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殿里,明惠皇后双眼潮红,目光呆滞地捧着一条白绫,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离了魂魄。
轮椅上的人掩唇咳了咳,秋水寒烟般的眼眸里漾开一抹嘲讽的笑意。
“娘娘还在犹豫什么?难道要梁笙亲自送您上路不成?”
明惠皇后终于哭了出来:“庆王,本宫知道你这些年心里有恨。可我有什么办法?那时我正怀着焓儿......”
“你的孩儿是人,别人的就不是了?”梁笙凉凉笑道。
“可那是尸毒!一旦传开,所有人都要死,若非陈大夫......”
“不要提那条老狗!”梁笙沉下脸,重重在轮椅上一锤,“为了保全自己,你们牺牲了我们母子。这笔债只要本王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讨回来!”
羲和十年,军机大臣何钧联合江湖势力意图谋反,在东都掀起了尸潮之乱。凡被青魃撕咬过的人,要么当场毙命,要么同样被尸化。全城中尸毒者数以千计,到后来便衍变成了一场瘟疫。
事发当日,惠贵妃和焱妃母子正在皇寺进香。一见有青魃突破卫兵的封锁闯了进来,惠妃骇然大惊,竟随手将九岁的梁笙推了出去。焱妃一见儿子要命丧尸口,下意识扑到了梁笙身上。
虽然护卫及时赶到,驱走了青魃,焱妃却被咬成重伤,梁笙的腿也被抓伤了。
当时皇宫已经封闭,众人皆被困在皇寺里。为了防止其他人遭殃,郎中向惠贵妃谏言尽快处死焱妃,同时给梁笙进行截肢,以期在尸毒扩散前保住一命。
那郎中姓陈,名砚。
尸潮之祸如潮水般退去,瘟疫的风波也总算平息。焱妃的死因无人敢提,最终以病薨之名厚葬。惠贵妃出身北蜀州府,娘家势力雄踞阳门关数百年,加上腹中怀着龙种,连皇帝也只得从轻发落。她在佛堂里装模作样地抄了几个月佛经,诞下太子梁焓后便登上中宫之位,母仪天下。
在梁笙眼里,都是笑话。
“本宫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明惠皇后蹬在凳子上,泪眼涟涟地哀求道,“能不能放过焓儿?他是无辜的。”
梁笙低下头,垂眼望着自己空荡荡的衣摆:“天地为庐,众生皆苦,何人敢说自己无辜?”
三弟,莫怪二哥。要怪就怪你生在了皇家。
☆、13登基
连夺三道关卡,穹阊殿外的御林军终于破门而入。
“父皇!大哥?!”乍见自己的老爹正被自己的大哥挟持着,用的还是柄净身刀,梁焓一时有些无法入戏。
扫视了一眼围在四周的官兵,梁昱面露嫉恨之色:“三弟好生厉害,我与二弟布局多年,还是被你一招破局。”此子果然命大,难道梁焓真是天命注定的皇帝?不,他绝不甘心!
“过奖,我只是比你们聪明了那么一点点而已......”梁焓淡定地摆摆手,“就算你现在弑君弑父,这皇位也轮不到你。乖,把刀放下,本宫可以既往不咎。”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梁昱冷笑道,“这皇位本来就该是嫡长子的,是你夺走了它,夺走了父皇,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谈判失败。梁焓只好一摊手:“那你动手吧。”
梁昱:“?”
皇帝:“......!”
梁焓耸耸肩:“赶紧的,别墨迹。你杀了父皇我再杀了你,天一亮就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完美。”
老皇帝差点背过气去。
这都他妈什么儿子啊?!
梁昱手一抖,利刃在皇帝的颈子上划开一道小口,却再也下不去手了。
这个男人再不好,他也喊了四十多年的父皇。弑父篡位,如何忍心?
“圣旨在此,谁敢造次?!”凌玄青手托一卷诏书,从暖阁里走了出来,“皇上已经传位廉王,尔等这是逼宫造反不成?”
这老太监真他妈瞪着眼睛说瞎话,枉老子当年有心救他。梁焓正欲驳斥,耳边嗖然一声,一支利箭擦着头顶飞了过去!再凝神一看,那支箭正镶在廉王的脑门上。
廉王双眼圆瞪,脸上还带着惊骇的神情,随即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燕重锦持弓从梁焓身后走出来,冷言道:“廉王谋反逼宫,企图弑君篡位,现已伏诛,请皇上示下。”
老皇帝虚弱地趴在地上,喘了口粗气:“扶朕起来再说。”
“廉王......殿下!”凌玄青抱着廉王的尸体,眼神几欲疯狂,“明明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我们就成功了啊!”
燕重锦正和梁焓扶着皇上往寝阁走去,忽觉脊梁一冷,下意识推开皇上,猛地扑倒了梁焓。
皇帝再次摔了个狗啃泥,梁焓被扑得一脸懵逼,燕重锦还未说话便感到背上骤然一痛。
凌玄青呆愣愣地望着他们,整个人还僵硬地保持着射出袖箭的姿势。
穹阊殿中一阵大乱,众侍卫惊如疯狗,争先恐后地蹿上来将他拖了下去。
“燕重锦?!喂,你别死啊......”梁焓看到某人背上插着箭,心里一慌,大声喊道,“太医!快传太医!”
燕重锦被他摇晃得七荤八素,忍痛道:“死不了,快松手。”
“哦。”梁焓连忙放开她,燕重锦被顺势撂在地上,背后那根箭矢顿时插得更深了。
“梁焓你个......白痴。”某人骂完就晕了。
东方天穹上亮起了金白的启明星,皇城脚下又溅上了新的热血,将朱墙染得愈发深红。
廉王伏诛,庆王脱逃,明惠皇后悬梁自尽。凌玄青被处以极刑,凌党内监皆就地处斩,参与谋反的官吏也尽数抄家治罪。
上元雪夜的宫变,便是以这般惨烈的方式收场。
老皇帝一夜之中经受几番打击,强弩之末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太医断定是回光返照,梁焓匆匆进入暖阁觐见,跪在龙榻前聆听遗训。
皇上吃力地侧过头,望向那个腰杆挺直的年轻人。明明昨日还是抱在怀里的小豆包,绵软得能掐出馅来,不经意间就已经长这么大了。
“这件事你做的很好。梁氏江山交给你......朕放心。”
“儿臣惶恐,儿臣只是做了该做的事。”在宫变中临危授命,于一夜之间将乱党抄家灭府、肃清瘤毒,的确是一个合格的新君该做的事。
“庆王...不,罪庶梁笙可抓到了?”
“袁大统领已带兵到城外搜索,估计很快会有消息。”
老皇帝叹息一声,说了三个字:“不可留。”
“儿臣明白。”梁焓自然懂得铲草除根的道理。何况梁笙逼死了皇后,逼死了那个真心把他当心肝儿宠了多年的母后,这是不共戴天的仇。
皇帝已经见识到这个儿子的本事了,知道他不会再对自己的兄弟心软。
只是......
“燕重锦如何了?”
“燕侍读已无大碍。”梁焓回禀道,“万幸没有伤及要害,箭也拔出来了。”
老皇帝沉默半晌,就在梁焓以为他已经断气儿的时候突然出了声。
“焓儿,你近前说话。”
“是,父皇。”
凑到龙榻边,附耳过去,听到对方气息微弱地道:“侠以武犯禁,所以朕当年提拔燕家坐镇武林。只是燕氏与日势大,仕商两道盘根错节,不可不防。召燕重锦入宫为质,是为掣肘燕不离,也是想试试这小子能不能为你所用。”
“焓儿,朕观此子,有振野之才,却无人臣之心。若有朝一日,燕家到了失控的地步,你要先下手为强......杀了燕重锦。”
梁焓心惊不已:“可他......”
“可他是你的竹马之交,救命恩人,对不对?”老皇帝打断道,“等坐上九五之尊的位置,你就明白何为孤家寡人......皇帝没有亲人,没有恋人,没有朋友,只有君臣。”
“身为帝王,天由你来撑,地由你来踏,却注定不可与人交心,更不能凭一己好恶举棋不定。切记、切记,全局为上,当弃则弃。”
梁焓嘴角一抽:“原来当皇帝这么苦逼,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老皇帝一口气没提上来,崩了。
燕重锦被东暖阁外的钟声敲醒了。
明亮的天光从雕花漆木窗透进来,在金砖上留下斑驳的花纹。时辰应该已经过了午时,空荡荡的肚子发出咕噜的抗议声。他挣扎着坐起来,摸了摸被纱布裹得严实的后背,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一箭,还是没躲过去。
春生明明死在了六年之前。照理说,宣帝驾崩之夜,他完全没有理由再受伤。可没想到凌玄青却暗藏了袖箭,自己还条件反射地替梁焓挡了那一下。想想也是憋屈。
重活一场,很多事情看起来不同了,但有些命运却是天意难违、在劫难逃的。正如他没有救太子,最后还是被送入了东宫;正如廉王和庆王蓄谋已久,最后还是篡位失败;正如春生死了,可他还是要挨这一箭......
那么,自己最终的下场,是不是也注定无法改变?
他心绪纷乱地坐在床边发怔,连有人进门都没察觉。
“喂,发什么呆呢?”梁焓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燕重锦恍然回神,见面前的人穿着一袭明黄的龙袍,才意识到外面已经换了天下。
“微臣恭喜陛下,吾皇万岁。”
梁焓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咧嘴一笑:“你就别来这套虚头巴脑的了。说实话,我......啊不,朕现在还有点不太适应。”
坐在冷冰冰、硬邦邦的龙椅上,一言一行都是焦点,一犟一笑都要为朝臣揣度。从奉天殿一路走来,旁人也跪了一路。即便是无意地举袂扬眉,也能让胆小的吓尿裤子。
这应该就是顶级boss必须承受的职场压力吧?反正唯一开心的就是再也不用穿屎黄色了。
燕重锦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之前先帝驾崩,梁焓好歹还哭了两日。如今帝后俱陨,这人倒和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说明他比过去那个梁焓更聪明,更理智,也更没心没肺了。
为君者本该如此,不是么?那身代表着王权的明黄,从来都是凉薄的颜色。
“皇上,微臣有句话,不知....”
“不当讲的就不要讲了。”梁焓摆摆手,“你昏睡了两日,可见伤得不轻。先别操心旁的,任何事都等养好身体再说。哦,有个事儿倒可以提一提。朝中一品的文臣武官,你挑个顺眼的吧。”
燕重锦轻笑一声:“陛下真大方。”
“朕早就说过嘛。”梁焓敛衬坐在一旁,得意地道,“跟了朕,绝不会亏待你。”
燕重锦面具后的脸抽了抽。两个大男人,并排坐在床上,他还半裸着绑着绷带,梁焓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
“咳咳,臣要说的正是此事。”他侧过头,避开对方的目光,“皇上已承继大统,朝廷上下众心归附,四海内外清宁太平,所以......微臣想辞官回家。”
☆、14回家
梁焓以为自己听错了,呆鸡一样眨了眨眼,问道:“你说什么?”
“皇上这六年来成长很快,足以胜任明君之职,已经不需要重锦了。”
虽说古人谦逊,授官封爵都有个推托再三的过场,但燕重锦拍个巴掌都喜欢罩别人脸上抡,绝非虚伪迂腐的性子,不可能和他欲迎还拒。
梁焓眉头大皱:“不是订了契约么?”这混蛋当初划了他好大一条口子,把歃血为盟生生玩成嗜血为盟,怎么现在说撂挑子就撂挑子?!
“按照约定,我助太子殿下问鼎九五,如今已经做到了。”燕重锦微笑道。
梁焓握紧了双拳,开始耍无赖:“朕要是不准呢?”
果然,再成熟也免不了孩童心性。燕重锦叹了一声:“陛下何必强人所难?我本是江湖人,庙堂虽高,却无自由。当年遵先帝旨意入宫伴读也好,和陛下定契约也罢,于燕家而言都是无可选择的选择。如今既然我可以选了,便不想再拘着自己。”
“原来......你在朕身边一直过得这么不快活?”梁焓一时愕然。
想想也对。打从第一天见到燕重锦起,他俩就跟隔世仇人一样没对付过。即便订了契约,也是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如果不是打不过某人,他可能早就上手了。
“罢了。”他熟稔地一搭对方肩膀,“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兄弟看的,既然你不愿意,我就不勉强。”
燕重锦一听这话更别扭了。尤其是对方的手,正有意无意地压在他的伤处。
梁焓经常炸毛,但极少动真怒。他跳脚骂人的时候其实最安全,这种看似冷静的情况才最危险。燕重锦很清楚,这人面上越是云淡风轻,肚子里的火山就爆发得越凶猛。
纱布上已经洇出了血,燕重锦却一声未吭,仍不肯松口。
梁焓不忍再逼对方,终于放开手,认输。
放虎归山就放虎归山吧。如果真如父皇所料,燕家终有一天会反目,他就当自己眼瞎心软,不配为君好了。
“你走吧。”梁焓站起身,背对他道,“趁朕还没改主意,赶快走。”
燕重锦本是豁出去一试,没想到梁焓竟真的同意了!
直至坐在出宫的轿子上,他才意识到自己为质六年的日子终于结束了。
“燕公子!燕公子!”轿外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夏荣公公一溜小跑追至轿侧,撩开轿帘塞进来一大包东西。
“这是何物?”
“小的也不清楚,是皇上叫咱家带给您的。”
“哦。”他点头接了过来,“多谢公公。”
打开包裹,发现是一只方方正正的枣木食盒。打开来,里面用黄竹条隔出了五六个格子。
望着自己爱吃的奶油蛋糕、煎牛排、汉堡、炸薯条、鸡米花......燕重锦忽然感觉心口有点闷。
听闻小少爷回府,燕府上下一片鸡飞狗跳。
南涯岛月前传来消息,竹老岛主病重。池月南下探望师父,此时不在燕府。燕红星早被正阳宫主拐跑,所以府中只剩下家主和二老。
许久不见爱子,燕不离亲自到府门前相迎。一瞅见轿子,打老远就眉开眼笑地飞了过来:“粑粑!”
燕重锦满脸黑线。这乳名到底是坑他的还是坑爹的?
六年来,燕重锦长居东宫,偶尔趁年节回府探望,也终究不如日日在家看得见摸得着。燕老夫人抱着孙子喜极而泣,左一句瘦了,右一句苦了。见燕重锦又受了箭伤,更心疼得涕泗磅礴。
燕濯云却长吁短叹了一番,在得知燕重锦是推了皇帝美意辞官回家后,又差点让他跪祠堂。
“爹,粑粑不乐意做官就随他去嘛。”燕不离向来想得开,“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从龙之臣今日是风光,可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倒霉呢......”
燕濯云伸着指头,抖了抖:“臭小子,你就是没出息这点让人讨厌,少带坏我孙子!”
“爷爷,难道孙儿簪缨绅笏、黼衣朱绂,就真的能光宗耀祖么?”燕重锦捧着茶盅问道。家中没有外人,他便卸去了丑陋的假面,露出皎玉朗月般的本来面目。
燕濯云看着那张和池月相差无几的脸,牙疼。
燕重锦呷了口茶,继续道:“燕家立足东都,手里握着中原和番邦的武林势力。这些年又财力剧增,几乎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恐怕先帝已有几年不得安寝,否则也不会在孙儿十岁时就召我入宫。倘若重锦再在朝中盘桓不去,难保今上不会多虑。”
不想让皇帝起疑心,就永远不要成为对方的威胁。这是他死过一回才悟出的道理。
燕家虽为清贵之后,却一连几代行商,已经远离权力中枢,政治敏感度不足。燕濯云也好,燕不离也罢,都没有意识到梁氏对燕家始终心存提防。
当年看出这点的只有池月。不过那个爹桀骜惯了,对自己有所欺瞒颇为不爽,遂大袖一挥把他丢进了东宫。美其名曰:圈养。
燕濯云沉吟道:“可你自小伴于君侧,算是东宫嫡党。新帝又肯委任官职,显然是信任你的,何必如此悲观?”
想起那满满一盒子食物,燕重锦苦笑一声:“他如今的确信任我,可人心是会变的。”君心难测,天意无常,他不想再冒险了。
“好了好了。”燕老夫人光火地拍了桌子,“孙儿才回来就听你这老匹夫啰里啰嗦,还让不让人歇着了?!不离,你带重锦下去吃点东西。看他小脸儿煞白的,记得多补补血......”
燕重锦面白如玉,却和失血过多无关。任何人把脸藏在面具里六年,想黑都难。
是以,某人在被灌了三碗大枣红豆粥后受不了了。
“爹,我真的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