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焓摇摇头:“朕又不是神仙,哪猜得到裴氏走哪步棋?只是科场那点事,除了裴家还有什么能让你深夜入宫的?”这一次,恐怕不会有裴家人中第了。裴咏果然是只谨小慎微的老乌龟,一看风头不对就立马缩进壳里,让他砍都没得砍。
“那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梁焓拭着头上的冷汗,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应对?斩灭不成,唯有制衡。裴家不能独大,就必须扶植新势力与之对抗,底下掐得欢实,皇帝的权位才稳固。
可扶植谁呢?
“澹台烨。”燕重锦提议道,“现如今只有澹台家有实力与裴氏抗衡。只要陛下防范得紧,两家又互相盯着,就翻不起风浪来。”
一提某人名字,梁焓就像烧开锅的水一样沸腾起来:“那位下流才子给了你什么好处?居然三番两次地替逆贼说话!”
“是逆是忠重要么?人心是会变的。”燕重锦道,“皇上不需要培养忠臣,只要保证他们没有造反的能力就行了。”
“他们没有......那你呢?”龙榻上的人抬眼望过来,月光下的眸子晶莹剔透,如同一双破碎的珠玉。
“燕重锦,你敢说自己就不会变心?”
燕家亦是大患。他也不止一次地感受过对方的杀意,不止一次地梦到被一箭穿心。他防着满朝文武,防着整个天下,难道就能信任眼前这个人吗?
“臣不敢保证永远忠于皇上。”燕重锦坦承道,“但我可以保证,不做那个先违背契约的人。”你不对我起杀心,我就永远不叛你。这是他此世能做的,最大限度的承诺。
梁焓抿了抿唇,声音里憋着股压抑的闷气:“可你之前还辞过官......”
这孩子可真记仇。燕重锦转念一想,也多少能理解。
梁焓父母皆故,兄弟反目,十六岁就成了孤家寡人。坐在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终日里勾心斗角、如履薄冰,无人可以深信,无人能够深交。就连自己也离开过一次,就连深宫里都出现了密道,这样的生存环境,他怎么会有安全感?
再这样下去,只怕梁焓终究会步前尘,变成那个孤僻暴戾的君主。
“我以后不会辞官了。”燕重锦解开他手上的丝线,将床帷重新放下,“陛下睡吧,这些东西都不需要。”
一帐之隔,看不见外面人的身影,却清晰地传递进一个心安的声音。
“只要臣在,就能护你周全。”
☆、24忘忧
凌寒山上,春日晴好,碧草如丝。烟树环抱的庙宇栖隐在松径深处。
沿着磴道,绕过岩扉,穿过杏黄的院墙,行至苍青色的参天古木下,儒衫公子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望着花龛里的神像赞道:“好山、好寺、好神仙。”
引路的老尼姑笑道:“这里供奉的不是仙佛,而是一只花妖。”
“花妖?”澹台烨挑起俊眉,“庙里为何会供奉妖?”
“传说凌寒山在很久以前是座终年不化的雪山,方圆千里尽被冰封,此地生灵饱受苦寒。直到一位上仙行经这里,用剑劈开大地,引天水成湖。他在湖畔种了一颗种子,告诉人们,等这颗种子开花的时候,凌寒山就会迎来春天。”老尼姑娓娓道来。
“种子发芽长叶,却始终不肯开花。后来,一个男人每日过来给她浇水,偶尔倾诉自己的苦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等到冰雪消融,大地回暖。他匆匆跑过去,发现那株植物仍然没有开花,不禁觉得奇怪。花妖告诉他,世间并没有能召唤春天的花。忘却烦恼,心中无忧,便是春天。”
澹台烨低下头,望着地上葱绿的植物,恍然道:“所以,这种开满凌寒山遍野的花,就叫忘忧?”
“施主果然是有慧根的人。”尼姑呼了句佛号,“静月也是个聪明孩子,不用太过担心。”
澹台烨轻笑道:“我没想到她会选择远遁红尘,放下所有恩怨。小小年纪便能忘忧,也算福分吧。”
大雄宝殿里,古佛安详,香烟缭绕。蒲团上盘坐着一个刚刚剃度的小沙尼,额角的月牙变得格外浅淡。
“陈鸢...”澹台烨伫立在佛像前,垂眼问道,“你当真都放下了?”
“贫尼法号静月。”对方缓缓睁开眼,“从公主喝下那瓶药起,陈鸢就已经死了。”
澹台烨用扇柄敲着发紧的眉心:“她又没死。”
他给二人的那瓶药名为忘忧,并不致命,但喝下之后便会失忆。梁笙不愿自己的妹妹死,澹台烨又不能让两个丫头把他们的身份透露出去,只好出此下策。
原本想看两个丫头自相残杀,却没想到那个胆小的公主居然抢着喝了那瓶药,替自己的父皇拿命还了陈鸢。陈鸢大受震动,放弃复仇选择了出家。只是澹台烨还有些不放心,若这丫头仍对梁笙心存敌意,他不介意绝了这个后患。
陈鸢冷笑一声:“公主如今与死有何分别?”前尘尽忘,换了身份,这世间哪里还有穆兰?
“你倒和仇人的女儿惺惺相惜。”澹台公子很不开心。
他难得手软一回,却落了个里外不是人。早知道就把这俩丫头灭口,再把那个坐轮椅的硬上弓了,多爽?!
唉,自己果然不适合做好人。
“我敬重公主,是因为先帝的债,穆兰已还。”陈鸢道,“至于梁笙的债,天良泯灭之人,自有他的果报。”
“你最好别咒他,他毕竟也养了你这些年。”澹台烨声音冷了下来,“阿笙身子不好,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和穆兰都别想活。”
“哈哈哈哈......”陈鸢忽然放声大笑,“杀我全家,养我六年,当真是我的好‘义父’。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杀他的。那个残废一生缠绵病榻,费尽心机还夺嫡无望。他活着才是痛苦,活得越久就绝望!”
“够了!”澹台烨厉声一吼,“你当他的腿如何废的?你当他为何体弱多病?你当陈家上下有多无辜?!”梁笙念在她年纪小才心软放过,当女儿一样养了六年,如今却只遭深恨。
唉,所以说没事儿还是不要做好人,要坏就坏得纯粹一点。
陈鸢被他身上狠厉的气势摄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澹台烨也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多了,转过身,拂袖甩下一句:“既然你决定呆在这里,便好生学学何为因果吧。”
窝着火儿离开凌寒寺,回到城郊别院。刚下了马车,管家葵安上去禀报,吏部尚书裴咏来访。
澹台烨眉头一绞:“他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梁笙可就住在这里呢,若是走漏了风声,宫里的小皇帝不得举着刀片砍过来?
葵安低声答道:“怕是公子昨夜飨宴回来,被...盯梢了。”
三日前会试放榜,中第的贡生在摘星楼7 里包场飨宴。澹台烨被灌了不少,醉得厉害,回府时也没注意有没有尾巴。
侧头看了看车夫,澹台烨给了管家一个饱含寒意的眼神:“夫人在此的消息不可走漏,你看着办吧。”
“是,公子。”
进得别院,跨过第二道门槛,原本布满阴霾的脸已换上了如沐春风的笑容。
“怪不得今儿早晨的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贵人到访。”澹台烨摇着扇子步入正厅,“裴大人怎么有空到寒舍来了?”
裴咏笑吟吟地放下茶盏:“裴某冒昧,只是澹台公子躲了许久,本官才不得不登门叨扰。”
“大人这话学生就不懂了,咱们只在摘星楼有过一面之缘吧。”
“呵呵。”裴咏捻须道,“明人不说暗话。半月前,将密信送到我府上的正是澹台公子的人,这一点没错吧?”
澹台烨轻笑一声,终于不再装傻:“这场会试,谁高中,谁倒霉。”
半个月前,裴咏被皇上钦定为副考官,他还没觉察到深陷危机。直到家中接到一封匿名警告信,阐明新君要拿科场做文章的原委,裴咏方如梦初醒。
这阵子,梁焓在朝上总对他笑得颇为亲切,祥和得像一尊减肥版弥勒佛。其他五部都被折腾得鸡飞狗跳,唯独吏部清净太平。他还以为小皇帝对自己很满意,现在再回想起对方的笑容,那分明是过年时看猪的眼神啊!
裴咏冷汗浃背:“说句大不敬的,本官原以为上面这位年纪尚小,整天捣鼓茅厕那点鸡毛蒜皮,不是个做大事的人,哪知他藏得这么深......”
澹台烨暗觉好笑,硬绷着面皮道:“今上扮猪吃虎也不是第一回了,连先帝都被蒙蔽过,何况是做臣子的?他整肃科场是幌子,真正要做的是借舞弊掀倒裴家。裴大人,这次您家的几位公子落第,绝对是福非祸。”
“这还要多谢澹台公子提醒。”
“哪里。同为世族,理应互相帮衬。”澹台烨道,“不过这只是开端,皇上收拾门阀的手笔还在后头呢。”
裴咏难以置信地道:“先帝都只是旁敲侧击,不敢对世族大动干戈,难道这位就不怕遭群虎反噬?”
澹台烨慢条斯理地拨撩着茶碗:“不过是仗着梁家只剩他一个罢了。”
各大世家再怎么不满,也不能取代梁氏江山的地位。梁焓没有强敌威胁,不需要拉拢任何世族,只会为了集中皇权打压世家。而且他的打压是暗中借力,不显山不露水。几轮玩下来,只怕门阀势力会被清扫得一干二净。
澹台烨眼神微冷。这小子莫不是忘了?梁笙可还没死呢。
想起那个至今还在赌气的美人,他心情有些烦躁起来,对裴咏下了逐客令:“裴大人,学生今日还有些私事,不如改日再聚。”
“既如此,本官就不多打扰了。”裴咏站起身道,“待殿试之后,本官做东,再答谢澹台公子。”
澹台烨礼数周全地将对方送走,又飞快地折回了后院。
据丫鬟说,夫人已经一天不肯进食进药了。就凭梁笙那柳条儿似的身板,不知道别人绝食是赌气,他绝食是找死吗?!
澹台烨脸色沉郁地跨入房里,一看对方半死不活的样子,瞬间没了发火的力气,只能耐着性子解释。
“阿笙,我知道你怪我,可我能怎么办?穆兰失忆总比死了强吧?”
梁笙明明对两个兄弟心黑手辣,却格外在意那个小皇妹。再想起对方对陈鸢手下留情,澹台烨不禁往下流的地方琢磨了:“你不会......就稀罕这种黄毛丫头吧?”
梁笙闭上眼,很想直接死给他看。
“把她送走也是防范万一,现在东都到处是探子,已经有眼线盯上这里了。”澹台烨叹了口气,“等天气暖和些,路上安全了,我...也会把你送离东都,到时候自然就见着她了。”
对方依旧躺在榻上,像一条苍白又干瘪的咸鱼。死气沉沉,不言不语。
澹台烨无奈了:“你非要像女人一样地跟我置气吗?”
梁笙终于睁开了眼,眸含怨气:“反正你也是把我当女人养的。”
难道他一个皇子受制于人,一个帝姬被灌药失忆,自己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吃吃喝喝?除了绝食抗议,他一个残废还做得了什么?
对方闻言却邪肆一笑,挑起他的下巴道:“如此说来,夫人很有自知之明嘛。本公子今日就教教你,如何做我的女人......”
☆、25逼迫
梁笙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愠怒地打掉他的手:“澹台烨,你别逼我。”
“我逼你什么了?吃饭也算逼你?”澹台烨从桌上端起粥碗,用汤匙舀了捧到他嘴边,“做我的女人就不能太瘦,把自己养得白胖些,以后才能生大胖小子。”
“你有病啊?想要孩子别找我!”
对方笑意宴宴:“哦,那不要孩子就可以找你了?”
“......”
梁笙自小接受皇室教育,封王立府后接触的也多为文人高士,从没碰上过澹台烨这种没脸没皮的花丛老手。所以一和对方起矛盾,他就是秀才遇上赖泼皮,歪理辨不过,骂人又不会,只能把亏往肚子里咽。
酣红的烛影下,美人的小脸憋得白里透粉,看得澹台烨一时眼痴,也不敢再打趣他,闭上嘴专注喂食。
一天未进食水,梁笙饿得有些狠了,一碗薏仁粥吃得干干净净。消了会儿食,丫鬟端来煎好的药,也乖乖喝了。
澹台烨知道这位的气儿总算消得差不多了,试探着问道:“阿笙,你同穆兰公主应当不算熟络吧?为何如此在意这个丫头?”
梁笙倚在床头,苦笑一声:“九岁之后,穆兰是第一个肯亲近我的亲人。”
梁焓出生不久便被封为太子,这意味着他这个废人彻底失去了问鼎九五的资格。
世态炎凉,皇宫中人更是捧高踩低、趋炎附势。无论王公大臣还是后宫的妃嫔,全都围着明惠皇后和小太子献殷勤,再也没有哪个宗亲对他亲近如旧。有些为了讨好皇后,甚至极尽所能地对他排挤打压。
从前他是父皇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习惯了俯视众生。如今坐在轮椅上,变得低人一等,连面对太监宫女都要仰视,心理的落差可谓云泥之别。
在梁笙最孤独无依的时候,一只斑斓的鸡毛毽踢进了怀中。
那个还没轮椅高的小丫头跑到他面前,瞪着澄清的大眼问道:“是二哥哥吗?你长得真好看。”
胡姬不是个有心计的妃子,也不懂得避嫌,从未阻止穆兰与他接触。在梁笙人生最灰暗的时间里,穆兰是他唯一的陪伴。在他心里,那个妹妹和其他梁家人是不一样的。
也罢。忘记过去,不再做一个公主,未必就是坏事。
“澹台烨,你真的会让我见穆兰?”
“我何时骗过你?”对方习惯性地翘起嘴角,“反倒是阿笙瞒了不少秘密啊。”
梁笙睫毛一颤:“你说什么?”
澹台烨慢悠悠地摇着扇子道:“殿下的能耐我还是清楚的。你暗中培植了不少死士,可庆王府被抄家灭族的时候没见反抗。你对穆兰公主都如此惦记,怎么就对自己的王妃和世子毫不在意呢?”
“什么王妃世子?”
“啊,是我糊涂了。”某人装模作样地拍拍头,“上元宫变前,庆王妃就因难产过世了......”
心知对方已经查到了蛛丝马迹,梁笙也不再绕弯子,直言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澹台烨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把穆兰送到了一个叫乐湛的小镇。那里山清水秀,是乐居之地,想必她会住得很舒适。”
梁笙脸色骤然苍白。
庆王妃柳氏是武义都尉韩戬发妻的亲妹,而柳家握着海防水师。为了得到军方的邕护,梁笙娶了柳家嫡女为正妃,等于同时拉拢了韩柳两家。
因是政治联姻,他同柳氏并没有多少感情。半年前,柳氏薨于难产,却并非一尸两命,而是留下了一个孩子。
当时箭在弦上,梁笙和廉王已经筹划在正月谋反,一旦事败,王府上下必遭屠戮。在风暴来临之前,他将唯一的血脉托付给手下最可靠的七个死士,暗中送出了东都。
这世上,不该有人知道庆王还有个世子,更不该有人知道那孩子如今就在乐湛!
梁笙攥紧了拳,指节发白:“你是怎么知道的?”
“只要有不对劲的地方,总能查出因果。”澹台烨收起扇子道,“宫变失败后,你虽然处境危急,却也没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完全不必受制于人。你委曲求全地呆在我身边,不过是怕被今上拔出萝卜带出泥,连累了亲子。至于我,反正是自己选的路,倒霉就倒霉了,对么?”
对方目光灼烁,令梁笙难以直视。他垂下眼帘,承认道:“我只是不想打扰睿儿。希望他远离是非,以一个寻常百姓的身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梁笙。”澹台烨突然逼近过来,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散发出危险的光芒,“我助你夺位,等于把自己的脑袋别在裤腰上,把澹台家押在了赌桌上。你不在乎帝位,也不在乎生死,但我在乎输赢。所以麻烦你配合一点、坦诚一点,别拿自己不当回事。否则船翻之时,我保证死的不止你我二人!”
梁笙面无血色,嘴唇发抖地道:“你用孩子威胁我?!”
“别说得那么难听。”澹台烨忽而一笑,语气变得捉摸不定,“你是我的女人,梁睿也算我的孩子,帮你照顾一二也是应该的。”
“卑...”鄙字还没出口就被堵住了唇。
澹台烨扣着他的肩膀,在对方口腔里娴熟地攻城略地一番,眼神变得炙热起来:“我若卑鄙,不会忍这么久还没动你。”
作为游戏花丛多年的浪荡子,他从没对哪个猎物如此耐心,也从未有猎物能抗拒他这么久,真有点棋逢对手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