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四儿这两日态度就已经有些消极怠工了,就算是莫大娘这遭不出声,薛宝珠也打算就这么几日就同他好好谈一下。
“哟,这铺子都开了几日了,可进店来的才几个?”刘四儿索性要将话挑来了来说,“东家,我看您这铺子也不大能开的下去。可我家里头还上有老下又小,就指望我这一个进项的。您这断了生意,我总也不能守着个关门铺子过活,总也得早些寻新的活计才好。”
“这么说来,你已经找好下家了?”薛宝珠顺着他的话问。
刘四儿点头,“不错,那家掌柜的原意支了我今年余下的工钱银子给东家你,虽是不多……可总也能抵一抵这往后几日的开销。”
薛宝珠没出声,这平日里刘四儿说话总是带着笑容,点头哈腰的好不客气。可现如今撕开了眼,才叫人觉得竟是人高马大,一番话说得叫人拒绝不得,仿佛拒绝了就是她的过错了。
薛宝珠同他交情不深,自然也不指望他能跟自己一道同甘同苦,可这正是紧要关头,这人却能立即另寻他路,全将前些日子亲近和气的脸给撕破了,迫不及待的想法子要离开。“好。”薛宝珠轻轻咬着牙齿,挤出了这个一个字。
莫大娘却急了起来,“宝珠!你咋好同意!”刘四儿的工钱原是算在盘铺子费用中的,相当于没花钱却多了个得力的人。
薛宝珠同她摇了摇头,“算了,他既然心不在这也不必留着了。”而她目光不经意搜扫过莫青彦的面上,看见他神情之中仿佛有些变换不定,仿佛有什么叫他折磨且反复不定。正稀奇的时候,却听见裘和道:“宝珠说的对,现在少一个也少一分开销。”
这也正是薛宝珠的想法,何况他到底不是能跟自己一条心的。
刘四儿哼了两声,显然裘和这话不对自己的意。这下再看薛宝珠几人,更是流露了鄙夷的念头,心里想着到底还是乡下头来的不经事,就算是陈掌柜那样还能顶两三个月,这薛宝珠铺子开下来才几日就要被关门了。“那就多谢东家了。”说着径自转了出去。
莫大娘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才好!”她转过身去看了看莫青彦,忍不住催促道:“你也给宝珠想想法子,夭寿哦,也不知道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莫青彦沉吟不语,过了半晌才抬起眼帘同薛宝珠道:“宝珠,以后会好的。”
以后?
以后是什么时候,又会个什么的好法?薛宝珠心想,这以后的事她可看不见也摸不着,这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化解了眼下这困境才好。可如今的形势……像是一个牢笼,她辛苦建成的新家似乎还未稳固就要被风浪拍得支离破碎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落入在了裘和的眼中。夜里头,裘和披着衣裳站在床前,看见对面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夜已深,万籁俱静,唯独有人彻夜辗转不眠。
他轻轻握着拳头,深邃的眼眸中翻搅起一丝浪涌,将手中的物件稍稍捏紧了,他不想再看那丫头愁眉不展的样子,若真没法子,他……
第二日清早,天还没大亮,裘和便已经出了门。一路未做耽搁,直接往城郊去了。
城郊三里坡歇脚的凉亭外早就停了两匹马,有个小厮模样的人正百无聊赖的那草逗弄着马儿,见到裘和过来飞快的转过头去对着凉亭中背对着而坐的人言语了什么,那人动作稍稍一滞,只等裘和几乎要踏上台阶才起身转过了面来——赫然就是司家大公子司仲。
司仲眼中并无半点惊讶,“裴公子,没想到当年金陵匆匆一面,今日还有这样的机缘。”昨日他果然没看错眼,薛宝珠身边的裘和就是如今金陵裴家大少爷裴劭。
“司家大公子也是少有的好眼力。”裘和缓步踏入凉亭,周身气势大开,竟比锦衣玉袍的司仲也不差分毫,锋芒夺目。
司仲嘴角含笑,既不显半分亲昵也不过于冷漠,“昨日也诚然受了些惊吓。裴公子也应当知道哪儿都不安全。既然在下能认出裴公子,说不定还有其他人也能认出你。到时候……只怕要坏了裴公子的安排。”
裘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想着这人年纪虽轻却熟练老道,非同一般人。若不是这样,自己今日也不该同他站在一起。脑海中的记忆一直残缺不全,所有零星念头拼接起来也不过是个囫囵大概。换做裘和的个性,他不论做任何事情,总归会先屋确定了十分把握才行。可现在……他等不及了,必须要尽快去办成了才好。
裘和也不跟他多费口舌,他有千万种法子能办成此事,却独独选了他也是因为他二人都是生意人,自然对里头的意思懂得一清二楚了。
司仲如何能不知,昔日他想结识金陵裴家却苦无无甚门路,如今却来了一个现成的雪中送炭的机会。司家虽说在汴城一带生意不错,可放眼整个江南却根本不值一提,真正富庶之地的商圈仍然牢牢的叫裴家圈着,便是他家的货船商队给根本没法子进入那些地界。如今裴家几个嫡子争权,司仲心想若是这时助了这位裴家少爷,将来他得势不怕不念此情。
“安排谈不上,只是有一桩事,要劳烦司大公子帮忙。事成后……”裘和正当要许诺,然而话还未说完就叫司仲给截断了。
司仲断然摇首道:“在下只当裴公子是朋友,倘若真叫裴公子这时许诺利处,岂不是趁火打劫的小人行径?”他这话说然坦然,神情也傥荡,叫人见之多了许多信任。
裘和点了下头,沉眸道:“好。”他上前一步,压了声音同司仲低语一番,直至末了才退回远处,“全仗司兄了。”
司仲笑着同他的寒暄数句后,立即翻身上了马,同身边带着的小厮一道往南下去了。裘和眯着眼看他们离去的背影,心叹道他方才托付司仲去一趟金陵,没想到此人心中也早就有所猜想,竟是来时就已经有了远行的打算。如此,裘和对他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了。且不说同自己交好远比出卖自己来得好,就说他分明前日就认出了自己最后却并声张,足可见也是眼光长远。为此,裘和也会让他同自己的利益绑在一道。
此去金陵路途遥远,一个来回路上不耽搁停歇也总要足足四日。八宝楼彻底绝了生意,莫大娘人前不瘦,可眼睛总是红红的。偌大的店面,桌子都仿佛没生意而蒙了灰尘。薛宝珠困境挣扎,仍不原意放弃,每日一早叫炒些花生瓜子的叫裘和拿去梨园外头卖。虽也能卖几个钱,可要支撑整个店铺的花销却是远远不够的。
才短短几日,薛宝珠整个人都瘦了一圈,愈发显得漆黑的眼眸大得吓人,脸上的稚气也随之褪却,现出了少女的纤细。她往日里爱笑,现在眉宇间却总好像带着薄愁,可却有一丝不服输的韧劲儿。
其间刘四儿又回来过一趟,说是东西落下了,转着眼咕噜打量了一眼四周,阴阳怪气的笑问:“咋一个人都没有?叫我看东家还是索性关了门吧,省了花销留下几个钱。哎呀,呸呸呸!我这嘴儿真是欠抽,薛姑娘早不是我东家了。真要叫我那新东家听见了,可不得啐我!”
薛宝珠虽是听了不痛快,可莫大娘早就发作了起来,拿着扫把带着宝霖宝琴两个将人打了出去。
到了第三日深夜,终于有黑衣人出现在了裘和屋中。他屋中点着烛火,仿佛专程是为了彻夜等人的。
“主上!”那人双膝一曲重重跪在了地上,蒙面巾上露出的一双眼闪着激动的光亮。
第52章 豆角焖面
风从窗子缝隙漏进来, 使得桌上短短一撮的火芯摇摇欲灭,光影明明暗暗中,男子端坐的侧脸晦暗不清。
“未能护得主上周全,属下有罪,若非属下大意, 也不会叫那贼子有机可乘——”跪在地上的黑衣男子语速飞快,显得急切得很。
裘和眸子沉吟不语, 指腹轻轻捻动,只是微微垂眸看着底下这人。于这人感觉是熟悉的, 可因为他并未完全恢复的记忆并不确认, 只轻轻哼应了一声。
而底下跪着的人仍是挺直了后背不敢丝毫放松, 敛声继续道,“主上派去的人行事小心, 几番试探属下才肯透露消息。”
裘和沉吟不语, 最终只问:“他还在金陵?”
那人抱拳称是,蓦然抬起头看向裘和, 眼中闪过一抹肃冷杀意,“主上担心行迹叫这人泄漏, 属下这就去飞鸽遣人——”
“尹奉!”话还未说完就叫裘和骤然出声打断, 长眉轻皱。
那人身躯一凛, 再不敢肆意揣度主上心意, 若不是非常时机……他也不至于这样狠心小心。可方才,他已从求和的低沉的声音中听出了愠怒——转念回想倒是他自己心思歪斜了,主上向来行事坦荡磊落, 怎么会妄取人性命,何况是报信之人。
“求主上随属下一道回府。裴家自主上……主上失踪后混乱过一阵,后由老夫人做主,在尚未寻到主上的情况下……暂将家主之位传于二公子。二公子裴昭只手遮天,为排除异己瞒着老夫人将各州总领管事都替换了自己人。可仓促之间交接混乱,被安排去的又多庸碌无能之辈,短短时日各地的收成已经减了三成。”尹奉话至一半顿了顿,“夫人心系主上,去了寒山寺祈福不归,亦是不知其中底细。而且、而且……二公子这段时日同三爷交往过甚。三爷这本就是个奸险小人,一向对裴家虎视眈眈,不排除他想借裴昭……”
裘和脸上神色始终淡淡,似乎是在专注听着,又好似神游在外,叫人摸不清底细。
尹奉并未察觉出主上不妥,是因习惯了这人缄默寡言,不知不觉当中已将近段时日以来,从裴家乃至整个金陵发生的都细细交代了。
裘和听着,并不能完全恢复记忆,只拼凑出了大概,对金陵,对裴家有了大概的认知。他曲着指尖敲打在桌面,叫人以为是重重思虑之后才逸出了一句:“这事暂且搁一搁。”
风忽的吹熄最后一点烛火,整个房间陷入阴冷黑暗。
尹奉不自觉打了个寒噤,金陵裴家虽说富可敌国,可如今内忧外患如何能耽搁得起。只怕再放任下去就真要翻天了,他这话滚到了嘴边又生硬咽了回去。
“此处尚可安身,你且回一趟办件事,待事成之后再听从我安排。”裘和说这话的时候已不自觉的带了一份紧迫。
“是。”尹奉得了主上吩咐,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裘和未再点灯,反而借着月光行至廊道,夜化作抹不开的浓墨,深沉一片。一道颀长黑影伫立良久,轻而易举地开了窗子,屋子里的人陷入酣睡,却拢着眉心,在睡梦中也依旧是不安稳。
“我是我哥妹妹咧,他不对我好对谁好。”
“这是我哥。”
“我哥力气大着呢!”
“哥……”
夜里因为回忆起那一幕的寒意渐渐叫那含羞带怯的一声甜腻化开,眉角眼梢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宠溺。
这一夜,薛宝珠晓得睡不踏实的,后来不知怎的睡着的,光记着做了个好梦来着,可惜内容是完全记不得了。
新的一日开始,薛宝珠依旧为了生计发愁,司家那蛮横不讲理她是见识过的,跟司仲那日是挣了一口气,可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裘和一早儿不见了人影,薛宝珠倒不怕他跟刘四儿一样跑了,倒并不管他,反而想到昨儿个临睡前颠来倒去想的辙儿来。
薛宝珠看着隔壁还在抹桌子的莫大娘,喊住了人,“大娘昨儿刚抹过干净的,您别忙活了。”
莫大娘其实也是找点事儿做,听到宝珠喊她,收了抹布有些不知所措。食肆一点人气儿都没有,她看着都发慌,何况是薛宝珠,她一直怕薛宝珠经不住打击垮了,却没想到少女比她想象的要坚强许多,至少这一天天的都在想法儿,只不过都做了无用功罢。
“晚点我去挂个牌子,让人来相看铺子罢。”薛宝珠是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强撑不是明智的法子,变卖食肆至少让银钱周转开,将损失降到最小,届时她试着去酒楼之类的寻个厨娘活计,永安镇不行,那就去汴城,汴城不行总还有别的城镇,她就不信司家一手能拢得过来。她非要带上大家伙过上好日子不可!
“这……”莫大娘瞅了眼算不得簇新的食肆,25 晓得薛宝珠在里头花了多少心血,有些舍不得银子,那都是一笔一笔画出来,和裘和敲敲打打折腾的,却叫这么平白给耽搁了,连安慰话这些日子也说够了,只余下一声声叹息。
——
等薛宝珠把牌子挂出去,街角不远就有人相着,匆匆离开了。
“她真要卖铺子了?”
“千真万确,小的亲眼看见牌子挂出来了。”那人朝着一锦衣公子挤眉弄眼禀报道。
一身墨兰绸缎的穆其闫摇着金丝扇,站在酒楼二楼延伸出的楼台,远眺那方向,嗤的笑了一声将扇子合拢,“这些乡下老鼠就该滚回洞里去。”
弓着腰的人不住点头附和,随即瞥见从外头进来的一道身影忙是提醒,“公子,县太爷来了。”
穆其闫闻声从外头缓缓踱步入了雅间,收了折扇反握拱了拱手不过是做了个虚礼,“黄大人,今日赏脸真是穆某之幸。”
“不敢不敢,穆公子抬举了。”县太爷在他面前可不敢拿乔,虽然不知这人是如何入了圣上的眼,从籍籍无名一下成了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可这等公文下发,只怕官衔都在他之上。而且风闻京中侍郎是他亲舅舅——啧啧,那就更了不得,自然要巴结得紧。
穆其闫也仅是口上恭敬,神态依然傲慢,等县太爷亲自请他入座,嘴角笑意更咧开了些,很是受用。等酒菜上桌,以两人为主,余下亲足乡绅自然捧着,一时席间氛围热闹无比。
县太爷举了酒盏敬上,你一杯我一杯,几杯黄汤下肚,话也就敞开了。
“穆公子何苦跟一个乡下女娃儿过不去,那地儿偏,原本就没个生意,没有您吩咐也未必能成。”县太爷是在家里听媳妇老娘念叨过几回,借着酒意来试探了。
“因为……嗝……因为啊……”穆其闫也没喝少,都打起酒嗝来了。
县太爷凑了过去听,就听他打了个长嗝,忙是掩着鼻子避过,才听到了那句,“因为小爷高兴。”
“……”
有跟穆其闫一块来的,平日就捧着这位小少爷的年轻人笑呵呵道,“咱们穆公子看不惯的人,那必须让他麻溜滚。”
穆其闫闻言甚是高兴点头,拍了拍他肩膀,笑得阴冷。
县太爷不知道的,穆其闫那好友却知这位翰林院修撰向来是个锱铢必报的,但凡一点不舒心,必要折腾得出了气才肯罢休,何况如今方才得势,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哪能轻易算了。
县太爷讪讪,也不搭话只拿了酒喝。
穆其闫打着酒嗝,看着是似醉非醉,实个脑子清醒着,不过是醉眼看人罢了。薛宝珠该死,何止是因为莫青彦。依照他如今的身份想要弄莫青彦简直易如反掌,何须借着整治薛宝珠的手段来迂回,穆其闫放着他在书院日日折磨他、羞辱他。而对薛宝珠……他则是满心厌恶。
回想起当日薛宝珠一行人当街拦马,他好意提醒却不想这臭丫头嘴又毒又狠,当着全镇人的面不给他面子!这种人,该死!
权势二字欺天,她一个什么东西竟然敢下他面子?!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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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珠挂出不到一日,没个响动,等天黑便收了起来,宽慰自个只是头天,许还要等的。这一夜憋了话难得爬了梯子上屋顶,可等到星辰满布也没等到裘和回来,直到屋里小宝琴哭着找人她才不等下去了,可心里尤记挂人会上哪儿去,锅里留着的豆角焖面恐怕要糊了。
等第二天天亮,薛宝珠去叩裘和那屋的门,却发现那人已经在大堂里拖地,“……你昨个什么时候回来的?”
裘和拖地的动作一顿,直起身子憨憨道,“摸迷路了。”
“……”好吧,薛宝珠差些忘了,这人不记路,容易走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