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舟欠身回道:“公子客气了。”
萧韫曦盯着闻静思瞧了片刻,道:“行舟真是越来越会挑衣裳了,这件我穿起来臃肿不堪,静思穿上身,凭添一分隐士之风,可比我强多了。”
闻静思笑了笑,连连催促他快快出门。两人在回廊尽头分道扬镳,陆行舟引着闻静思出宫回家,萧韫曦则带着木逢春赶往永宁宫给皇帝请安。
东方微白,无雨无雪也无风,是个适宜祭祀的好天气。一路上,除了穿梭巡逻的侍卫整齐的脚步声,便是枝头清脆的鸟叫声,一呼一吸间,梅香沁满胸肺,分外冷清。
木逢春提着灯笼走在萧韫曦身前,见四周空旷无人,低声道:“王爷,今早有个东宫的小奴趴在窗上偷看了几眼,奴婢不敢随意现身驱赶。事后如何处置,请王爷示下。”
萧韫曦面无表情地道:“无妨,落了床帐,想他也猜不出。”
木逢春低声应是,又贺道:“奴婢恭喜王爷心想事成。”
萧韫曦略挑了挑眉,看了他的背脊一眼,笑道:“逢春,你看着我长大,却还是不了解我啊。”心中只道:“静思的洞房夜,定要舒舒服服地躺在我的龙床上。”
萧韫曦既然定了上元节奔赴封地,便要将手上的事一一收尾安排好。
马庆平一案,除了宗氏,还牵出朝中三品官员一人,从四品官员一人,五品官员四人,七品官员六人。萧韫曦借御史台之力以其他罪状弹劾了贪污最多的三品官与五品官三人。这四人中,一个是宗维的学生,被判西市斩首,家眷流放边疆,一个是宗琪的姻亲,被判十五年牢狱,罚没家产,子孙三代不得考科举,另外二人,皆是罚没家产,流放禹州。这一系列之事,萧韫曦从殷州回京之后就让御史台暗中查访,早做准备,弹劾的奏章更是字字如刀,句句死罪,人证物证齐备,让宗家想保全也出不了半分力。他这事做得雷厉风行,从早朝发难到用自己的人顶了四人的空缺,前后只用了不到半年。
马庆平的案子,主犯之中仅剩宗家未动,萧韫曦也不得不暂时收了手,转入另一件事中。他曾答应徐谦要为韩正贤昭雪平冤,便和大理寺卿魏玉英重启当年卷宗,仔细梳理每个细节,终是让他们找出破绽。
萧佑安捏着魏玉英的奏折,虽然不明白为何单单对这一个案子拨乱反正,但证据确凿,当年涉案之人都愿意出来重新作供,便同意大理寺在时隔十五年后重新审查。魏玉英审得极快,升堂也只是过个场,各路人证重新画了押,第三日便出了榜文,张贴在全城各处。当时徐谦正与萧韫曦坐在诗琴坊中,看着百姓围观通告,侍卫朗声宣读十五年前韩正贤含冤屈死,今日复其清名,归还家产,在世的三代子孙免除一切税务。徐谦听入耳中,也只是平静地笑了笑,道:“家父含冤而死,九泉之下直到今日才算是瞑目。父债子偿,王爷于我,不算恩情。”
萧韫曦知道他脾性古怪,乍听他这样一说,撇清了恩义,划清了界限,分明是不想往后有所瓜葛,不禁暗叹自己低估了他,只好拐弯抹角道:“我与你两清,但你还欠着静思一份歉意。”
徐谦笑道:“这是我和闻公子之间的事,与王爷有甚关系?”
萧韫曦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心中再是恼怒,也不得不忍了下来。
正月十五上元节,萧韫曦陪在皇帝身边,两人密谈许久,连皇帝贴身的总管都不知道交谈的内容,只看见一向得宠的宁王走出御书房,神情肃穆,脸色凝重。
次日,萧韫曦在凌崇山处用了家常便饭,自家人坐在一处,欢声笑语,殷殷嘱咐,比之父皇少了三分沉重,多了一分温情。萧韫曦装做不经意地问起凌崇山道:“将军觉得我那老友如何?”
凌崇山瞥了他一眼,点头道:“进退有度,心思细腻。”
萧韫曦笑道:“能得将军称赞,着实不易。我走之后,京城就托付给将军和闻大人了。”
宁王离京定在二月初一,一切琐事皆有木逢春和陆行舟打点,他日日带着闻静思参与下属举办的酒宴聚会,看似潇洒不羁,实是一一安排事务。萧文晟冷眼旁观,不言不语,心里却是高兴至极。
萧韫曦临走前一晚,去了闻家。这些年来,他去闻府如回王府,轻车熟路,来往仆役对他自降身份时常造访下属家中颇有疑惑,却也知晓主家深受皇恩是件好事。萧韫曦去闻静思小院前,先去了闻允休的逸乐居。此时闻允休一身家常便服,在院中舒展拳脚,习练太极,乍一见他轻裘缓步,丰姿雅逸,双眼一亮,慢慢收势,拱手为礼道:“臣恭候王爷吩咐。”
萧韫曦不欲虚言费时,沉声道:“闻大人,我这一走,少则三五年,最多不过七年,期间还请你多教导静思。”
闻允休心中明朗,点头为誓,肃声道:“王爷请放心,臣不会辜负王爷的期望,也请王爷记得曾经的许诺。”
萧韫曦笑道:“自然。”
两人再无话说,萧韫曦快步穿过花园,来到闻静思的小院。屋内烛火明亮,闻静思坐在书桌前,一手无意地拨弄着算盘,一手提着狼毫细笔,双眸微敛,目光落在砚台上,难得的发起呆来。他的身影投在背后刻着山川水脉的屏风上,高低不平,深深浅浅,正如此时他脑中纷乱的回忆,酸甜苦辣,浓浓淡淡。他这呆发得认真,一心一意,萧韫曦推门入内,走到他身畔才骤然发觉,一时间,四目相对,脑海里的过往与现在,幼时与少时,俱化作口中软软的一声:“王爷。”
萧韫曦见他第一次忘了礼节,坐在原地,第一次见他面露不舍之色,心中既痛又怜,不由轻声问道:“我想你了,还能看看从你院子里分走的荼蘼,睹物思人。你若想我了,要看什么呢?这些年来,我竟是没送你一砖一瓦。”
闻静思怔愣了片刻,默默地弯腰拉开左侧的抽屉,取出一个长方的木匣,开了上盖,内里躺着的正是幼时为闻静林赢来的金匕首,与数年前萧韫曦为自己绘的肖像。黄金制成的鞘与柄,因时常被人抚摸把玩,有了一层厚厚的包浆,敛去了刺目的光华,正如萧韫曦,仁义忠孝之下,是必得皇位的锋芒。
萧韫曦微微一笑,将匕首抓在手中,翻转数次,又抽出刃看了看,叹道:“我几乎忘了这事。”他将匕首还回匣内,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一个四方的锦袋,道:“我再给你两样东西随身带着,见物如见我。”
闻静思双手接过,倒出来一看,是一块令牌与一方雕有五爪蟠龙的玉印,印上用篆体阳文刻着“萧韫曦”三个字,竟是一方私印,不由惊道:“王爷这是合意?”
萧韫曦拖来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指着这两样道:“你拿着这方印,可调动凌云手下一千禁军,可指使严峰暗中查探消息,可阅览吏部,户部,兵部各类卷宗,可出入我王府各处。”他见闻静思满脸震惊之色,笑了一笑,又道:“还可以我之名统领三部,下发政令。而这块令牌,可向户部支取白银累积一百万两。”
闻静思“嚯”地站了起来,双唇微颤,呼吸急促,声音嘶哑道:“王爷,我不能接受。”
萧韫曦挑眉笑道:“昔日有冯谖为孟尝君市义,今日你为何不肯为我市仁?”说到此处,他见闻静思紧紧抿着嘴唇,双眸神采奕奕,轻声道:“你怕怀璧其罪?我已告知三部尚书与凌将军,令牌与私印交由你使用。他们四人,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等着你纵欲成灾,行差踏错,你怕是不怕?”
闻静思缓缓摇头,犹豫地道:“我不怕他们挑我的错,只怕我用不好,辜负你的希望。”
萧韫曦深深地看入他的双眼,沉声道:“你若连这点历练都瞻前顾后,往后如何掌管文武百官,我大燕的国库?”
闻静思呼吸一窒,长长吐了口气,看了一眼两物,仔细收入锦袋中,朝面前之人恭敬地一拜到底,坚定道:“我定会好好用它们,绝不叫王爷错付半分信任。”
萧韫曦扶他起身坐回椅子上,慎重地道:“当年你曾许我三件事。这第一件事,你给我记好了,无论京中发生何事,只要你父亲命你离京,就不得拖宕半刻,能做到么?”
闻静思沉声应道:“能!”
萧韫曦点点头,又道:“第二件事,我走之后,你好好写几篇利于民生的策论,涉及广泛为上,一劳永逸最佳,待我回来一一处理。”
闻静思道:“好!”
萧韫曦深深地凝视着他的面容,他在这张俊美的面孔上见过喜怒哀乐,这喜怒哀乐让他心醉心折。十多年情谊在他生命里是花中蕊、喉下鳞,动辄便是断臂之痛。如今离别在即,归期未许,怎能不挂念,不伤感?他从不在闻静思面前掩饰所思所想,心中有恸,面上也带了三分离愁别绪,伸出手道:“明年科考,别太放在心上,等我回来,会给你个交代。”
闻静思甚少见他这般失落,双手紧紧握住他伸来的手,摇头道:“这些我都不介意。王爷,你孤身在外,要保重身体,切莫太过劳累。殷州虽远,宗家未必鞭长莫及,明珠回去护佑你身侧,我也能放心。”
四掌相互交握,暖意融融。萧韫曦微笑道:“我带去殷州的精兵有五千之多,每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宗家动不了我分毫。雁迟有官职在身,时而有应酬,不能护你周全,明珠恰好补了缺。你平安无事,我在殷州才能毫无顾虑的施展拳脚。来年父皇生辰,我定会上书回京,你等着我。”
闻静思看着交握的手,鼻腔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强作镇定道:“明日陛下领百官为王爷送行,我不能上前祝酒15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只能在此恭祝王爷平安康健,万事顺意。”
萧韫曦见他双目微红,泪光隐隐,心中一动,淡淡笑道:“你我相识十七年,我竟从未听你唤我名字。”
闻静思嘴唇轻颤,犹豫再三,终是轻声唤道:“韫曦,多珍重。”
这个人总是会悄无声息的来到他的小院,或谈时论政,或同床而眠,至此之后他再也不会忽然到访,嬉笑玩闹。等他再回京城,两人定无今日的亲密无间。闻静思一如往常的送他从角门出府,看着青布小轿与昏沉的灯笼渐渐远去,在雪地中站立许久,许久。
第十三章 何时芳草及天涯
闻静思得了令牌与印,自然慎之又慎,将事情始末与忧虑告诉了父亲。本以为父亲会追问缘故,却不料只是淡淡的一句“你好好用它们,才不枉宁王之重托。”
宁王离开了京城,似乎把这一年的春光也一并带走了。
往年京城的三四月,是大地回暖,春日花开之时,今年却连日下着蒙蒙细雨,几乎见不着几天放晴。原本四月初四就能换上纱衣,直到四月下旬,朝野依然是一片轻薄罗衣的景象。
闻静思坐在户部最偏僻的一间空房内,邻间是存放卷宗簿册的库房。他既然对凌崇山承诺了不碰军机政务,自然不能去问兵部的一马一卒。吏部是萧韫曦抓得最好的一部,谁升谁降,功绩几何,所长所短,都在掌握之中,他自然也不能胡乱插手,坏了宁王的计划。因而只能翻翻过往户部的账本,牢牢记住每一项天灾的轻重,所需的救济银两,每一个工程的长短,朝廷要付出的各项本钱,大到皇帝祭祀祖庙,小到士兵每月的军饷,都一一记了下来。若遇上难处,便虚心向户部尚书薛孝臣请教。他本就聪慧,学得也用心,虽白衣掌权,面对大小官员,也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薛孝臣原来对他有七分的好感,几个月相处下来,更添了三分的满意。有时上折难以下笔,也会和他略略商量一番。
闻静思将九分心思放在户部上,另留了一分心观察东宫的动静。太子自新年夜宴欲图不轨之后,再无意外的举动。两人偶尔在官衙相遇,萧文晟只当他是摆设,目光落在他身上,也是冷冷淡淡。闻静思不怕他刻薄刁难,就怕他有意羞辱,如今见他这幅面貌,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五月初一的早晨,连绵了一个多月的春雨总算停了。放眼望去,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户部官衙的庭院中,花木种类颇多,此时枝繁叶茂,扶疏有致,浓淡相宜,绿叶翠则欲滴,红花艳则欲融,浴着春雨,毫无半分颓败之色。日光照射下来,花蕾新芽一朵朵一个个争先恐后钻头露角,真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十分春色尽在院中。
闻静思在户部官衙长官办事的房门前站立良久,一身雨过天青的交领长衫,银白莲纹的腰带,雍容未至,清雅已显,与庭院中的花木相映,不输半分颜色,若不是微蹙的双眉,倒真能入诗入画。
薛孝臣上朝归来,此情此景猛一入眼,只觉心旷神怡,浑身舒畅,面上带了笑意道:“怎么,贤侄又挑出错了?”
闻静思连连否认,躬身一礼,为他推开房门,待两人宾主坐定,才提问道:“大人,我今日看账上国库的余银,与实际的差别甚远。而各州上报的税银与应缴之数,也有差别。这究竟为何?”
薛孝臣略略捋了把胡须,眯着眼睛笑道:“依你所见,应当如何?”
闻静思捏着笔记道:“依晚辈所见,账面应与实际相符,查阅才能有据可依,若不相符,如何核实?”
薛孝臣点点头,又道:“你觉得此出现事因何缘故?”
闻静思低头沉吟片刻,缓缓道:“立国之初,各州收缴税务皆在每年十月完成,然后押运至京城。当时的户部长官怕年终述职问及税款,便在各州完税公文到达时登记入账,以显政绩。而押运税银,时常因雨雪天气,路途遥远耽搁行程,全部入库往往在二三月。这种情况由来已久,延绵至今,虽未见有害,但也绝对无利,不可不说是弊端。”
闻静思低头沉吟片刻,缓缓道:“立国之初,各州收缴税务皆在每年十月完成,然后押运至京城。当时的户部长官怕年终述职问及税款,便在各州完税公文到达时登记入账,以显政绩。而押运税银,时常因雨雪天气,路途遥远耽搁行程,全部入库往往在二三月。这种情况由来已久,延绵至今,虽未见有害,但也绝对无利,不可不说是弊端。”
薛孝臣道:“不错,你继续说。”
闻静思稍稍停了片刻,才开口道:“从前朝开始至今,租庸调的收取灵活多变,定额折纳或定量折纳成粮食、金银、铜铁、宝货、布匹,更有的地方规定以虎豹鹿熊、山海珍味等贡品折纳。如此一来,百姓势必要涉险围捕珍兽,又不能使之伤残,往往兽脱人亡。因一己私欲造成百姓家破人亡,实在与圣上的仁治之道相违背。且租庸调按丁征收而不计田产多寡,其税户虽兼出王公以下,比之百姓所出十之二三,实在微不足道,只恐富愈富,贫愈贫。此租庸调实在是有利有害。”
薛孝臣轻叹口气,点了点头,又慢慢摇了摇头,捻着胡须道:“你既然提出害处,定也想好应对之策,且说说看。”
闻静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尽,沉声道:“晚辈查过记录文献,每朝之盛世,税务必然最轻,乃因百姓负担少,朝廷深知藏富于州县,培护本根的道理。如今租庸调已不适用,不如废除。先帝登基之时,曾普查全国户籍,农户占六成,商户占二成,商户缴纳税钱比农户多五百三十余万缗。皇上前年再查,农户五成,商户三成,税钱却多出一倍。如此何不降低农税,适当增加商税。本朝有地税为赈灾专用,而禹州弁州十年中有五年大旱,远远不够。何不在各州府另设义仓,储备粮食布匹,以备灾时所需。”
薛孝臣听他说完,低眉抚须良久不语。闻静思也不急,坐在椅子上看门外花木随风摇曳,过了半盏茶时,才听薛孝臣叹息道:“你想得都不错,可那位在朝中一日,你这些意见便一日实施不了。”
闻静思淡淡笑了笑,道:“晚辈与大人说这些,只想听听大人觉得对不对,并不求现时有所改变。”
薛孝臣也笑道:“贤侄的想法惠民为本,细节做到了,也不失为百年之利。”忽而又疑道:“你族中叔伯也有擅于行商的,你提议提高商税,就不怕他们的指责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