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之沧点头称是,“大人说错矣。可在下取来的酱菜味儿是薛宝珠那酱料所制,与那日华严寺布施素斋的实属同一酱料,可这盐……却不是那日了善师傅购回的。”
“这……”苏牧山沉吟不语,他的确没往这上头细查。再则,盐便是盐,如何能分辨出是不是了善当日所购?“陆秀才如此说,是已经有了线索?可本官当日叫人查验过,一应寺中东西皆无可疑。”
“这就要让薛宝珠好好回想一下那日的事了。”陆之沧收拢了扇子,直朝着堂中跪着的薛宝珠那一指。
薛宝珠在他提出盐有问题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回想那日厨房的事了,当即道:“禀大人,当日厨房里盐罐子当中的盐不够,均是让一位小师傅去后面库房取的。民女记得那位小师傅……法号庆丰。当日布施要做的菜量大,菜品又多,民女让那位小师傅来回取了几回方才够。”
苏牧山立即招了人来问,那是个十余岁的年轻和尚,头顶烧戒疤还未好够,显然是刚受戒的。苏牧山问:“本官记得前几日也招了你过堂问话,你可还有什么不尽不实的话?倘若有……早些与本官交代清楚,不然……”
那叫庆丰的和尚起先还嘴硬,只跪着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如何能骗大人?”他神情真切,又是个和尚,说这话委实叫人相信。便是苏牧山这等的,也迟疑地望向了陆之沧。
“大人,这恐怕是叫咱们碰见了个假和尚。”陆之沧不疾不徐的回,他摇着扇,气势十足,在这公堂上宛若闲庭信步。“倘若是个真和尚,这话还能有几分可信。庆丰,我且问你,这盐你为何来回取了许多次?”
庆丰脸上微白,“盐罐小,用量又多,总要多跑……多跑几回去取。”
“为何不成袋的搬去厨房备用,却一罐罐的去取?那日寺中人人忙的不可开交,只你一个围着一个盐罐子忙活,可真是叫人稀奇了。”
“这……师兄弟们各司其职,我、我也做分内的事。”庆丰叫陆之沧接连逼问,对他生出可一个怨怼,忽而抬起头斜视着他。
陆之沧收了的扇子在掌心一下紧着一下的敲打,随着每一问的深入那最开始从容闲适也化成了尖锐利剑直逼庆丰,叫他说不得假。“不知小师傅做的哪门子分内事,能来来回回入的自己房内?”陆之沧抬起头,对着苏牧山拱手,“大人!这人必有猫腻,请大人立即去查此人屋内,必有还没能销毁的私盐!”
苏牧山一愣,心说不论是真是假,自己先招人去查看一番总没有错,当即派了衙役出府。
而后小和尚庆丰,原还能强撑着,听了这话当即瘫软在了地上。薛宝珠在一旁,看了此情此景长舒了一口气,暗道竟然问题是出在他身上。她那一日忙得不可开交,哪里会仔细注意到这人的来去动向,若不是陆之沧指出,她想死了也想不到这层的。
“只是……私盐又为何有毒的?”苏牧山仍是不解。
“大人。”忽然响起了一道女声,只见一聘婷美人从人群当中走出。“私盐滥制,多以矿井盐为原料,尤已长平一带劣风猖獗。小女翻阅长平一带的地方志,发现十几起因食用私盐而中毒的案件,中毒者的病症皆如严华寺这样一般无二。然近年来朝廷法例言明,私盐明令禁止不说一定被发现买卖双方皆得治罪,所以这些年才未有这样因盐而中毒的事闹出。”
薛宝珠回头循声去看,见那人正是这堂上县太爷之女苏温。神情一顿,心底委实生出诧异,她竟也来帮自己……?
非但薛宝珠吃惊,就连着苏牧山也惊得很,许久才收敛了神情,“师爷,你拿了她手中的地方志来比对比对,可真如她所言。”
“大人不妨忙这些,还是先抓了另一嫌犯才好。有买有卖,这卖的那个么……”陆之沧踱着步,待走到衙门口,扇子一点直言道:“如今正好也在这公堂。”
刘四儿早早听到盐那就开始流汗,惶恐站在公堂外,这些日子闹得风风雨雨,他自然也多关注,直到叫他发现自家老母也出现中毒的那种状况,可又没去过华严寺布施,便疑心到所用私盐上。他这盐是偷了喜乐酒楼库房里头整包出来卖的,竟成了有毒的,他不敢再卖却不舍得销毁转而藏了起来,来公堂也是希望案子能在薛宝珠头上了结了,存了侥幸。
孰知道竟意外杀出个陆秀才,而在同他接头做买卖的庆丰叫喊过来之际,他便转身想要逃,却叫后头拥堵的人群围困住,已是来不及。等陆之沧这话一落,他人也当即瘫软在了地上,吓得尿都下来了。
待到公堂上将这二人一审问,华严寺一案也就彻底水落石出了。
原来是刘四儿偷了东家的盐卖出给华严寺的庆丰,庆丰乃是个刚受戒的小和尚,禅心不坚动了歪脑筋。他买了刘四儿的盐,本意就是为了用这低买入的私盐换了庙里头的好盐再出去转卖,一来一去赚些差价钱。可这庆丰又是极其小心谨慎之辈,偏巧寺中布施在即,就想出了用私盐换下庙里头的盐给受众吃,如此便瞒天过海了。
“来人,先将二人押入大牢,待宗卷呈递到荆州知府,等候发落!”苏牧山拍案而定。
“大人英明。”陆之沧执扇噙着玩味笑意道了一句,只话语听着就没几分诚意。
苏牧山闻言脸色稍变,即刻化去,于舆情议论再也不管速速宣了退堂。
***
正午时分,薛宝珠从衙门里出来,外面日头正烈,刺得人睁不开眼。她伸出手挡在眼前,有些恍神,耳边骤然听见有人呆着哭腔喊她:“姐!”紧接着另一道奶声奶气的女童声也穿插了进来:“姐——”
薛宝珠来不及眯起眼往前头看就叫两人给抱住了,随即她眼泪也止不住的落了下来:“宝霖、宝琴,没事了,都没事了。”
“宝珠!”莫大娘也守在衙门外,一见人让放了出来,心中压着那块大石头也当即掉下了地儿,偷偷用袖子抹了眼角的泪痕道:“宝珠,快跟大娘回去,大娘给你准备火盆、柚子水,咱们早些把这些晦气都去去干净了。”
薛宝珠点头称好,难为这两个小的还能抱着她,就是薛宝珠自己都有些受不住现在身上的这味儿。这几日在牢房又不能洗漱,蓬头垢面是肯定的。她方才在公堂上还没仔细这些,等现在方才掀过那案子的事,这却仿佛成了最要紧的头等事了。薛宝珠朝着的四周的看了数眼,发现裘和没一道出来,心下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可莫大娘哪里晓得她这样的心思,只当她是急着相见裘和,并不想跟着她们一道先回去,随即道:“咱们等等裘和,好一道回去。”她这话才刚说完,就见到裘和的身影从衙门里头出来,莫大娘一喜,立即同宝珠道:“出来了,喏,瞧见没?”
薛宝珠经历劫后重生,自然抑制不住回头去看她,可等回头一看,脸上神色竟有自己都不察觉的变化的。只见裘和并非一人出来,他身边还有今日给薛宝珠打官司的状师陆先生,亦有王大虎,而最最受人瞩目的是一位标致的美人儿。
她跟在裘和身边,轻音浅笑不知道是说些什么。而裘和稍侧了头,也在认真聆听。裘和同她二人站在一处,丝毫不叫觉得有半点违和,反倒是让人觉得十分相配,是天作的一双璧人。
薛宝珠从前从未觉得裘和如此出众,他俨然成了这几人的中心,不经意就能让人围绕追随在他左右。薛宝珠虽然早已经见识了他的本事,可这一刻方才真正觉得……自己和他实在不是同一类的人。她看着裘和过来,抬起眼似乎看向了自己,嘴角微微含笑,一如以往。可不知道为何,她心中却高兴不起来,甚至是带着酸涩和惆怅。
薛宝珠低下头,她的衣裳还是前些日子的衣裳,在牢中这几日早就又脏又臭了——恐怕她现在自己也是又脏又臭了,而站在他身边的那位美人儿却是个仙女似得的人物。薛宝珠生出万种复杂情绪,再没半点勇气可以在这时候去面对裘和。
她心中打定了这念头便倏然转了身,不等裘和靠近就疾步离开。莫大娘在她身边却半点不知道她为何会这样,忙追了去问:“宝珠!咋的了?发生什么事了?”
薛宝珠哪里肯将自己心中的那点心思拿出来的跟人直言,这时只管闷声往前直走。
偏巧这时候司仲带了马车前来,他先前见大局已定并先行了一步出来安排马车送几人回去。托了生意往来献好的名头,唯有心中清楚自己如此劳心的真□□头。他是再机敏不过的人,只瞧见了一眼后头那几人,约莫也就猜透了薛宝珠的心思。
“薛姑娘,正巧来城中办事,可要一道回去?”他指了指后面的马车,温言道。
薛宝珠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想到方才的事他也出力不少,当即点头顺着他所指着的马车走了过去。
“这……宝珠!你……”莫大娘更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了。
宝霖一路跟着,飞快的往前跑钻上了马车,恐怕是要去问原因的了。
司仲道:“宝珠恐怕脸皮薄,大娘不如也先上了马车,有什么话不如回了八宝楼再说。”经他这样一点拨,莫大娘才有些明白了过来。想了想倒真是这么个原委,她是年纪大了糊涂了并未将这些事儿放在心上,可宝珠到底还是如花般年纪的小姑娘呢,自然看重外貌。
莫大娘拉着宝琴的手转过身,正好裘和一行人靠近了过来。王大虎皱着眉头疑问:“干娘,宝珠咋的扭头就进了马车了?瞧见我们也不说话。”
“就你话说!”莫大娘是明白其中原委了,此时怨怪的瞪了一眼王大虎,嫌他不该将话说得这样直白。她再去看裘和身边跟着的那少女,真当是漂亮得跟天仙一般,难怪宝珠丫头生意了。
苏温噙着浅笑道:“原本还想恭喜宝珠妹妹的,看来还是等明日我再去拜会吧。”
“嗯。”裘和应了一声,又道:“这次多亏了你,是该让宝珠亲自谢谢你才对。等你哪日来,我再让她正式谢你。”
“哪里需要这样客套。”苏温用团扇轻轻遮住了嘴笑得温柔又婉转,她声音又轻又柔,叫听的人能熨帖了心中的烦躁。“我也很喜欢宝珠妹妹,何况事关清白公道,我既然知道了,必然要仔细对待的。这特意的谢就不必了,我听说宝珠妹妹的手艺甚好,若是改日我过去了能叫我尝尝手艺并是我的荣幸了。”
裘和笑道:“好,等改日叫你尝尝她的手艺。”
苏温低下头含羞,“那便说定了。”她这一路同裘和过来已经招了不少人的侧目,想着裘和这时候还未恢复身份,并时时刻刻为他找想着,即便是现在心中再有多少不舍得,也只硬下了心肠来同他告别。
待那苏大小姐离开后,王大虎还在那的憨笑着夸赞道:“这苏小姐可真是顶好的官家小姐,我原先只当那些大小姐都是骄横不讲道理的,今儿总算开了眼见。”
陆秀才亦是跟着附和,“难得!难得得很啊——”说着这话的时候,他拿眼神挪揄了裘和。他是文人,自然不比王大虎那粗心,早看明白了这苏大小姐如此皆是为了裘和。
“走走走!回去了回去了!”莫大娘替宝珠护食,她将薛宝珠看做了孙女,自然也就将裘和当成是孙婿看待,可不许外头什么苏小姐李小姐的就将人抢跑了。“宝珠受了那么大罪,早些回去修整,杵这门口做什么。”
这也正合了裘和的心意,他还没能和宝珠所上话呢。
“我看裘兄还是且慢——”司仲忽然拦住了裘和的道,阻止了他上车的念头。“此番裘兄上去只怕要吃苦头。”
裘和当局者迷,不解这话的意。
莫大娘却警醒着,想到宝珠面皮薄,立即也跟着附和了起来,“就是,这车厢能做几个人,我带了宝琴再上去也就差不多了。你在挤上去成什么样了?”
“哈哈哈哈哈……”王大虎是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裘和想要上车却叫他干娘给拦了下来,“我说裘兄弟,不上就不上,咱们同陆兄弟三个一道边走边聊回去岂不是也快活得很?”
薛宝珠虽说是在车里头,却早将外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的,心里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反正不舒坦。莫大娘带着宝琴的上了马车她也不吱声,一个人较劲怄气。
“姐,怎么了……”宝霖忍不住关切的问。
莫大娘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示意他别再说话。
薛宝珠也自知是全叫裘和坏了自己心情,她这几日身陷牢房,拖累大家都心急,实在不该将她这气劲撒在这。她既然想通了这一层,脸色便跟着和缓了不少的,非得又扯了个强硬的理由的解释:“方才出了牢房,眼睛有些适应不过来,这才好了些。”
回了八宝楼薛宝珠就急急忙忙回房洗漱去了,让莫大娘帮着打热水,从头至尾洗了三回才肯作罢。莫大娘就笑她,“好了,我瞧你这身上的皮都要褪掉一层了。”
“大娘,你都不知道那牢房多脏!”薛宝珠动作一顿,低下头捞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问:“我怎么闻着总觉得我的头发还有味儿?”
莫大娘跟着去问了问,“哪还有什么味儿?别总是吓唬自己,纵是有味儿这洗了几回也总该洗干净了。”她见薛宝珠不紧不慢还在那磨蹭,便好意提醒:“我刚才拿水进来这趟可是看见裘和站在门外的……怕是等着你这边弄好了他要有话同你说呢。”
薛宝珠皱起眉头,眉宇间总闪过一丝郁郁不快,半晌过后才说了气话:“叫他等去。”
“这是怎么了?”莫大娘手中提着水桶,转念便反应的过来她是为了什么事儿,“宝珠,可不兴你的这样耍脾气的,裘和这些日子可为了你的事……哎。”最后的话她没有说完,只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薛宝珠掬了一把水扑在面上,想要以此冲散心中的烦乱。
叫莫大娘看裘和算是极好的了,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还能四处寻能人帮宝珠,光这一点已经是多少人都抵不上了。宝珠若真要为了那些外人跟他较劲,这不是将人往外头推?
“大娘,我知道了。”薛宝珠用手掌捂着脸,闷声闷气的说道。其实她哪里会不知道裘和为了自己的事费尽心力,可她……心中却总是冒出他从衙门里出来的那一幕——只觉得他原本就当是身份尊贵能让人跟随左右的人。薛宝珠猛的摇了摇头,逼着自己再不往下面深想。
莫大娘见她这是自己也能拎的清楚,遂没多说话。隔着氤氲的水汽,她回头看见薛宝珠容颜妍丽,哪里还是当初在长渚村的黄毛丫头,这般大的年纪,差不多也能将亲事定下来了呢。莫大娘想宝珠丫头父母都过世了,如今这事上也只能自己替她出力了。
却说薛宝珠并不知道莫大娘竟起了这心思,她等洗漱完又用巾布抹干了头发,这才磨磨蹭蹭推开门出去。
裘和在外头等了这样长的时间,并未有丝毫不耐烦。见到薛宝珠的那一刻,眼神当中也只有心疼。他上前,伸手将她贴在腮边的一缕湿发拢去了耳后。“怎么头发还没擦干就出来了?”说了这话,裘和便去取了一块干巾,就在这天井下替宝珠细细擦着还带着湿意的头发。
他二人都不说话,任时光静谧淌过。
倒是小宝霖带着宝琴过来,一把抱住了薛宝珠,语气哽咽道:“姐,你终于没事了——”
薛宝珠晓得自己是当着宝霖的面叫那些衙役抓走的,自然是伤害大得很,这时再说些温软的话的只怕更要叫他落眼泪了。薛宝珠只笑着逗道:“我今日在堂上看见你的那位师父可是博论强辩厉害的很,怎么你跟着他学了这些日子却变得爱哭哭唧唧的了?”
这话惹得宝琴鼓掌附和,“哥哥爱哭哭,哥哥羞羞……”
宝霖闻言冲她呲牙,先前那将要哭的表情也立即收了起来。“对了,莫大娘说姐在牢里受苦都都瘦了,准备了一桌好吃的,你快跟我来……”
薛宝珠叫这两个小的拉着往外头去,走了一半的路的回头望了一眼裘和。他在外面等了那么许久,方才又没跟自己说上话……
“姐,你在看什么?我好饿……”
薛宝珠收回了心思,再没去顾后头的人,往前面大堂去了。
莫大娘不叫宝珠动手,自己个儿下厨弄了一桌,还叫了陆秀才同王大虎一道来吃饭。
一席饭的吃得热热闹闹,薛宝珠自知得亏他们的帮忙,添了酒郑重的敬谢了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