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穹阊殿徘徊了一阵,秋荻终于沉下心来,一道道下发着口谕:
“传本宫缄口令,宫中任何人不得谈及陛下伤情,违者杖毙。”
“谨遵长公主令!”
“传本宫懿旨,即刻起,皇宫施行军戒。所有宫门院门一律禁闭,宫人之间不得传递消息,不得随意走动,不得擅离职守,抗旨者斩!”
“谨遵长公主懿旨!”
秋荻连下严令稳住后宫,乾楼阳也在安午门抵抗住了敌兵的攻袭。
尖刀利刃的阴影下,岌岌可危的皇宫躁动了一整日,终于在入夜后安定下来。
梁焓依旧挣扎在冗长又压抑的梦魇里。
这一次,他不再站在百尺高的城楼上。整个人轻飘飘的,像云一样浮动在半空,可以轻易俯瞰大地上黑压压的军阵。
为首的铁甲将军披风如血、修容如玉,锋利的长眉被风沙打磨出岁月的痕迹。那双熟悉的潭眸微微抬起,目光冷冽地望向皇帝。
张弓、搭箭、瞄准、射杀。一套动作行如流水。
从旁观者的角度,梁焓清晰地看到自己捂住了中箭的心口,却没有倒地。
城楼上的男人扶着墙砖,勉力撑着身体,用垂死的眼神深深望向对方,口形一张一合,无声地唤了两个字:“重锦。”
马上的将军却露出一丝冷笑,低语道:“吾儿早被你害死了。”
乍然听到池月的声音,梁焓心头剧震,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地喘着气。
穹阊殿里,月色寂静。
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看到梁睿正乖巧地蜷缩在自己身边,眼圈红红的,睡得很沉。
“来人。”
听到传唤,夏荣几乎是滚着进来,带着哭腔扑到床下:“万岁爷,您可算醒了,吓死小的们了!”
梁焓长舒口气,问道:“朕睡了多久?现在情况如何?”
“您昏迷快一天了。”夏荣道,“幸好宫墙下挖了陷阱,反贼吃了几个闷亏,一时攻不进来,乾统领和楚统领把他们挡在宫外了。”
梁焓眉头一绞:“所以皇城还是被攻破了?”
“是......当时,当时将士们以为您......”
“以为朕崩了吧?”梁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这次确实够凶险的,那些人没当场投降就不错了。
夏荣咬牙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燕统领深受皇恩,竟还同宁家勾结,对万岁爷下此毒手!”
梁焓眸色沉郁下来:“行刺的未必是他。”既然池月能假扮燕重锦,那么别人也可以。何况他之所以能活下来,靠的就是对方送的宝衣,那人不会傻到用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
只是,若此事真与燕重锦无关,燕不离送来的玉佩又如何解释?想想池月在梦里狠厉的冷笑,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难道是燕重锦在西川出了什么事?所以燕家也参与了谋反?!可按那两个老怪物的禀性,顶多一掌拍死自己,不至于用如此狡诈诡谲的阴招。
脑中越思越乱,梁焓干脆披上龙袍,站起身向外走去:“宣内监统领楚清觐见!”
因为心中本就存疑,为了防范万一,梁焓去东门前就让宫人沿墙挖了陷阱。皇宫的宫墙被燕重锦加高加固过,所以敌兵很难破墙而入,只能牟足力气攻打四座宫门。
乾楼阳带着大内高手和暗卫坚守在城楼上下,靠着这些以一当百的精锐支撑了一天一夜。安午门下尸堆如山、血流成河,所有人都杀得精神麻木,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梁焓知道,这已经是宫防所能坚持的极限了,再想拖延时间,必须想其他办法。
然而宁伯温并没有给他多少时间。
攻打皇城耗时半月有余,四个营的兵马损失过半,甚至有一个指挥使命丧在地雷之下。
北蜀的援兵要不了多久就会杀到,宁家为了稳住军心和城内百姓,必须在这之前解决梁焓,掌控局面。
可谁也没想到皇帝是个命大的,中了一箭居然没死,还让乾楼阳硬扛了一昼夜。
面对大内这群疯狗一样的死士,宁家的先锋根本攻不进皇宫,宁伯温不得不换个法子逼梁焓退位。
天明之后,一过辰时,安午门外的雪地上密密麻麻跪满了臣子。
多数人天不亮就被大头兵从家里拖了出来,个个衣衫不整、满面狼狈。可纵使心存怒怨,人在尖刀下也不得不低头。
“梁德湮微,君上庸昧。废于大道,祸乱社稷。贤者不卑身死,而忧国衰。臣等斗胆,恭请圣上禅位!”皇宫之外,百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忠国公等忠耿老臣不愿参与逼宫,皆被宁军软禁府中。首辅安道如和次辅张子望代表的清流亦不愿同流合污,裴紫衣一派的皇党表现得更为激烈,直接破口大骂,最后全被宁莫远五花大绑起来,等候午时斩首。
宁伯温竟然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用满朝文武威胁自己?梁焓忍无可忍地登上安午门城楼,望着下方一干朝臣,勃然怒斥。
“朕登基不足四载,崇俭弃奢,严查贪腐,国库充盈堪比羲和十年之和!朕革除积弊,清肃科场,才有寒门举士贤能当朝!朕所做之事,所下之令,哪桩哪件是废于大道、祸乱社稷?尔等要求生于贼刀之下,朕明白,可你们也得编个不丧良心的理由!”
厉叱之下,众臣皆默。
宁伯温拨马行至城下,冷声笑道:“圣上宠幸男臣,荒淫朝政。违背祖制,辱没皇室。这罪名可够?”
妈的,这事儿怎么还没翻篇儿?朕都写保证书了。梁焓方要反驳,下面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哭嚎道:“那不是陛下的错,是老臣之过啊!”
杨禄清捶胸顿足,痛哭失声:“教不严,师之惰。陛下年纪尚轻,难免踏差行错,是老臣没有及时纠正,一切错在老臣......”
梁焓眼皮子直跳,这种事儿您还打算怎么纠正啊?
“宁尚书,陛下早已悔过,也向满朝文武做过保证。你若还当不够,老臣就以帝师之名,代陛下向天下人谢罪!”杨禄清言罢,忽然转身撞上了宁军的刀尖。
“老师!”梁焓望着那个颤抖着倒下的苍老身影,目眦尽裂。
“杨太傅!”
“杨老学士!”
“宁伯温你这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见德高望重的老臣被当场逼死,众臣终于群情激奋,纷纷站起来大骂宁伯温狼心狗行。
宁莫远哪堪父亲受辱,当即喝令兵将镇压乱局,安午门下一时血光四溅,哭声震天。
眼看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就要开始,梁焓心焦如焚,大声喝道:“统统住手!朕退位便是!”
“陛下,万万不可啊!”百官伏地叩首,呜咽不止。
宁伯温抬手让属下停止杀戮,仰首问道:“皇上此言当真?”
“宁尚书答应朕两个条件,朕便禅位。”
“陛下请讲。”
“第一,朕可以传位给皇长子,但绝不让予你宁家。第二,禅位之礼不可敷衍,须由钦天监测得良辰吉日,再行举办。”
宁伯温笑道:“臣哪里敢觊觎大宝?不过是想清君侧、佐明王罢了。不过这第二点...皇上莫不是想靠典礼拖延时间?”
这老狐狸......梁焓咬了咬唇道:“皇长子年幼,尚需熟悉仪程,宫里也要时间筹备。最迟后日,宁大人一定如愿以偿。”
“好,那臣就与万岁一言为定。”
“在此期间,还望宁尚书善待城中臣民。”梁焓说完便离开了城楼。
楚清匆匆跟在他身后:“陛下真打算禅让么?”
“禅让个屁,老子坐公交都没让过!”再说公交让座还算美德,龙椅让座可就啥都没得了。
身为一名历史研究者,梁焓太清楚废君的下场是什么。
那宁老贼比赵老二还狠,不过是看重幼主好控制,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己如果真的禅了位,对方可能大发慈悲地给他这旧主留活路么?
楚清问道:“公交是何物?”
“一种喜欢搞道德绑架的大型客用运输工具。”
楚清正懵懵懂懂地琢磨着公交,又听对方问道:“御花园的密道疏通了没有?”
“因天寒之故,下面的封土冻上了,不好挖掘,估计后日就刨开了。”
“好。”梁焓停驻步子,神色严肃地叮嘱道,“楚清,朕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记住,这关系到所有人的生死,包括秋荻。”
“是!”
楚清跟在梁焓身边的日子也不短了,知道这位皇帝只是看起来娘炮,实则个性强势得很,不喜受人威胁,更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对方的计划听得她心惊肉跳,不禁劝道:“陛下,这会不会太凶险了?”
梁焓叹息道:“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怕兵行险招不成?”
“可万一再出个失误,卑职岂不只能以死谢罪了?”
“你可不能死。如果真出了意外,她们还要靠你逃出去。”梁焓笑了笑,“放心吧,朕会努力活下去,朕还等着燕重锦给我一个交代呢。”
“陛下,那人绝不是...”
“朕知道,但别人不知道啊。玉是燕家送来的,箭是当众射来的,朕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梁焓摆手阻止了欲言又止的楚清,“此事等他回来再说,现在谈这些都为时过早,你先下去准备吧。”
“是,卑职告退。”
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梁焓深深叹了口气。
22 燕重锦,你到底何时回来?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冬月初十,是个无风无云的晴天。
临近昏时,安午门终于开启,守候许久的宁家军涌入皇宫,纷纷把守住四处宫门。
禅位大典在泰和殿举行,梁焓头戴冠冕,身穿衮服,腰杆挺拔地玉立在玉墀之上。文武百官被宁兵像赶鸭子一样地轰到殿前。
待众臣跪下,宁伯温重盔厚甲,带着一众跨刀负剑的属下,像皇帝一样威风凛凛地行来。见到主君也只行了个拱手礼:“微臣拜见吾皇万岁。”
梁焓轻笑道:“殿中陈列着梁家先祖之位,朕不会设伏,宁大人不必如此小心。”
“呵呵,老臣领教过陛下的手段,不得不谨慎些,还望皇上见谅。”
“也罢。”梁焓对身边的夏荣道,“开始吧。”
“老奴遵旨。”
泰和殿中香烛缭绕,气氛清寂。
墙壁上张贴着历任皇帝的画像,梁家先祖们皆目光悲悯地注视着一切。
司礼太监在殿前高声唱喝,梁焓和梁睿一步步按流程交接。宁伯温等得有些不耐烦,催促道:“太上皇陛下,您再磨蹭又有何用?还是尽快将玉玺交予新君吧。”
梁焓闻言不怒反笑:“宁尚书,你可知这传国玉玺,为何只能由梁家人继承?”
“老臣不知,请太上皇示下。”
“因为这盛装玉玺的金盒,只有梁氏的血才能开启。”这自然是诓对方的,梁焓不过是做了个弹簧机括,伸手一按就能弹开盒盖。
宁伯温望着里面那件怪模怪样的漆黑之物,眼神一愣:“这就是......玉玺?”
梁焓嘿嘿一笑,迅速将枪拿了出来。
“宁老贼,别以为铠甲能防范所有物理伤害,这个距离防弹衣都没用!”
“砰!”泰和殿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三营指挥使诧然看了眼地上的人,皆对梁焓手里的玩意儿露出惊恐之色。
“不许动。”梁焓举枪威胁道。
“皇、皇上......此事,此事都是宁家父子所为,我等只是听命行事......”朱雀营的指挥使胆子最小,当下跪倒求饶,“陛下饶命!”
“蠢货,谋逆大罪你还能活命不成?!”白虎营的指挥使骂道,“他那火器不可能一直有弹药,耗光了还不是得束手就擒。”
“砰!”某人刚说完就躺尸了。
梁焓吹了吹枪口的烟雾,悠然道:“说得对,子弹总有耗光的时候,关键就看拿谁的命耗了。”他用枪头指了指两个站立不稳的指挥使,“朕已到穷途末路,不在乎多拉几个垫背的。”
面对黑洞洞的枪口,玄武营的指挥使也跪下了。
“你俩把兵器卸掉,走过来。”
朱雀营的哆哆嗦嗦:“陛、陛下......我们...还是不过去了吧?”
“乖,快点。”
“可是......”
“砰!”玄武营指挥使表示死得很冤枉,他可一句话都没说啊。
朱雀营指挥使屁滚尿流地爬了过来。
外面的宁家军闻声涌入泰和殿,将梁焓和梁睿围在中央。
宁莫远冲进来,一见老爹身死,不禁抚尸恸哭,双目通红地望向梁焓:“狗皇帝,老子今天要你的命!”
“宁小王八,你的剑还能快过枪不成?!”梁焓扣动扳机,脸色却是一变。
作者有话要说: 妈的,居然卡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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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粑粑快飞回来,你媳妇快挂了嗷嗷嗷嗷~~~~~
☆、第58章 56.55.54.53
梁焓此刻的心情就像高中时代打游戏,对面的红名还剩一丝血皮却突然掉线一样绝望。更糟糕的是, 现在只剩血皮还卡键盘的是他自己。
武器在节骨眼上掉了链子, 宁莫远又恶狠狠地拔刀袭来,他只好调转枪头, 顶在了朱雀营指挥使的后脑勺上。
某人立即吓得哀嚎一声:“宁都尉,别过来!”
宁莫远堪堪停住步子, 咬牙切齿地道:“姓梁的,你以为绑架个指挥使就能活命不成?”
“不管用的话, 你干嘛停下?”梁焓看了看周围的人, “朕也想知道,这四大营的兵到底是听指挥使的, 还是听你一个都尉的。”
朱雀营指挥使立马反应过来:“兄弟们听令, 都退后!退后!”
见众兵真的犹豫起来, 宁莫远脸色一沉。
宁伯温活着的时候还能震慑四营兵马, 如今父亲不在了,他一个小小的都尉, 和亲训大头兵的指挥使比起来自然差了一筹。
梁焓笑道:“诸位将士只是听信贼臣谗言,现今贼寇已灭,尔等就地投降,朕可以既往不咎!”
“别听他妖言惑众!这狗皇帝向来睚眦必报, 他不会放过我们的!放下兵器等于任人宰割!”
你个小王八......梁焓忽悠不成,便好言劝道:“宁都尉,不如各退一步。你让朕和睿儿安全离宫,朕便放了这位指挥使如何?”
指挥使眼睛一亮:“甚好!”
宁莫远恨不能一刀捅了这坏事的猪队友。
可他根本不敢贸然动作, 若真激得梁焓弄死了指挥使,这群大头兵搞不好扭身砍了自己。
罢了,反正这狗皇帝也跑不出皇城。他喘了口粗气,下令道:“将士们退后,让他走!”
“有劳指挥使随朕走一趟,到了地方,朕自然放你离开。”梁焓抱起梁睿,用枪指着人,缓缓向殿后退去。
御花园的假山下,那条被梁焓下令封死的密道已经卸走万金石板,任何人都可以进出。为免引起宁兵的警觉,乾楼阳和楚清一直小心翼翼地藏身在密道里,望见皇帝的身影才跳出来接应,与缀在不远处的兵将冷冷对峙。
梁焓一步一步地退至假山,用枪头在某人的脑壳上轻轻一磕。
“指挥使大人,朕奉劝你一句:宁莫远此人,不可相与。”
“多、多谢陛下不杀之...呃!”他没能说完,就被不知哪里来的一枝箭穿透了喉咙。
“他们杀了指挥使大人!兄弟们,上!”宁莫远高声喊道。
妈的,这小王八真心黑。
身前人一倒地,梁焓反应极快地向后跑去。
楚清和乾楼阳带着暗卫断后,掩护他和梁睿进入密道。
“皇上来了!菩萨保佑,您终于来了!”地道中燃着火把,平民打扮的太妃们喜极而泣。
梁焓见皇亲们都在,便放下心来:“大家快去出口,后面的追兵马上就会杀到。”
秋荻问道:“可出去之后咱们去哪儿啊?”
“出去就是四平街。咱们人太多,不能聚在一起,否则目标太明显。你们两两一组,各寻地方安身隐蔽,他们抓的是朕和睿儿,你们应该不会有事。”梁焓将一众女眷往前轰,自己摘去冠冕,脱去衮服,将枪退膛重新上好子弹。
“陛下,快走!”楚清和乾楼阳已被杀退下来,浑身浴血地坚守在密道入口,切瓜砍柴一样劈着跳下来的敌人。
梁焓抱起梁睿,沿着地道往前狂冲,将喊杀声远远甩在身后。
所有人都在疲于奔命,娇生贵养的皇族女眷无不哭成了花猫。最淡定的只有梁睿,因为他什么也听不见,还当一群大人追追跑跑地过家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