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依赖与他乔清关系不大。
我以前多狠心呐。乔清喝着酒,愤愤不平地想。就算面对着于畅景,他最最喜欢的于畅景,他也能毫不心软地伸出手,跟于畅景要数额惊人的诊金。
可这令他骄傲的硬心肠,完全被项飞羽破坏了。
乔清咕嘟咕嘟喝完了温热的酒,斜靠在墙上,闭了眼睛。
谷里头太静了,雪落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能听到声音。
“畅景。”他小声说。
没人应他。
“……小九!”他又说了一句。
还是没人应他。
乔清睁开眼,看着黑暗中纷纷落下的乱雪,低声念了个“傻子”。
不远处突然传来“簌簌”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雪地里奔跑。
乔清一下站起来,拎起灯走出去。
然而那处没有人,只有一根被雪压断了的松树枝,斜斜插在了地上。
乔清站了片刻,提着灯,转身去巡他那片宽广的药田。走得远了,回头能看到檐下一点儿灯火,在这黑糊糊的夜里,摇摇晃晃地亮着。
他慢慢朝着那亮处走去,衣摆拂在叶片上,沙沙作响。
师父呀……乔清心里头有点儿凄凉: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过年。
乔清在药庐里过了几天,渐渐寻回点自在的味道了。
不必每天煎药,也不必每天给人灌药,他觉得还是挺不错的。
小九回来了,带了一些山货给他。然而发现项飞羽不在,小孩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你把项大哥丢掉了!”小九把山货扔在地上,气得大叫,“他比我还傻,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
乔清正用小银刀切药草,头也没抬:“他现在比你精很很多,连自己会武功都想起来了。”
“那不就更糟糕了么!”小九嚷嚷着,“你说的,他在外头有仇人,仇人正到处花钱找他呢。他想起了自己有武功,可会不会使啊……”
小银刀一歪,差点切上乔清的手指。
他把银刀往篮子里一扔,拿起自己的狐裘就往外跑。
他忘了。他居然忘记了!
只一心想着怎么把项飞羽这个麻烦扔掉,免得让自己心烦意乱,却一点儿没记起云霄谷的人还在外面悬赏着要他的人和命。
乔清也不要马了,他跑着过去还快一些。到了镇上先把项飞羽接回来,问陈老板要点儿钱买匹马也就是了。
他施展开轻功,像一道影子般在雪后的林子里掠过。
窜出隐蔽的山谷入口不远,他被路旁的一大团紫红色吓了一跳。
那是他熟悉的颜色,是他的那件衣服。
乔清连忙跑过去,摇晃那缩在石头后面的人。
项飞羽身体冰凉,脸都蒙上了一层霜,被他拍醒之后神情很是茫然。
乔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项飞羽是怎么走回来的,走了多远。但这谷口若不是懂路的人,是看不出任何端倪的。
“……大夫!”项飞羽哑着声,用僵冷的手指扯住他衣袖,“你……”
乔清没敢说话,蹲在他面前捂着他耳朵,一下下地搓,想把他搓热一些。
这衣服是很厚实的,项飞羽没有被冻死,真是万幸。乔清在他的帽子上发现了一些泥土与草叶的痕迹,他猜测昨夜项飞羽应该是在外面寻了个山洞歇息。
——那也不得了啊。
他连忙搓了又搓。
项飞羽那个“你”卡了许久,下面是什么他没说出来。
耳朵渐渐热起来了,乔清又握着他的手,给他输送内力,但就是没脸跟他说“对不住”。
他察觉到项飞羽体内的真气已经在自如地运转,便知道这也是他冻不死的原因之一。
项飞羽的另一只手一直紧紧抓着衣袍不肯松开。
“我给你揉揉手。”乔清说着,硬把他的手掰开了,“你这样会冻死的……”
衣袍里掉下来一些东西。乔清定睛一看,竟是十几块肉脯。
乔清:“……”
他认得这玩意儿。这是陈夫人最拿手的吃食,每次他去卖药,都会腆着脸要几块,拿回来给小九吃。
项飞羽连忙把肉脯都捡起来,吹干净。他见乔清愣着,于是扒拉出两块给他递过去:“这个有芝麻,比较香。”
乔清哭笑不得:“你拿这个做什么?”
项飞羽:“特别好吃!想带回来给你吃。”
乔清愣了片刻,说不出一个字。
他不动,项飞羽也不敢动,捏着肉脯的手慢慢又缩了回去。
“乔大夫,你讨厌我么?”他小心地问,“是因为这个不要我么?”
“是比较讨厌。”乔清说,“但你现在……”
“我做过什么让你讨厌的事情吗?”项飞羽又问,“是我想不起来的那些?”
“是啊。”乔清从他手里把肉脯都拿过来,撕了片衣角小心兜着。
“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你别讨厌我。”项飞羽急切地说,“我什么都帮你做,我会剑法,还可以保护你。”
乔清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把他拉起来。
“走吧走吧。”他牵着项飞羽往前走,“回去了。”
——
项飞羽开始跟着乔清学种药和采药。
乔清只限制他在药田里活动,别的地方不许去。项飞羽辨认那些长相各异的植物,用时短得让乔清震惊。
“你看看你,一个月了都没记完。”乔清跟小九说,“这傻子两天就认清楚了。”
小九也是吃惊,把项飞羽看作村里的神童,完全撇开了乔清,黏着项飞羽不放。
有时候看着项飞羽在药田里忙活,乔清会误以为他已经完全恢复记忆了。
但是他知道,在这个躯壳之下,项飞羽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记起了大部分,包括自己在云霄谷里学的剑法,和云霄谷对静池山经年不绝的恶意。乔清觉得他很可怜,于是一直没告诉他云崖子已经死了的事情。
只要一有空,乔清就套他的话,项飞羽像是完全没意识到乔清话语里的陷阱,他问什么就答什么,毫不隐瞒。
正道江湖客恨魔教妖人,这倒是很正常的。虽说这恶意细细究起来也没个源头,但静池山既然被认为是“魔教”,许多事情就算与其无关,那也得算在他们身上。
云崖子俗名苏致财,但财没有,人也没有:他年少时深情恋慕过的几位少女,个个都迷恋英俊潇洒的魔教妖人,没人肯搭理他。后来跟了个师父学武,谁料没几年师父就死了,留下一堆高深秘籍,全被苏致财偷偷学了去。而在那些高深的秘籍里头,凡是提及静池山与“魔教”,总会花许多笔墨说些“美人云集”“遍地珠琅”“武功超绝”“金瓯银瓶”之类的话。
苏致财看了,也信了,对静池山的怨气慢慢就变成了深刻的恶念。
乔清听完只觉得可笑。
“你们云霄谷的人可真无趣。”乔清说,“静池山穷得要当衣服发过年的银子,哪里有什么遍地珠琅。”
他喝了手里那小杯的酒,忍不住又补充道:“写书的人心肠恶毒,信的人又蠢又贪。”
项飞羽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拈着一只小酒杯,盯着里面的酒浆。
乔清的话让他抬起了头,眼神有些晦暗。项飞羽的神情与几天前大不一样了,乔清一想,也对,十七八岁,孩子都能生了,偶尔显出点儿成年人的神情也不值得奇怪。
“喝呀。”他指指项飞羽手里的酒,“教你喝酒。”
“我伤没好,能喝吗?”项飞羽问。
“死不了,快喝。”乔清再三要求,项飞羽把酒喝光了。杯子里不多,才盛了一半,他一口灌下去,也没露出难受的表情。
乔清发现,这个人应该很会喝酒。
项飞羽砸吧砸吧,回味过来了,眯着眼睛说了句“好喝”。见乔清没理会自己,他便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小杯。
两人没话可谈,一人一口地喝酒,在檐下看着细细的雨丝飘来飘去。
元宵节那天,冯寄风和元海从于畅景那边回来了。两人带了些于畅景给乔清的东西,乔清扒拉来扒拉去,有些失望:“没钱吗?”
冯寄风:“……为什么你认为教主会给你钱?”
乔清:“我不是给了他许多东西么。”
冯寄风:“教主没说错,在你心里什么都比不上你的药和钱重要。”
乔清叹了一会儿气,看到于畅景给自己写的小纸条,读了几遍,又高兴起来。
送走了冯寄风和元海,他仔细地把腊肉和于畅景在外面找回来的怪药收好,然后开始数钱。
以往他一个人生活,每半个月到镇上一趟,卖了草药和药丸子,再买些必须的东西,能过得去。可现在家里多了一个项飞羽。项飞羽基本是干吃饭不干活,又因为重伤初愈,吃的都是补身体的好东西,一来二去的,钱就水般花出去了。
数了一会儿,觉得实在不行了,必须动用自己以前开客栈时攒下的银子了。他仔细把银钱藏在灶台旁边的砖块底下,起身回房。
项飞羽正在擦身,乔清推门而入,直接走过他身边,去撬屋角的砖。
项飞羽:“……大夫,我,我在擦身子。”
乔清回头草草看他一眼。项飞羽腹部伤口因为未能沾水,所以他一直都只能擦身清洁,以前是小九帮忙,现在项飞羽能自己动了,天天洗得比乔清还勤快。眼前的青年手脚修长,原本瘦得可怕的四肢在调理中终于有了点儿肌肉的形状。
“我知道。不用告诉我。”乔清转头继续认真撬砖,“你也不用遮,我早看过了。”
项飞羽讷讷地放开了遮住下`身的布巾,低头看了看,又红着脸掩上了。
乔清把银子转移到了别处,觉得安心了,总算可以再给项飞羽多买几顿肉。
项飞羽洗完了,自己拖着水盆去倒,又自己慢吞吞洗衣服,再晾晒。乔清不会帮他,只舒适地斜靠在树上,看药田四周纷纷抽苞的梅花。
晚上照例拉着项飞羽喝酒。酒是于畅景托冯寄风带回来的,说是很珍贵。乔清拆封一闻,果然香气馥郁,闻之醺然。
项飞羽乖乖坐在他身边,也抽着鼻子去闻:“这么香!”
他拉拉乔清的袖子:“我也想喝。”
乔清的神情却有些复杂。
这是桃酒,是他许多年前和于畅景一起酿的桃酒。
静池山的圣地周围种着许多桃树,结的果实好吃,开的花也好看。乔清吃过一次之后念念不忘,但有时候收成太多了,即便给他两三筐,他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
于是于畅景便教他酿桃酒。
乔清细看那酒壶,发现上头有细细的刻字:十六。
当时两人一共酿了十六坛子,全埋在圣地下面。后来乔清渐渐忘了这件事,谁料于畅景竟然还记得,而且去挖了出来。
“大夫?”项飞羽眼巴巴地看他,“可以喝吗?”
“别装可怜!”乔清凶道,“装可怜也不给你。”
项飞羽收起了那副天真的表情,沉默地坐在一旁。
他像是装可怜装上了瘾,自从那日乔清把他从雪地里牵回来,便逮到机会就用懵懂天真的口吻跟乔清说话。
乔清简直要烦死了,只好逮着机会就骂几句。
他总觉得项飞羽是误会了什么。自己不是觉得他傻才收留他的,是因为可怜。但这么大一个人了,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可怜巴巴的,看着就很令人倒胃口。
于是他不肯把这珍贵至极的桃酒分给项飞羽,只自己享用。
项飞羽喝不到酒,便去翻了今儿见到的腊肉来吃。乔清喝完半坛已经醉了,见项飞羽端出一碟子腊肉,十分愤怒:“畅景给我的,你不得吃!”
“嗯嗯。”项飞羽听若不闻,嚼得开心。
乔清头昏脑涨,被酒气熏得脸红,但四肢发软,太过舒畅,不想起身。
“别吃完了……”他阻止不了,只好换个口吻,“给我留点儿。”
项飞羽转头冲他笑了笑。
昏昏欲睡的醉意把乔清的脑袋都弄得不清醒了。他好像看到项飞羽嘴里衔着片腊肉低下头,喂到自己口中。
第二天醒来,乔清因为喝醉了,头一跳一跳地疼。
他坐在床上回忆昨晚的事情,脸色渐渐变得很恐怖。
项飞羽已经起床了。他现在每天都要早起烧水,为乔清准备洗脸的布巾,还要给药田浇一次水。
乔清三两下把项飞羽那张薄被子扒拉成一团,走到柴房扔了进去。
项飞羽正好从厨房走出来,看他一连串动作流水行云,呆了半晌。
“你以后睡这里。”乔清说。
项飞羽:“……为什么?”
乔清:“免得我邪念一起,要杀你。”
项飞羽眯了眯眼睛,嘴角一耷拉:“大夫……”
乔清并不看他的可怜相,转身回房。
他绕着屋子走了几圈,总算把满腔怒气压了下去。然后,很快他就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曾给项飞羽手渎。
两相比较,哪个更过分,乔清觉得很难讲。
他皱起了眉,认真思考起一件问题:项飞羽如果完全恢复了记忆,知道我和他有仇,且我又……这样了他。他会不会想杀我。
以及另一个问题:项飞羽和他,哪个更能打。
——
项飞羽在柴房里蜷了几天,没病没痛。乔清不太敢再惹他,见他没问题,自己也放下心来。
此时已过了元宵,又该去镇上卖药换粮了。
他这次没带项飞羽去。项飞羽牵着马,眼巴巴看他。
“你要对这马好点儿。”乔清说,“这是用你给我的那块破玉换的。”
项飞羽一脸迷茫。
“你欠钱逃跑之时,给我留了块破玉。”他皱眉道,“记住了,你欠我许多钱,我跟你有仇,你别老想些歪门邪道。”
项飞羽点点头。他知道装可怜没用处之后,这技能就很少施展了。因而站在乔清面前,其实看不出任何他失去记忆的迹象。乔清上了马,答答跑了,留给项飞羽一个肥颠颠的马屁股。
元宵刚落,镇上的热闹气氛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
这地方原本就偏僻,来往的多是商旅。春节时返乡团聚的人们,如今又要随着商旅出门做生意去了。乔清在镇上转了两圈,没去找陈老板,反而把药卖给了过路的收药人。他们给的价钱比陈老板高几文,乔清很满意。
那收药人是随着一个商队过来的,还要一路往西行去,穿过高山与沙漠,抵达更远的地方。
他见乔清长相儒雅风流,容易亲近,便跟乔清多说了几句话。
乔清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睛却一直看向商队里的其他人。
以前开客栈的时候见惯了江湖人,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商队里一半以上都是乔装打扮的刀客。看来这趟西行,十分凶险。
乔清曲折地提醒了那收药人几句,收药人便有些感激。“乔大夫,你看得没错,这些刀客都是厉害的人。”收药人笑道,“不过说到厉害,他们还不是镇上最顶尖的。”
乔清心道,我不在的时候,镇上武功最高的就是冯寄风和元海,我来了自然就是我。他以为收药人要说元海,便随口应道:“我晓得,那大个子和尚么。”
“不是不是,不是元海大师。”收药人摆摆手,“是寄住在平安客栈里的云霄谷弟子。”
乔清一愣:“云霄谷?云霄谷又来做什么?上次闹哄哄地去了魔教,不是什么都没找着么?”
他心中想,如果不是为了静池山,那必定是因为项飞羽了。看来是项飞羽之前在镇上逗留的时候被人发现了,通报到云霄谷那里去。
正思忖着,那收药人开口道:“这次倒不是为了魔教的事,他们是来找风水宝地的。”
乔清又愣了:“什么风水宝地?”
“埋葬云崖子的风水宝地。”收药人笑着,露出一口黑牙齿,“听闻想要寻个聚风聚气之处,保云霄谷百年昌盛。”
原来云崖子被于畅景杀了之后,云霄谷众人把他的尸首千辛万苦地带回了家里。项飞羽当上谷主之后,便着人安排,风光漂亮地葬了自己师父。
云崖子下葬的那地方也是个宝地,是云霄谷绝妙之处。但不知为何,如今那新的谷主却将云崖子尸身掘了出来,千里迢迢带到这里,说要在这边入土。
“新的谷主叫什么?”乔清装出一副对江湖八卦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昊阳子。”收药人笑得十分狡猾,“是云霄谷八长老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位,没有功绩,武功也不强。但好在年纪小,很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