。他曾经那么有活力,美好的血液在他体内奔腾,亿万个健康细胞在正常运转,给他带来最具鲜活的生命力。他曾是蓝天下的白色飞鸟,是跃出太平洋的蓝鲸,这个少年曾在骄阳下泛出波光粼粼的色泽。
他曾经那么好,如今他失去了一切,狼狈得不像样。
年斯年不是什么好人,他杀过无数人,包括他自己,亲手或间接,被害者的尸体可以无缝隙铺满整座元刺,兴许还能再叠上几层。
这一次,他的信仰把自己脆弱的脖子毫无防备摆在他面前,无论是刀尖还是刀刃,都能轻松切开那层薄薄的皮肤,割断排列整齐的血管,血会像岩浆一样从裂口喷薄而出,染透衣服和皮肤,他的信仰会在痛苦与抽搐中死去,那过程不会太久。他的信仰会闭上眼睛,不再看厚重的云层,他相信,他也不会再看他最后一眼。莫世光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不管是爱还是恨,他看向他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他的信仰——莫世光已从万丈高空跌落,被狂风切割,碎成无数块在风雨里飘摇。眼前的这场大火正在一点一点烧掉他的灵魂,使他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脑袋里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