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啊!让我睡一觉吧!”
“乖,”车山雪摸摸她的头,“今天开阵,见识见识对你有好处。”
这是车山雪再次来到武夷山的原因,十二重的大金莲白水阵终于要开阵了。
桃府所有祝师彻夜不休,又要对应日月星辰又要对应山川河流,而桃府毕竟是如此广袤的鱼米之乡,想要精准阵眼绝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再加上确认方案后要马不停蹄将灵物放置在阵眼上,不能有半点误差,哪怕借用早就布好了的烽火大阵之力,他们也赶工到了正月十四。
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吉日。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醒阵,虽然也不容易,却不像准备的阶段那样辛苦。
车山雪来武夷山,就是要借灵脉宝珠醒阵的。
早早沐浴更衣,冥想一夜,车山雪如今精神极好。他吓唬了宫柔一句,还是放小姑娘去休息一个时辰,免得等会醒阵开阵时她真的睡过去。
继而车山雪带着万子华,将昨天没巡查完的大阵节点一一检查完,表扬了众人最近的辛苦,这才上山。
姚天明和李乐成已经等在武神前了。
今日的武神和多日前车山雪所见的武神亦是不一样,它矗立在大金莲白水阵的中央,灵木的根须穿透了武神的外壳,在大阵上扎下来,并在阳光下散发着如白玉般皎洁的光辉。
“国师,”因为太紧张而一脸僵硬的姚天明说,“都准备好了。”
“还有一炷香。”李乐成道。
这两人还算是表现好的,其他被选出来协助醒阵的祝师们看上去都不知道自己五官摆在那里,车山雪不得不剔除一些太紧张的,让预备的人上。然而等他们进入武神,围着灵脉宝珠分别站好,许多人已经满脑空白忘记咒文该怎么念了。
比如宫柔。
他们不由将视线投向站在灵木之下,抬头仰望灵脉宝珠的大国师,尽管大国师此刻没什么表情,但他胸有成竹的态度还是感染了这些人,一个个镇定下来。
香柱烧得只剩下短短一截了,和灵脉宝珠交谈完,面色有点阴沉的车山雪深呼吸了一次,转过身开口道:“开始吧。”
命令一声声传下去,祝师们很快安静下来,连灵脉宝珠也收敛起光亮,将黯淡的自己隐藏在枝叶间。
他们屏住呼吸,所有人的灵觉重叠在一起,等待着太阳运行到天空的穹顶。
那是每一天中天地间阳气最盛的一刻,转瞬即逝——
“叮——”
“叮——”
“叮——”
一百零八个祝师,分别站在武夷山,淳安,乃至大金莲白水阵每一个枢纽上的所有祝师,在同一个时刻,用同一个姿势摇动了铃铛。
一百零八个铃铛发出几乎寻不到分别的铃声,武神之中灵木摇曳满树绿叶,来自灵脉宝珠的灵力将所有枢纽点亮。
因为声音重叠而显得格外低沉又悠远的铃声,响起在桃府每一个人耳边。
翻开土地,发现依然没有一颗种子发芽的老农诧异抬头,寻找铃声来自何方。他家年幼的孙女提着装着午饭和水的篮子向他跑来,因为篮子太大,遮挡住了面前的道路,孙女被石头绊得一头栽倒。
但小姑娘没感觉到疼痛。
她茫然爬起来,发现自己没有栽倒在地,倒是栽进了一朵巨大的金莲中。
“哇?”她叫出来。
“当家的!外面开花啦!”
“金子做的莲花呀!”
村子里面吵吵嚷嚷起来,而田地这边,这朵金莲花颤动着,一口将小姑娘吐了出去。
分毫无伤的小姑娘坐在地上,抬头四望,只见刚才还荒芜一片的田野里,大大小小无数朵无根金莲突然出现了,这些金莲花瓣晶莹剔透,无数暗金色的纹路从花瓣的尖端一直没入根处,美丽到不该出现在人间。
金莲小的只有巴掌大,大的花心里足以站上一头牛。有些是花苞,有些半开,也有怒而绽放的,一边向着天空飘去,一边盛开。
天空上,已经飞起了无数金莲。
一起飞出的还有常人看不见的阴气呪力,从土地上,从河水中,从人们身上飞出,被盛开的金莲吸收,转变成了更灿烂的金色。
小姑娘呆愣愣看着成千上万金莲飞远,突然听到老农发出一声惊叫。
她连忙捡回篮子跑去,发现自家祖父跪在地上,泪流满脸看着一个小土坑。
里面有一枚种子,刚刚生出的白愣愣的新根。
一个时辰后,笼罩整个桃府的滂湃灵力和汇聚而来的灵气开始散去,闪烁的大金莲白水阵也黯淡下来。
没什么可指摘的,大获成功。
祝师们都忘记了还有礼仪这回事,欢呼着载歌载舞。
车山雪的嘴角也泛起笑意,但他提前退场,一个人走出武神后,脸上的笑意立刻淡了下去。
他皱着眉思考灵脉宝珠刚才告诉他的话。半晌后抬起头,怔怔看着无数金莲在天空上汇成河流,渐渐融化在阳光中,内心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击中了。
想要……
去见谌巍。
第81章 明月光,思故乡
正好车山雪也要回鸿京了。
车弘永的大葬,车元文的登基,乃至至今围在鸿京城外没有散去的叛军们……每天的传讯如雪花一般落在车山雪的桌头,就算有天下第一的青城剑圣坐镇城中,鸿京的勋贵世家们依然觉得自己的性命正处于威胁之中。
或许说正是因为谌巍不离鸿京才让勋贵们自觉岌岌可危,毕竟世家和中小宗门还是有千丝万缕关系的,而青城剑门自觉是第一宗,和朝廷“走狗”交流很掉价,向来对这些人不搭不理。以致谌巍暂且在宫中住下后,勋贵世家们发现他们竟然找不到关系拜访。
失礼一点,不找引荐人直接上门可是可以的,问题是谌巍不见他们。
这态度很不友好啊。
更别说谌巍此人长了一张随时能把人当瓜剁了的冷脸,这几天里他在鸿京中每次出门,都把世家们吓得人心惶惶,表明道歉实际求救的信函都发到车山雪这里来了,仿佛忘记了年前在雁门关,他们对车山雪做了什么。
车山雪对此不置可否,暂时让这些蠢货倒向他也有好处,反正一笔一笔的账他都记着,哪天找到机会就能给人算一算。
离开武夷山的车山雪连淳安都没回,直接搭上铁龙踏上归程。这回他没有带上李乐成和万子华,让他们两个协助姚天明善后。而宫柔听到自己将独自跟随师父回京,直接抱着李乐成的大腿不撒手,却被李乐成亲自掰下来,强行送进了铁龙车的车厢。
铁龙车奔跑起来后,她还来找车山雪控诉。
“我觉得老三他不要我了!明明从入门我和他就没分开过的啊!”
“你在祝呪上的修为若能达到老三的水平,现在跳下车回淳安也没关系。”车山雪面无表情道。
他面前摊开了数份古籍,都是离开前让姚天明寻来的,要对照灵脉宝珠的话将前朝历史再度研究一番,想来回到鸿京后绝对没有看书的功夫,所以车山雪得在近三天的归程里看完。
这个时候找上来的宫柔堪称没眼力见的典范代表,离开前果不其然被车山雪布置下关于大金莲白水阵的课业。
接下来的几天里,宫柔不得不埋首书籍和墨水间,连三餐都是在车厢里解决,一直到铁龙停在浀水北侧,她跟着一群人迷迷糊糊下车,做上船,走过鸿京高耸的城门,才意识到自己回到鸿京了。
大国师回来了。
这个消息先于车山雪的脚步,已经传遍了整个鸿京。那些居住在城北的大族们有什么特别举动暂且不说,城中的普通百姓们面上都露出喜气洋洋的笑容。
街边的铺子接连开张,人们也从屋子里走出来,他们好奇地站在大道两侧,被勉强重新收拾出的新禁军们拦下,观看迎接大国师的队伍。
文武百官换上厚重朝服,首先是几位一品大臣和国柱乘车在最前方开路,后面跟着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六列,又有步卒持着十二面龙旗,乃至各种车辂,满满当当塞了一条街。
然而这还不算结束,数百宫中乐师吹着胡笳长笛,敲打大鼓小鼓,弹拨箜篌走在后面,接上持着旌旗幢幡的队伍,他们后面是随行的文武百官,之后才是车元文乘坐的玉辂。
那是由八匹大马拉动的钢铁大车,上面由凹凸不平的金纹装饰出五爪长龙,以及长剑和满天繁星的图案,车尾有九根管道向后碰出雪白的蒸汽,将周围护驾的将军将领们捂了个严严实实。
至于后面的持着巨大羽扇的仪仗们,看上去都像是行走在云雾中了。
一见到车山雪,无论是哪位大臣都露出了欣喜笑容,口中说出的话一如既往不带烟火气,好似他们和车山雪并非曾经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敌人,而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鸿京城里的调调向来如此,车山雪原本早就习惯了,但今天他看到大臣们的虚伪笑容,只觉得脑仁发痛,更加想见谌巍。
啊呸,他才没这么想呢。
而且谌巍他妈的竟然没来接他?说好的认真追求呢?骗子。
车山雪内心忿忿,对大臣们空洞的话也懒得做什么反应了。这时候,车元文从没停稳的玉辂上蹦下车,扑向他。
这一幕成功让大臣们黑了脸,也让车山雪的霜颜如遭遇春风一般融化。旋即他扶住想给他行礼的车元文,喊了一声圣上。
小少年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有人往他脸上打了一拳。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容许他做出那样失礼的举止,年少的新皇眼神十分委屈。
当听说车山雪不和他乘同一辆车回宫时,车元文更委屈了。
“这样于礼不合啊,”礼部尚书说,“大国师的车就在后——”
“朕想同皇叔爷爷亲近说话,”车元文反问,“这于礼不合在哪里?”
“呃,据《衍礼书》所记——”
礼部尚书的话再一次被打断,车元文毫不在意地挥手道:“那回去你把它改了吧,我会补上旨意的。”
说完,车元文钻到车山雪身后,推着他上自己的车。
车山雪只能吩咐宫柔和其他祝师们先返回大供奉院,然后坐上玉辂,车元文随后上来,不用随驾们动手,自己把车门关上。
玉辂中一点也不狭窄,再上来十个人也能舒舒服服坐下,不过车元文上车后没有再理所当然地颐指气使,恢复了车山雪熟悉的温和面貌。
“抱歉,皇叔爷爷,”他不好意思地说,“无论我怎么说大臣都不停,只好借着您在场发个脾气。”
“圣上要多发发脾气才好,”车山雪并不在意,“免得他们以为您好欺负。”
车元文抱着胳膊打了一个颤。
他道:“皇叔爷爷说出一个您,我都觉得自己要减寿十年,您以前怎样喊我,现在还是怎样喊我行吗?”
车山雪摇头。
“圣上都说了,文武百官不在意您的?8 饧热徽庋腋繁硎竟Ь础!?br /> 见到车元文还想反驳,车山雪轻弹一下他的额头。
“礼不可废,现在我们来说说朝中的事吧。”
车元文其实觉得朝中之事没什么好说的,因为鸿京依然被叛军围住,就算有青城剑门弟子下山,打着行侠仗义的名号诛杀欺男霸女的叛军,那由几十个中小宗门联合而成的军队依然没有撤退。
他们在京郊扎营,将鸿京围成孤岛,也就是车山雪所乘坐的铁龙畅通无阻地行驶到目的地,其他想来鸿京的人,都被叛军拦在半路上。
情况依然这样紧急,但听说虞操行死去后,大臣们又像没事人一样,在上朝的时候虚度光阴,说着连车元文都觉得不对的上奏。
车元文抱怨着,问:“难道一个干实事的人都没有?”
过去车山雪不曾和车元文说过这些事,毕竟他觉得这孩子尚年幼,但是现在情况不同,身份的改变让车山雪必须将车元文当做很快要接手这一切的人来对待。
他整理了片刻思绪,开口讲解:“这是我和你父亲留下的弊病。”
车弘永很想掌握朝廷大权,然而他又实在没那个天赋,比被车炎定言不好做皇帝的车山雪更不如。
但车弘永到底是大衍的皇帝,他行使他的权力,理所应当。
“正巧那些世家想做的就是躺着吃的米虫而已,我干脆就让他们和你父亲凑做一堆别来碍事了。”车山雪说。
这个决定在现在看来愚蠢之极,反而给了自己的敌人联手的机会。
至于被大国师看中的官员,都是实干的人才,被车山雪收入改革派,虽然他们才是朝廷传上达下的统治基础,官位却比不上有底蕴的世家派。加上车山雪几个月没回,他们被世家打压,几个有勇气的领头人物又被虞操行下令杀掉。如今不愿在车山雪回来之前出头,上朝只做观望,也能理解。
车山雪在宫人之中还有几分势力,但对外朝之事插不上手,同样不会出声。
这个时候车山雪尚不知道宫中的宫女仆役失踪了七八成,从城门到宫门的一路上,他将手底下大部分力量摊开在车元文面前,对他道:“如果没发生意外,我是打算用上几十年的时间,让他们将世家派一点一点取而代之的。”
那个时候车元文早已成年,在自己的教导下,应该能平稳接手一切。
车元文没对车山雪和自己父亲之间的斗争说什么,毕竟两边都是他的至亲之人。年少的新皇沉默片刻,开始讲述他从宫中逃出来时所见之事。
之前在信件里,他已经和车山雪说起了虞谦,也言明了虞谦魂飞魄散前的告诫,但车山雪再三思考,觉得虞操行虽然魂灵未灭,身躯却是彻底死了,正是力量虚弱的时候,不趁这个机会回鸿京,说不定真的回不来了。
车元文尽管不安,却不好反对车山雪的决定。而且他还有些事在信中不好详细讲,现在面对面,终于能将心中憋了很久的事和盘托出。
年少的新皇在地下见到很多。
皇宫下有无数密道,这件事车山雪是早就知道的,而且他不是少数几个知道的人。
在车炎和车山昌在位时,麻雀们就是通过密道每天夜中向皇帝汇报情况,一些公卿恐怕也知晓这些四通八达的密道,但亲身下去过人就很少了。
车山雪也一样,他对密道的印象,全靠车炎让他背下的地图。
但他至少知道,过去密道中并没有车元文那天见到的大厅,更没有杀人取骨炼尸熬油的地方。
车元文一想起在地下见到的场面就想吐,他怀疑宫中失踪的宫人全部在地下的尸堆中,有心拜托庄立查证。然而庄立跟着青城剑圣护送车元文回宫后,就消失不知去向,询问杨冬熔也找不到人。
虞操行杀那么多人到底想干什么?
一大一小两个姓车的人齐齐陷入沉思,片刻后,车元文恍然回神,想起他一直想说的事:“我把那件外袍带来了。”
离宫时穿的那件外袍车元文一直保存得很好,并随身携带,可惜作为一个灵觉未开的人,他看不到虞谦在外袍上写了什么。
现在他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袍拿出,车山雪伸手接过,抖开。
车元文等待了片刻,气馁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就在他要移开目光之时,车山雪突然将车中的光亮熄灭。
异状突显。
一行行优美的行楷小字在黑暗中发出荧蓝的光亮,那颜色让车元文想起他在地下见到的虞谦之魂。而车山雪再次抖动外袍,荧蓝的行楷小字化为无数光点,从外袍上落下。
它们如灰尘般在半空中舞动,汇聚成了一个车元文见到就落下眼泪的人形。
第82章 北风吹,为何悲
“小虞大人!”
车元文叫出来。
他以为能得到虞谦的回应,没想到那个虚影般的魂灵漂浮在外袍的上方,不动不语,双眼中也没有神光。
就在车元文觉得不对的时候,这个虚影终于张开口,对他们说话。
“听闻师父身死在雁门关,某谦悲切甚,况且他人不知道,某谦却晓得,谋害师父之人,除某谦之父虞操行,绝无其他可能……某谦八岁之前,随外祖居于城南巷,不知父母,受尽凌辱。后被虞操行接回虞府,亦觉得活得苦哉。直至遇到师父,被师父收入门中,才新生一般。”
“大师兄面冷似师,严于律己,待某谦却极好,师弟师妹,各个聪明可爱,尊敬于我。更有风雨局同僚,并不在意某谦身份。某谦过去以为,如某谦这般残疾之人苟活于世,乃是罪过,上天这才降下苦难,如今看来,是某谦自画囚牢,不得脱出,真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