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娘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不是糟蹋东西么,不吃就别收着,这是几个意思!”
“大娘!”薛宝珠有阵儿没看见莫大娘甚是亲热地依了过去,倒没在意那个找茬的邻居,“回头热热能吃。”并没为了这扫兴,只觉得对方脾气古怪了点。
莫大娘挎着小布包来的,等见着宝琴宝霖,忙是抖开了布包把里头的番薯片拿出来,都是手工自个弄的,刚晾出来,薛宝珠拿了一片搁嘴里果然是记忆里那个韧乎劲儿,嚼着可是香甜,“好吃。”她自个晾的都给烤成焦炭了,没想到还能吃上。
薛宝琴看到莫大娘来也跟姐姐一样赖了身上,一口一个莫奶奶,直把莫大娘喊可人疼的,手里捏了番薯片就喂她吃,一口小牙齿咯吱咯吱磨的却也吃得起劲。
莫大娘前面来过一回认得路,却不认得牌子,直夸门口那字儿写得好,完了拉过宝珠偷摸塞份子钱,把薛宝珠闹了个哭笑不得。
“大娘,你这是逼我给您还钱呐,就是过来吃个饭不兴这个。”薛宝珠又将那一小包给塞回了她口袋里,死死按住。
“还啥钱呐,这么大一铺子要开起来得费不少钱哩,你这娃儿有难处就喜欢自个扛着,如今到了镇上老婆子我顾不到总是不安心。”就冲宝琴最早喊的那声奶奶,她都放不下这几个。
“奶奶,亲奶奶,要缺了我一定跟您说,到时您再借我呗。”薛宝珠只好软言哄着道。
莫大娘叫她这两声听得皱眉都乐开花了,眯着眼笑,“那成,我先收着,自个说的可别和奶奶见外。”
“嗳。”薛宝珠拿起那一包番薯片,打算先去炸个几片当零嘴儿给俩猴儿解馋,挽着莫大娘的手一道去厨房做炖鱼。
等一桌菜堆挤满了,王大虎和莫青彦俩也到了,王大虎从衙门直接过来的,还穿着官服,只是进来的时候面色有些不大好,和莫青彦在谈论着什么,只是到了跟前两人都默契的止了话。
薛宝珠将罩衣从莫大娘身上解下来,“虎子叔,我给你温了一壶酒,这就给你拿去。”
“有酒好!”王大虎爽朗一笑,刚才那点不快早已消散,跟莫青彦一道入了座。
莫大娘倒是多看了两人两眼,这俩人刚才是在争啥?
莫青彦一脸淡然地接受莫氏审视,还给打了个下手把碗筷摆了,“祖母,不是说了我回去接你一道,你怎么一人过来了。”
“我又摸不走,等你做啥。”莫大娘含笑对了一句,打私心里也不希望孙儿回村子被人指指点点戳背后,书院院长赏识当授业师傅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住了书院后,她能见的面儿少了,“书院那住得还行不,吃得惯么,我咋瞧着像是瘦了……”
“祖母,那是我待了八年的地方,都挺好的。得恩师看重不至于亏待,没瘦。”莫青彦由着她摸,温声宽慰道。
王大虎却在一旁轻哼了一声,显然是对他的说辞不满,被莫青彦一看,避走了目光端着酒杯闷喝。
莫大娘没注意到的,薛宝珠看见了,这下更肯定俩人进门来前发生了什么,以虎子叔的直性子根本瞒不住嘛。
“宝珠,今个辛苦你了。”莫青彦拿过那壶酒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敬道。
薛宝珠也给自个倒了杯,正要举起却被一只大手横着劫走,“……”
“她酒量不好。”裘和忽然举杯立了起来挡在前头,憨憨说道。
薛宝珠又不由想到除夕夜那晚,脸腾地红了起来。当初那句喝酒冲动啪啪打得自个脸疼,默默倒了碗茶水装深沉。
裘和余光里瞥见,看她难得猫儿似的乖顺,耳朵尖儿还红红的,心底腾起一个念头,很想摸一摸那耳朵尖。
一块端着举杯的王大虎咕嘟闷了一碗,喟叹了一声‘好酒’,那点的旖旎氛围霎时消散。
一顿饭用完,薛宝珠同莫大娘在后厨收拾碗筷,想起吃涮肉的小火炉还搁在前头没收起来便又折返了回去。她还未走到一半的路,就听见有两道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再争吵。
“虎子叔,我都知道……”
“知道?你知道些什么?干娘为了你的事操碎了多少心,你倒好拍拍屁股人就去了书院!”
薛宝珠怎会听不出这两人的声音来,先前吃饭的时候她便已经听出这两人好像置着气,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此时又听莫青彦道:“……我知道这阵子奶奶伤心,是我自己没用。”他顿了顿,继续道:“去书院也是怕日日对在奶奶眼前叫她看了更加伤心——”
他的伤心两字才从嘴里头出来就叫王大虎气愤的给截断了:“哼!是不是真的这原因你自己个知道!”
“虎子叔?!”莫青彦又惊又急,连着唤王大虎的都语调了都变化了许多。
“咋地?难道我说的不是?”王大虎索性将话摊开了来说,他看干娘想着莫青彦,便去过书院一趟,倒是知道了不少事儿。“别扯那些有的没的理由,你那点心思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可敢说你呆在那书院不是为了院长家的小姐。好你个臭小子,难为干娘为你日夜担心,你竟然……你竟然……”他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那日去他可听见了不少难听的话呢,状元郎名讳的事本就闹了好大一个笑话,却没想到这小子竟还同状元一道住在书院,如此一来,更是要有人将那事揪着不放了。饶是王大虎也受不住那些讥嘲,他委实心中也是心疼莫青彦的,听了那些疯言疯语如何不知道他在书院的日子并不好过。“那书院有什么好的,你……你要真孝顺就别再去了。”
莫青彦张了张口,显是对着这样粗暴而强硬的对话没办法继续,可这事他心中有数,最后只是闷声声道:“院长对我苦心孤诣,我不能不去。”说了这话便从那边过来。
薛宝珠没地方可避让,只能厚着脸皮避开眼权当没听见这事,等与莫青彦撞上发觉后者稍是停顿了下依旧擦身而过了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没想到王大虎的声音紧着在跟前响了下来,“你都听见了?”
薛宝珠想摇头,可却偏偏点了下头。
王大虎显然也并不十分在意她是点头还是摇头,早已将她看成了自己家人一般,叹着气愁苦道:“青彦这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嘴上虽是这样抱怨着,可心中则更多的是心疼。他那日去书院可听说了不少难听的闲言碎语,何况那状元也喜欢院长家的小姐,唉——
“宝珠,你别同干娘说这事,免得她听了担心不说,夜里头又要睡不着觉了。”王大虎担心的嘱咐。
薛宝珠哪里有不应的道理,随即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宽慰了王大虎道:“我听说那状元回乡也不会时日长,他是金科第一名,且是留任京都的翰林院修撰,到时候离开兴许风头就过了。”她忽而话锋一转,语气也跟着轻快了许多:“明儿个八宝楼就要开张了,虎子叔到时候可得抽空来帮忙。”
王大虎也受她情绪带动,撇开了压在心头的阴郁,笑了道:“这是自然的。衙门到你这边也不远,到时候我便让我的那群兄弟隔几日就来这用饭,也是一处好进项。”
***
薛宝珠拿了熄了火的小炉回厨房,见莫大娘坐在矮矮的小凳上,她手边上是一摞摞洗好了的碗儿碟儿,而她不断的俯上俯下,更是显然背影凄清。薛宝珠自打盘下了这铺子心中就早有了一大算,只是一直没说,这下心头有些叫触动了发酸,忍不住提了出来。
“大娘……”
莫大娘哪里晓得她这出去一趟还知道了那些事,忽然听见宝珠喊她便抬起头来笑着道:“没几只了,你去旁边歇着就好。”
薛宝珠于这事也不推辞,她是知道莫大娘性子的,只先将自己手中捧着的东西先搁在了灶台上。“大娘,我往后也不大回长渚村了。”
莫大娘哪里会不知,心中经由她这样直接提了,眼睛里头便不自觉的要逸出眼泪。先前身边围着薛家这姐弟三个好不热闹,这下全都搬到了镇上就如同离开了她一样,哪里不难过的。莫青彦长住镇上,只能等书院例休还回去。而王大虎身上有差事,也不能时常陪着她。这下薛宝珠几个也不在了,心中一下子空荡荡了起来,这两日她还偷偷抹过眼泪。今儿本来是高高兴兴来的,却没想到让薛宝珠招了伤心。
年纪大了总得有人在跟前照顾才好,莫大娘先前待薛宝珠几人极好,她也不愿断了这份交情,试探着问:“大娘,你愿不愿意留在镇上?”
莫大娘满脸惊讶,显是没想到薛宝珠会忽然问这话,惊得她手中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薛宝珠继续道:“这铺子的后头屋儿能住人,大娘您来我就再给收拾出一间来,不费事儿的。再说莫大哥多数时间也在镇上,大娘您要住过来想要见青彦哥也方便。”
“宝珠……”莫大娘张了张口,又是欣喜又是迟疑,过了一阵方才语气晦涩的的开口道:“可……”
薛宝珠晓得她有顾虑,莫大娘是个自觉的人,恐怕这是在担心麻烦了自己。“大娘就答应了我吧,这几日还好,等后头铺子开了起来,只怕我这边人手不够。您过来了,自然也就成了个帮手,到时候我再给您每月开工钱……”
莫大娘听她说喊自己来是为了帮忙,心中早就动摇了,她先前是怕自己是个累赘连累了薛宝珠,现在知道她也是出上力,是能帮薛宝珠忙的,忙不迭应了下来。“这钱我不收,真要是来了吃住都在你这,哪里还用得着收钱?”莫大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已堆起满满的笑来,欢喜得很。
薛宝珠亦是笑吟吟着道:“大娘要真是要细算,我将工钱扣了饭钱住宿的钱再折给您就是了。”
她这边同莫大娘说定了之后又将这事同其余几人都知会了。莫大娘直说自己乡下家里头没什么可牵挂,几亩田早卖了,今年手上不富裕小鸡仔还没来得及买。她想着明日一早就回乡下去收拾收拾,快的话晌午就能回来。
“好。”薛宝珠转过头,看见莫青彦和裘和坐在一块,王大虎则坐了稍远了些,敛了眸子声音欣悦道,“那往后晚上这顿都在我这吃,一家人吃热闹。”
等到了第二日,八宝楼正式开张,薛宝珠兜着新罩裙没在后厨待着,往门口张望呢,外头的鞭炮声噼啪炸响了好一阵儿,门口聚起了不少人观望,她怕等人进来后忙不过来忙回了后厨,可愣是等半天,都没见着刘四儿或是裘和进来报菜名。
她又从后厨转了出去,这一看门口已经没人了,裘和和刘四儿走出老远,依然照着前两日那样敲锣张罗,“青衣巷子里的八宝楼开张,头三日吃食全算半价……”
可薛宝珠却没想到饶是这样宣传,今儿开业头一天的人却少得很,临街的门面大堂里可只坐了两三桌,其余的都空着,哪里像是新开业的地儿,跟经营不善将要关门似得。
莫大娘谨防今儿人手不够,天没亮就准备起来了,看了这情形也是心急得很。她也不敢去问薛宝珠,怕招了她的伤心,只过去裘和身边问:“宝珠说前几日都在街上做了吆喝,怎的没人来?”
刘四儿把弄着手中的长巾,斜着身子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闻言忍不住插了话道:“谁知道呢!明明前两日可有好些人来着的。”前两日听宝珠说是什么试营业,那也比今个开张人多,他还以为今儿会有火爆场面,那哪成想这样冷清。他打小就做店小二的,见识得多了自然知道新东家将开张的噱头做得十足,难道还真有人不在乎便宜的?
裘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面上却绷着平静,隔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有些奇怪。”
莫大娘下意识的要问他哪里奇怪,可等转过眼看他的时候,他又紧闭了嘴巴,显然是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这裘和……莫大娘心中不由起了好些惊叹,自打那日走水他跑进火场救了薛宝珠,这人好像也锐气了许多,不像以往那样木讷透着呆样子。虽然如今还是不大爱说话,可算是有了精气神,不再叫人觉得蠢笨了。
店里头没有人,薛宝珠也心急,等下午的时候裘和同刘四儿两个又拿了铜锣出去宣传,可仍不见好转。薛宝珠在做吃食这事上一向无失手,这回可真是实实在在叫淋了一盆冷水,浇得人透心凉。心说她先前多花了心思在厨艺上,生意生意,她这才是第一回体会到生意二字的晦涩难懂。
可没想到,这冷清一连三日都没有好转,开张头三日店里头有优惠都是这样的情景,那往后只怕更要差了。照此下去,薛宝珠心担心这铺子撑不过几日就要关门了。这两宿她也没睡好,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旁的也就罢了,分明有些好熟客她是亲自通知了的。没有道理这些人也忽然不来了!眼见天色将黒,薛宝珠打算暂先关了门出去寻一个熟客问明缘由的时候,冯胖子上门了。
她眼中一亮,当即迎了上前,“冯叔,你怎么今日才来?”
冯叔面色却有些掩着紧张,看了看宝珠又往她身后的后院探了探,“上回来谈事的那雅间里有人吗?没人我去里头。”
薛宝珠起疑,他一个人过来又是神情不安要去里面,竟好像是来这要冒着极大的风险一样。她带了冯叔往里头去,待他点了菜,方才诧异的问了起来:“冯叔,这是怎么了?”
冯胖子脸色一僵,干笑了两声,装了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反问薛宝珠:“什么?什么出了什么事情?”
薛宝珠拧了拧眉,想他定是知道什么,不由的心中的不安感更加强烈了起来,“是关于这铺子的?”她思索了片刻,胡乱扯了一个念头:“难道是有人不许旁人来我的铺子?”
她这一话当即叫冯胖子脸色变话,正叫她说中了。若要不是他实在是个爱吃的性子,哪里会冒着风景来,苦苦忍的了两日,到了第三日却还是忍不住来了。
薛宝珠心道自己只怕是猜中了,可冯胖子却是索性挪开了眼不再看着她,颇有些避着她的意思。“冯叔,你要再不跟我说,我只怕真要得罪了人关了铺子。这铺子是我身家性命,真要是关了恐怕真的就不会做这行了。”
冯胖子扭过身子,很是吃惊的张了张口,没想到她竟然拿了这个事情来拿捏自己,可偏偏自己有条挑剔得很的舌头,要不然也不能冒着的风险来了。“唉,你这丫头……”他重重的叹了口气,“你怎么就总是招事儿?”
薛宝珠一听,再仔细想这些时日自个可安生的很,怎么可能招惹上什么,“冯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开张用半价做噱头,哪能真没有个图便宜的来吃,这没人来,是叫给人压着不敢来。”
薛宝珠皱着眉头,也不吭声只听着冯胖子继续道:“打你铺子挂上招牌后就有风声说是换汤不换药,假名头,应是先前将喜来坊挤兑倒的喜乐酒楼放出来的,那家掌柜一直不喜喜来坊的招牌,觉得名儿带重了,还因为两家挨得算近,暗中打压。”
喜乐酒楼就是喜叔送鱼货的那家,薛宝珠是知晓的,不然这铺子也不会到她手上,可这么逮着同行挤兑也实在小人做派。“这小门面又不影响他的生意。”
“是说。不过真正让你馆子开不了的不是那家,我是知道换了主儿的,旁个也有知道的,可要真来担心的是另一层,你这新主儿得罪过县太爷!”
“我……我表哥都好好放出来了,那事……就是个误会,哪有得罪?!”薛宝珠急道。
“你说得清楚,可别个不知晓啊,外头都道如今的新主儿叫薛宝珠,得罪了县太爷……”冯胖子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最后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咳,就不能多问了。”
薛宝珠没想到问题的症结出现在县太爷身上,可这也太稀奇了,按说杨四娘那茬也都过去了,黄老夫人那她都去打点了,难道县太爷是记着丢了颜面的仇,可也算不到她头上去啊。这般想着,她的眉头皱到一块儿去,这都什么破事儿……
***
薛宝珠还在为八宝楼的生意犯愁,那边又爆出了一则大消息,好巧不巧,还是她的。不知哪个多嘴投巧的,竟把她和司家退亲那桩连了起来,一下扒出她就是被司家小少爷退亲的那个,正值司家选媳妇的当儿,这事爆出来一下将两位主角儿推到了议论风口。
传到最后,连她千里追爱的传闻都出来了,薛宝珠没管那个,心思都在食肆上。
刘四儿因为这两天没生意,借着在外头张罗的名义实则听着各路八卦,回头对上正主儿,连眼神都变了,憋了好一阵儿才忍不住凑上去问,“新东家,外头传的是不是真的?你和司家小少爷是娃娃亲啊,多好的一门亲事,司家小公子长得俊,多少姑娘巴不得嫁。”言谈之中不乏艳羡,一脸神往的想要是能入了司家可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