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生微微动容,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嗯声。
赵宇:“高架桥多了,路宽敞了,还建地铁了。以前只有市中心那两个百货还有点人,现在广场开得数都数不清了。你去了吗?那个什么店,省里头一家,没开省会,开在我们这了。以前要买些什么东西,还得跑魔都去,现在什么都有。嘿,真不好意思叫这儿是十八线小县城了。”他顿了顿,露出个笑来。他已经不是那个觉得笑起来傻就板脸装酷的傻`逼,反而在碰壁中明白了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将那对曾经只给情人看的虎牙当做屈服的本钱,“太久了,从高三到现在,快六年了吧?可真的太久了。”
他浑身的血慢慢地凉下去,竟觉出些许冷冰冰的快意来。
李安生的眼神有些许波动。
赵宇端着托盘站起来,还没走两步,听见李安生在他身后哑着嗓子回答,“因为太久了,就不想了?”
他停住了。
“是太久了。”李安生慢慢道,“我在外面的时候经常想,不知道吴城变成什么样子了?不知道他好点了,还是不好了,但我猜应该是好的。当我回来,发现他确实很好,但我却不怎么高兴。我想,我要是早点回来多好?我可以看着他变好的模样,也不用独自想他。你知道吗?我特别、特别、特别的后悔。”
赵宇浑身一震。
“哥。”李安生说,“太晚了,你睡客卧好吗?床铺都是新的,没人睡过。”
赵宇沉默地带着托盘出门,将李安生的房门轻轻虚掩上。他将碗冲了冲,放入洗碗机,走了几步,瘫在沙发里,感觉从身体里泄出一股溃败的气来。他的喉咙有些干涩,低眼瞧见面前茶几上的可乐,拿起一杯喝了大半。
他许久没喝这些碳酸饮料了。他小时候倒是喜欢,成箱成箱地买,李安生却对此很没好感,常说什么有害健康之类的话,不准他多喝。搞得他喝口可乐也得跟打架抽烟喝酒列在一张表上,属于需要背着小男朋友做的事儿之一。也许是那时候的日子太快活,少喝口饮料也觉得甘甜入迷畅快过瘾,他随手便将那点小爱好压了箱底,偷偷念着。之后他家慢慢走得稳当些,偶有闲钱,他也买过一罐算作小小犒劳,却全没了少年时的口感。此刻多年未碰见,乍然一饮,只觉这冰凉凉的液体带着呛意,密密麻麻地酸了喉咙。
他有些疲倦地闭了眼睛。
29
李安生到底是不舒服,入了夜始终睡得不安稳,烧得更加厉害了。
赵宇熬到凌晨,看了几回,直到感觉温度慢慢降下来才放下心。他知道这人喜欢干净,现在自己也不方便洗澡换衣服,为免脏了那床连褶子都没有的崭新床铺,干脆找了条毛毯,将自己一裹,在沙发上便将就着躺下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日他睡得太多,天才蒙蒙亮,他便睁开了眼睛。
清明雨,滴滴答答落满了寂静的吴城。暗色的天空带了点阴沉沉的蓝,一切尚未从迷蒙中挣开来。赵宇起身走至窗前,巨大的窗户外重重高楼大厦也安静地浸在湿润润的雨气里,仿佛沉默无言的巨兽。再过半个多小时,弯曲盘叠的高架桥便将车水马龙的热闹起来,可惜此时路上尚亮着模糊的路灯,照出些许氤氲的落寞。
他洗了把脸,推开李安生的房门,踮着脚轻声走至床旁,蹲下来摸了摸那人额头。睡着的李安生褪去了满脸的凌厉,只剩下好看,让人手搭在上边就不想松开的好看。
退烧了。赵宇慢慢地缩回手,心想,他该回去了。
赵宇将大门关上的时候,李安生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人总把他当瓷瓶儿,总觉得风吹他便倒,手滑他便碎。不知是那人本性使然,还是当真生来一副大哥气度,护亲护友护爱人都是冲锋陷阵,哪怕自己半截还陷在地狱里。李安生对这点又爱又恨,此时被清明的暗暗晨色一笼,还是爱居多。实际上,哪怕是当年十四岁的李安生,被校园大哥带着的混混们踹跪在学校的男厕所里,也连半点冷汗都未出。不知是否因跟他父亲相处了几年,他身上裹了些圆滑的皮,但骨子里留着的还是他母亲偏执的血。如此矛盾,以至于哪怕他每个细胞都在喧嚣着将赵宇拽回来、拉在怀里,亲吻他、拥抱他、与他做`爱,将错过的六年一一弥补,确认他的专属权——他的理智却将一切拉了回来,安静躺在被子里,装一晚上瓷瓶儿。
不过一个小感冒罢了。那年他刚去帝都的时候,父爱过期的李父兴趣缺缺,佣人无心伺候,他整日恍惚抑郁,偶尔还会有幻觉,搞得满臂都是划出的伤,幸而疤到现在已经淡了很多。他锁在房里滴水未进,他的亲生父亲还觉得他是专心学习准备出国呢,直到良心发现强开了门,才发觉自己儿子已然面色惨白瘦脱了形,几乎没了生气,一副即将奔西的模样。只是奔的不是西方加拿大,是西方极乐世界。单是为此,李父始终觉得李安生遗传了他妈的神经病,待治好了便给亲儿子扔下张机票,生怕死在自家屋里。而之后他在异国他乡,心理医生成了他唯一的社交对象,一直到以规律正常的生活作息强制过了两三年才放缓了治疗。此时这点小病他便给那人卖出软弱模样讨片刻温情,着实虚伪狡猾。
李安生慢慢地坐起来,感觉脑内的晕眩慢慢消了下去,利落地站起来,先冲了一个冷水澡。他换了件衣服,彻骨的寒意从背后慢慢攀上去,他却仿佛毫无所觉般走到厨房,给自己热了一份速冻面,就坐在厨房吧台旁吃。味道实在不怎么样,他拿来笔记本,边查看邮件边吃,无知无觉中倒也能吃下几口。
以至于赵宇拎着一袋早点开了门的时候,与坐在吧台上的李安生直直地四目相对。
李安生:“……”
赵宇面无表情地将早点与备用钥匙一同扔在鞋柜上,
李安生有那么一两秒慌了神,很快镇定下来,看似冷静地朝赵宇走去——却忘了穿上拖鞋——“哥,外面冷不冷?”
赵宇低头瞄了瞄,不动声色,“不冷。看起来好像你已经好多了?”
“…好多了。”李安生下意识地伸手,冰凉的手指刚刚碰到那人的手背,便立马缩回。赵宇一向体热似火炉,此时在外买了早餐顺带晨跑回来,更是浑身热腾腾。相比之下,李安生一个待在室内的人,反而好似身在冰窖一般。赵宇本来心里还有些气闷,觉得这人着实不在乎自己身体,然而手背上被这人冰凉凉的指尖那么轻轻一点,心里又有些软了,嘴却强硬,“算了,老子才懒得管你。买了些吃的,你自己吃吧。我也该回去了。”
“等等。”李安生见那袋子里东西丰富,就知道赵宇买了两人的分量。此时他心中暗悔,竟是难得的手足无措起来。他解开塑料袋的绳子,“哥,你拿一些走。”
赵宇垂眼看着李安生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袋子里翻捡,哦了一声。
李安生低声:“平时工作辛苦了,多吃点儿。”
赵宇换了个站立的姿势,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李安生抿了抿形状好看的唇,将赵宇喜欢的东西一个个挑出来,原本的塑料袋里就留了几样东西,手指却仍在其中不死心地翻来翻去,试图拖延些许时间。
赵宇看着他的模样,不觉心中舒爽,对摊满了的早餐仿佛视而不见,懒洋洋地只拿了一个小饭团,转身开门,“走了啊。”
李安生的手顿住了,看着那人的背影。
赵宇漫不经心,“记得把鞋穿上,小心着凉。”
直到他进了电梯,看着电梯门慢慢关上,才终于将憋了半晌的笑露出面上。他靠着电梯的墙面,扶着扶手笑得肩头一耸一耸,满眼都是透亮的笑意。真是天道好轮回,从来都是他在李总面前手忙脚乱丢尽大哥脸面,就像昨晚,几句话就能让他哑口无言恨不能滚地遁走。而现在一向云淡风轻的李总终于露出些马脚,那满眼的慌乱无措,幼稚得像个藏了不及格试卷、怕被家长骂的熊孩子。
笑完了,赵宇自己又纳闷了:我在乐个什么劲儿?
假期总是短暂的。赵宇在家躺了几天尸,终是不得不爬起来滚去上班。
上班上班上班……到底是从奢入俭难,不过休息那么两三天罢了,他跑了几趟小长途就觉身心皆疲。也开了这么多年的货车了,他不止一次起过想要改行的心思。朋友哥们也总劝他至少换个轻松一点点的活,哪怕赚的少些,也比长时间在高速公路上奔波要轻松些许。他确实考虑过,然而他尚有家里需要负担,虽说债已经七七八八还的差不多,但他总想再拼着多赚一些,至少让他爹妈过得再好些。若问他真想做什么,他其实更想当个小老板开个店,自由得多——然而没人脉没钱,也只是想想罢了。
夜晚开车的间隙,赵宇在服务区吃了碗泡面当夜宵,给茶杯里加满了开水。那茶杯里的廉价茶水早已轮了四五回,啥味道也没,但他本不过图个解渴罢了。轮到他休息了,他坐在副驾驶座上,昏昏欲睡地刷着手机。
工作日的深夜,没什么消息。他百无聊赖地打开淘宝,点开购物车,从喉咙里发出些无奈的笑声。赵母与他共用一个淘宝账号,所以赵母平时加了些什么东西他都一清二楚——尽管他妈并不知道——看着那购物车里新增的口红包包漂亮衣裳,他就明白自己妈定是又逛淘宝逛得心痒痒了。他在心里估计着这个月的工资,上下刷了刷,考虑着其中的价钱。
开车的小张瞥了一眼:“给姑娘买东西啊?”
赵宇淡淡道:“亲妈。”
小张同情地哦了一声,安慰道,“我老婆也是,天天要这个要那个的,我就奇怪了,那一根口红怎么就要大几百……”
赵宇还未听到一半,就将手机关了,塞进口袋里,变了变坐着的姿势,头往车座上偏过去。那小张是个话多的,本开夜车就盼望有人能与他唠唠嗑,但他也知晓赵宇平日不多话,此时见赵宇一副要睡去的样子,只好怏怏闭嘴。
赵宇眼睛闭上了,实际却还精神的很。
要是他妈愿意开口管他要东西就好了。
曾经的赵夫人何等风光,吴城最高档的百货里的VIP用户,瞅见什么合了意的,朱唇半启便是一个“买”字。养儿子养到了高二才知道数学一百六满分,操心最多的不过是“这个款吴城买不着”的事儿。赵局与他儿子真是如出一辙的亲父子,在外敛财横眉竖眼,在家将钱不算钱般给予爱人。论说起来,当初他家若能将这些挥霍的钱财拿出一半用来投资保值谋取后路奠定根基,也许之后就不会跌落得如此惨烈——但这又是虚妄了。只要他爹当初动了半点邪念,便没有不湿鞋的道理。
而当曾经的赵夫人成了此刻的赵阿姨,未来的赵阿婆,莫说像以前那样一周有五天在外边的日子,恐怕半年都难入商场一步。哪怕赵宇攒了工资捧到他妈面前,他妈都只言懒得动弹。倒不是爱物之心没了,而是全给暗戳戳攒在了淘宝里,买不起就看,权当个念想,既不跟老公说,也不给儿子讲。赵宇默不作声地看着淘宝购物车慢慢地满了,再被账号另一端的人左犹豫右犹豫地删了一两个,再补上一两个,再删去一两个……周而复始,令人哭笑不得。
赵宇闭着眼睛想着那购物车里留了足足半年的那几件衣服和化妆品,决定这趟回来便给买了。
凌晨四点,天还是黑的。
赵宇自己定了闹钟,从不需要别人提醒,便揉着眼睛与小张换班。他在服务站里上了厕所,洗了把冷水脸,抽完一根烟后小跑着上了车。轰隆隆的巨物驶上高速,碾压着半梦半醒的路程。
小张睡不安稳,嘴里嘟嘟囔囔的一直到了天色亮起,终是忍不住,朝身旁那寡言的年轻人搭话,“哎,小赵,听说你又要升官了?”
赵宇愣了愣,不动声色地目视前方,“升什么官?”
小张:“嘿,你自个竟然不知道?”
赵宇沉默着。
小张有些没意思:“哎,我也是听王哥说的,上面要提拔你呢。”
赵宇重复了一遍:“王哥?”
小张自顾自地说:“听说老板特喜欢你,你要是真升了,千万别忘了哥几个。”
赵宇:“没影的事……”
“哪儿没影了。”小张心直口快,“王哥早进这么多年,都没见升个职呢。上回喝酒时候,他还……”他顿了顿,侧头瞥了瞥赵宇的脸色,干笑一声,“哎,我没别的意思。”
赵宇笑了笑,露出小小的虎牙,显得诚恳又自然。小张也跟着笑,仿佛话题就此揭过。
赵宇裤兜里的手机发出闷闷的振动声,赵宇知道,是李安生又来说早安了。
30
笨重的货车隆隆作响地驶入厂区,缓慢地刹住了车。小张下了车招呼,留赵宇一人坐在驾驶座上掏出手机。
来自半个小时前,
[李安生]:哥,早上好。
赵宇下意识地往外看了看灿烂晨光,低头回了个早上好。
快一个月不见,说句实话,他心里挺想念的。这人不在的时候他不觉得,突然回来了,却好像在他的生活里赖着不走一般,让宇哥抓心挠肺地暗戳戳地惦记着。这一个月来,他和他话唠朋友们聊的天还没比他跟李安生聊的多。这小时候的闷葫芦长大了却好像变了个人,以前他捧着逗着才能博美人一笑,现在这美人倒上赶着微信轰炸,早晚问好,三五生活趣事,每顿中饭晚饭都一一分享,分享完自己的还要看赵宇的。有日他忙得没吃中饭,没了照片给李总交差,李安生一个电话打来唠叨了十分钟赶他去吃饭,好不烦人,让赵宇恨不能揪住人领子问问他咋这闲,究竟上不上班了还?
说归说,但他不是不受用的。李安生露个笑脸儿,他赵宇就能挥白旗投降,从前如此,现在亦然。更何况阔别重逢,李安生比起多年前那个阴郁不定的少年,变得愈发温柔而风度翩翩,他怎么能不心痒痒?
不如以前的事就让他过去吧。赵宇对自个说,什么欺瞒过了六年都淡了,阶级差距也不一定不能磨合。他二十几年只喜欢过这么一个人,难道还得放下吗?他可没有这个气度。他小气又自私,光是设想李安生对别人露出那副常人难见的温柔,他就能气到世界爆炸,若不是李安生一直充分展现他的洁身自好,宇哥光靠脑补都能少吃一碗饭。
赵宇回过神来,手机在手心里嗡嗡震动,是李安生打电话来。李安生知道赵宇只会在停车休息时玩手机,也只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骚扰骚扰他,免得打扰赵宇开车或休息。
李安生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有些许的失真,“哥,吃早饭了吗?”
赵宇:“没呢,刚到地方。”他眯了眯眼睛,拿毛巾擦了擦车窗上的一小块污渍,声音里含了些许笑意,“你吃了没?”
李安生:“吃了。又是开夜车?这次远吗?”
赵宇啊了一声,“不太远,一千多公里吧。急着要呗。”
那边沉默了几秒,低声道,“好好休息,一定得定时吃饭,要常去服务区,多活动身体……”
赵宇翘着嘴角,“行了行了,知道了。我跑完这趟就有个假,请你吃饭。说好的,还你的龙虾啊什么的。”那还是那天李安生病他给发的微信里提到的,一直惦记着这顿饭还没请上呢,“你点吧,爱吃啥我请啥。”
“好。”李安生的声音里揉着笑意,“我想吃火锅。吴城哪家店好,哥带我去吃?”
赵宇愣了愣,“行啊,火锅就火锅……”他低头见小张领着搬运工人来了,含糊地挂了电话,“回吴城再见吧。”
赵宇一边帮着拆货搬东西,一边寻思李安生什么时候爱吃火锅了。李安生以前一向口味清淡,虽也能吃重口的,但多半是为了迁就赵宇。他许久没有出去下馆子了,为了请李安生吃个饭还特地向热爱吃喝玩乐的蒋甜甜女士要了吴城好几家味道好环境好的粤菜、日料店,啥火锅串串的,怎么想也配不上李总身份啊。
他与一人搬着东西运进仓库里,脑内突然灵光乍现,猛地想起来三五天前二狗半夜吃火锅发了个朋友圈,那照片拍得红火香辣,勾得在路上开车的宇哥满腹馋虫,与二狗在评论里还聊了几句,充满仇恨地表示在高速上想吃火锅而不成的怨念,二狗那又怂又贱的货还幸灾乐祸来着呢。
李安生不会是记着这一茬吧……赵宇浑身一震,心想我可太他妈不要脸了,咋啥都敢想,就不允许李总想吃火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