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去看,才能在围墙边缘看到用五彩卵石布下的阵脚。
大国师养了鬼?
大国师不是说鬼道轻贱,要求自己麾下的祝师不学鬼道吗?
骗子!
两个刺客悲愤地想。
院子里,灰麻本来已经晕了过去,但一群厉鬼围上他,用阴晦的寒气将他冻醒,他才睁开眼,一只鬼舌头就沿着他的脸舔上一圈,硬生生从刺客脸上撕下了一沓皮。
“啊——救命!救命!”
救还是不救?白麻黑麻陷入两难。
对面屋子在此刻发出吱吖响声,车山雪扶着门走进院子,虽然目不能视,却准确地抬起脸,向墙上的两个刺客笑了笑。
娘哎!
惊悚感仿佛背后幽幽的凉意,直竖的寒毛督促两个刺客钻回围墙外竹林,离开身影迅速又冷酷,被抛下的灰麻陷入了绝望。
下一刻,他见到红光一闪。
周小将军手中长木仓仿佛长钩,钩住黑麻衣领拖回,刺客重重落到灰麻的边上,立刻也被其他厉鬼控制住。
唯一没被抓住的白麻惊慌逃窜,周小将军正打算把他也擒回,车山雪伸手将人拦下。
“还有一队麻雀连你们也寻不到踪迹,放他在外面飞一飞,看能不能把另一队引出来。”
这其实是一开始就定好的计划,但厉鬼被血气一激,很容易失去理智。
周小将军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浑身戾气才消退下去。
这时候,被抓住的两个刺客五花大绑地送到车山雪面前,失去了半张脸的灰麻又晕过去了,徒留黑麻一人,看到恐怖的大国师施施然坐在一只厉鬼拖来的高椅上,然后……
伸出手挑起其中一人的下巴。
别的不说,车山雪光用这个动作就能把黑麻吓得神志恍惚。
他满意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年轻人乖乖听话,我问你答。”
“我做梦了,”黑麻听若未闻,“我大概是喝了假酒,竟然看到大国师抬我的下巴。”
“……”车山雪。
“我到底是有多可怕啊,”车山雪忍不住再次和周小将军感叹,“这孩子的语气听着像是我把他糟蹋了呢。”
在场的无数只厉鬼闻言,和终于反应过来的黑麻一起打了个寒颤。
这个寒颤好像是个提醒,名为黑麻的刺客终于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咽下一大串表示震惊的词语,低下头,目光紧紧盯着地面,连随着车山雪动作而扫过青砖缝隙的发尾也不敢接触,深深下拜,试图用沉默捡起自己作为朝廷刺客的尊严。
“您可以开始问了。”周小将军说。
“谁派你们来?”车山雪随口说了一句,在麻雀刺客回答之前,又好笑似地自问自答,“能是谁?麻雀军,从我父亲那代就组建起的势力,按理说只听从皇帝本人,可是……”
“我们从校尉长处接的任务,”黑麻面无表情道,“我们只听校尉长的命令。”
是的,哪怕是皇帝,也不能越级指挥这只刺客之军。
这些天里车山雪躺在供奉观里养病,除了和刘伯光打下太极外无事可做。这样悠哉的闲暇时光值得珍惜,于是他自己将自己人生前七年的记忆拿来分析,分析得十分透彻,晓得了许多周小将军也不能告诉他的秘闻。
比如说麻雀军这群掌握在车炎手中的刺客,比如说这群刺客的来历。
麻雀军,前身是大兴小兴岭供奉院养的呪兵。
大衍立国之前,供奉院的名声其实不算太好,很多学艺不精的祝师打着供奉院的名头,和会隐匿的呪兵联手坑蒙拐骗,直到车山雪出手整治,这种情况才好一些。
呪兵的隐匿偷袭刺杀是供奉观唯一的武道绝学,不过,现在已经交给了大衍朝廷。
这又要说到两百多年前了。
那时魔灾汹涌,人族占据的土地一再减少,最后被围困在青城、北岭、大兴岭与小兴岭、断山、武夷山、天山这六山之间。
这六座山分别被六个宗门占据,分别是青城山的青城剑门,北岭的辰龙宗,大小兴岭的供奉观,断山的断刀门,武夷山的武夷楼,和天山的天山派。当时所有人族都依附与这七个宗门,不知魏晋,不知家国,却还内斗不休。
车山雪那不靠谱的老爹车炎,或许是应时运而生的英雄。
他是辰龙宗宗主之子,二十多岁成就宗师,四十多岁成就大宗师,妻子是供奉观圣女虞氏,两人婚姻乃是辰龙宗与供奉观的结盟之凭,结盟后两宗分别占据人族地域的北方和东北,一跃而升成当时最大的势力。
呪兵就是那时候改名为麻雀军,交到了车炎手里。
后面就是车炎如何占地盘打天下的内容了,只有七岁记忆的车山雪对此印象不深。
因为他是老来子,出生时大仗基本打完,尚没有如今这么怂的朝廷兵马一直杀出了关外,赶跑了蛮人,驱逐了妖魔,天下初平,四海晏清。
虞皇后在生下车山雪后的第三年殡天,车山雪现在还记得,车炎在虞皇后的灵堂外跪坐了整整一天,第二日,亲自去拜访了几位曾经的供奉观长老,现今的大衍公侯,将一半能指挥麻雀军的虎符还给了虞家后人。
虞操行。
或者该称为……虞丞相?
从血缘来说,虞操行是车山雪的表兄,
从关系来说,车山雪觉得,至少七岁之前他们相处得还行。
从事情是发展的角度来说,现在的虞操行是公卿派在大衍朝廷中的代表人物,是周小将军专门指出必须警惕的厉害家伙,是……可能是那个设局谋杀车山雪的真正首犯。
麻雀军本来是虞家交给车炎的力量,为了表示车家和虞家永远结盟,虞皇后死后车炎将一半的指挥权还给了虞家。或许车炎此举只是为了平稳众多公卿家的势力,或许为了让失去一位皇后又没有成年继承人的虞家不至于没落,或许为了让虞家更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室这一边。但当时的车炎绝不会意料到,他为了表示信任而交给虞操行的一半虎符,会在百年后被用来追杀自己的小儿子。
如果说,因为走青云路而被唤醒的部分记忆让车山雪明晓了自己的来处,那么,此刻感受到的世事变迁,才真正给了他百年已过的实感。
他突然觉得意兴阑珊,失落更有点失望,懒得再问更多关于虞操行的事。
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必须弄明白。
“想要在我眼皮底下促成那个谋杀我的计划,麻雀军应该在其中出力不少,”车山雪用赞叹的语气将麻雀军从上到下夸奖了一遍,继而漫不尽心地问,“那么,青城谌巍到底在不在当初参与计划的势力中,你们也应该知晓?”
“知道,剑圣他——”
回答的黑麻感到无端一股凉意落在身上。
他不敢抬头,因此无法看到此刻供奉观的景象。
罪行的承认让更多鲜血淋漓的厉鬼从角落里冒出来,他们直勾勾地盯着跪在地上一昏迷一惊恐的麻雀刺客,双眸中红光闪烁,仿佛跳跃的鬼火,密密麻麻,麻麻密密,仿佛是马上要燎原而起的星火。
厉鬼中,只有一人没有盯着这两只来自参加雁门关事变一方的刺客。
周小将军僵着脸看车山雪,他还不知道大国师是怎么看出他没有说出那夜落雁湖上实情的。
黑麻:“——并不是我们的……”
根本没听完,车山雪挥挥手,他右手指根处的契约红纹活蛇般地游动,不再被束缚的厉鬼们一拥而上,将两个刺客彻底淹没。
黑麻与灰麻很快没了声息,而周小将军闭上眼睛,这些天的发展从他眼前闪过,他必须承认大国师是个很好的盟友。
周小将军决定将一切坦诚相告。
“大国师,其实……”
***
“剑圣那一剑,并不是去杀大国师的。”
刚从供奉观回来,刘明业一踏入刘园的后堂就听到了这样一句。
第17章 隐秘声,暗里谋
刘明业下意识屏住呼吸,停下脚步。
成功藏起自己,这年轻人的脑子里才慢悠悠地理解了刚才听到的那句话。
和掌门有关,什么不是杀大国师?掌门不是已经承认是他杀的大国师了?
刚才说话的人声音对于刘明业来说很陌生,但下一刻响起的声音他就很熟悉。
正是他们的族长刘伯光。
“掌门已经承认,丞相却想翻案?莫非杀大国师的是你吗?”
丞相?丞相虞操行?
这是个八竿子都和刘家打不到一起的人物,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刘园的后堂?刘明业好奇心顿起,悄悄探出头,躲在角落里看后堂的状况。
后堂有些昏暗,只见一面半人高银镜倒在地上,一人悬空站在银镜上方。
不,等等,刘明业定睛一看,才看出那个人并非悬空站在银镜上方。银镜上空漂浮的是一道秘术所成的幻影,仿若真人,栩栩如生。
刘明业曾经听说有祝师能通过一面镜子看到万里之外的景象,而眼前这个秘术似乎和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继续打量,发现银镜边上还候着一个人,有点眼熟。片刻后他想起这是城南那家胭脂铺的老板,因为铺中常有来自鸿京的新货,在青城外门诸多女弟子间很有名气,刘明业曾经陪几位师妹进过那家铺子,但那时所见到的胭脂铺老板似乎和现在这个气质有些不同。
说起来,这些天里,他很多兄弟姐妹似乎接了家里的命令,带人打砸了不少城中店铺或普通人家?
早些时候路过胭脂铺,是关着门的。
这些事和胭脂铺老板出现在刘园有什么关系,刘明业暂时不明白。但是,作为一个以成为青城掌门为志向的年轻人,他对谌掌门的事很感兴趣。
明知道不该继续偷听,刘明业犹豫了一下,依然藏在了角落。
这里对姓做胭脂铺老板名做密探的这位做一点介绍。
胭脂铺老板其实是从刘家关押他的地方直接闯入后堂的,他能算虞丞相的心腹,一开始不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后来偶然在牢房外看到一闪而过的鬼影,意识到几分不对,才使出浑身解数,逃出刘园地牢。
他不打算从刘园逃出去,作为朝廷在青城的密探主管,他至少得搞明白刘家想做什么。
于是他直接来找刘伯光交涉了。
但和胭脂铺老板想的不同,刘伯光根本不想理他。
刘伯光自觉自己已经和鸿京一方势力联手,不想再和其他来自或者自称来自鸿京的人牵扯不清,生怕是谌巍派来的奸细。胭脂铺老板没法,只能直接请出自己的背后之人。
实际上,胭脂铺老板也不晓得虞丞相会不会接通他这次的联络,毕竟丞相日理万机,说不定身处宫中。但胭脂铺老板只能用这个机会赌自己的生死。
他运气好,赌赢了。
虞丞相没有计较他的打扰,了解青城发生什么事后,立刻猜出了背后的搞鬼之人。
车山雪。
这个人……果然还活着。
有那么一瞬,虞操行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叫悲伤还是叫高兴。
车山雪不死,他就不能将所有阴谋推到皇帝头上,洗白自己,收揽车山雪留下的人才势力,反叛大衍,可以说接下来的计划全部做了废,虞操行应该不愉才对。但车山雪没死,他心里反而产生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放松感,将不愉冲淡了几分。
虞操行面上波澜不显,听到刘伯光略带讽刺的问题,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是我,”他说,“当时要杀大国师的正是我。”
后堂里,刘伯光的脸色一时间有些古怪。
当日在君子堂,谌巍干脆利落地认下杀人之行,结果今日,又有一人同样认得干脆彻底,认罪的两人还都是大衍一等一的人物,让刘伯光都对已经死了的大国师起了好奇之心。
但现在,应付这个突然找上门的虞丞相更为重要。
“是的,”刘伯光皮笑肉不笑,“你们联手杀了大国师,一点错也没有。”
“错了,”虞操行勾起的嘴角带着一丝冷意,他道,“错了两点,第一,我和剑圣绝不可能联手,第二,刘副掌门刚才已经听我说了,剑圣当初那一剑没有杀大国师,既然这样,大国师自然没死。”
虞操行可能是做邸报的出身,说话一句一个转折。
角落里偷听的刘明业被危机感笼罩,打算悄悄离开,但虞操行的下一句话像是钉子一样将他钉在原地。
“没死的大国师刘副掌门已经见过了,正是几日前被刘副掌门举荐,入主青城供奉观的——夭祝师!”
***
大国师。
夭祝师。
屏风后,刘明业双手紧紧捂住嘴巴,不停在脑中回忆着刚刚分别的那个人,整个人像是刚被泼了一身冰水。
后堂内,刘伯光也被这个真相砸的头晕脑花,下意识回顾自己在车山雪面前的行为举止,细细计算着自己有没有表现出不妥之处,可否会得罪大国师。
按理来说,车山雪和谌巍一个年纪,其实也是刘伯光的后辈,但刘伯光面对这些天之骄子习惯了小心翼翼,一时之间只记得考证自己的态度,足以见其气量多小。
好在刘伯光当了这么多年的青城副掌门,毕竟锻炼出来了,他冷静地,至少是装作冷静地反问:“那又如何?”
夭祝师是大国师,那又如何?
大国师和谌巍是天下皆知的仇敌,所以大国师绝对不会去帮谌巍。如今他站在刘家这边,既然如此,他是什么身份仅仅代表了刘伯光能从他身上获得多少利益,鸿京来的贵族祝师?这个很好,就是大国师本人?这个更好。
反正当初在雁门关设计大国师的人中没有刘家,大国师是生是死,关青城之人什么事?
“那刘副掌门就想岔了。”虞操行摇摇头,没让讥笑露出来。
他的神情中带着一点悲悯,嗓音也放轻了不少,银镜水精放出的虚影泛起一道道涟漪,如果有研究过水精传讯秘术,比如说像李乐成那样的人在这里,应该能立刻从涟漪的波动里分析出一些东西——有人同时使用了蛊惑人心的呪术。
虞操行说:“我再为刘副掌门重复一遍吧,剑圣那一剑,并不是去杀大国师的。实际上,他那一剑斩落了天山派滕良泽射向大国师的毒箭,从必死之局里救了大国师一命……您还觉得,他们二人只是仇敌?”
见到刘伯光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虞操行点点头:“看来刘副掌门终于明白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当然,您不要自责,大国师和剑圣耍的这个把戏骗了全天下人,若不是滕良泽作为天下第一的神射手,绝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箭为何没有射中,我都不相信这两人突然联手了——哎呀,刘副掌门,你脸色很差啊,需要叫个大夫进来吗?”
此刻刘伯光的脸色绝不能仅仅用差来形容,他根本是面若死灰,刘明业从屏风后悄悄地探头看了一眼,瞬间被自家族长脸上的表情吓得将头缩回去。
好半晌,刘伯光才像是活了过来,道:“丞相今日这一趟是专门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吗?”
“我是来结盟的啊,”虞操行笑了笑,银镜放出的虚影如实反映出他面上的表情——那种温和的,年长的,让任何受了委屈的人想到他怀里大哭一顿的表情,对刘伯光道,“大国师和剑圣联手,世上能有几人为敌?我可是非常害怕,为了自保,只能先下手为强杀大国师。只是青城剑门毕竟不是我的地盘,还被刘副掌门经营得宛如铁桶,我插不了手,只能让刘副掌门认清如今的事态,与我合作了。”
他的恭维非常受用,和天下第一的谌巍相比,不会武艺的大国师似乎是好对付一些,但刘伯光在犹豫:“你们千算万算也没能在雁门关杀掉大国师……”
“刘副掌门啊,”虞操行玩味一笑,在刘伯光眼里,他这个笑容竟然和之前车山雪在正堂举杯饮茶时的玩味笑容无比相似,如妖魅般逼人窒息,“刘家大危矣,刘副掌门难道以为,现在的你有不动手的余地?”
站在那里的刘伯光满身颓废,仙风道骨的气度不在,仿若一座沉默的石雕。
过了半晌,他才用沙哑的嗓音道:“你要怎么做?”
第18章 一个坑,一萝卜
此局已定,刘伯光完败。
的确,一个谌巍已经需要刘伯光耗费万般功夫来应对,再加一个大国师,恐怕没有人会不恐惧。
“不需要你们刘家做太多事,”虞操行和蔼可亲地说,“毕竟这两个人都不是刘家能够单独应付……听说剑圣最近颇为针对刘副掌门?说不定大国师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