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段时间未见,彼此变化都不小。
她把头发剪成了板寸,染成时下流行的奶奶灰,脸上脂粉未施,但气色相当不错,整个人看起来桀骜又张扬,跟她所处的小镇有种格格不入的气势。
与她相比,我成了固执又无趣的老头子。
我们面对面站了很久,她到底还是搓了搓头发走过来,在我张开手臂时配合地抱了抱我。我们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喝东西,一杯咖啡过后,她总算肯开金口。
“我结婚又离了。”艾玛平静地像在说别人的事,“那人爱喝酒,喝醉了就对我家暴,最后一次我趁他喝醉,把他命根子给废了,他怕死,从我这敲了一笔钱跑了。”
艾玛的消息太震撼,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应,最后想起来,她很早大概提过一句,便问她是不是那个老师。
“不是,我跟那老师面都没见过。这个人是我妈朋友介绍的,别人吹得天花乱坠,我爸妈恨不得我立马就嫁给他,我让他们如愿了。后来发生这些事,我爸妈都很后悔,现在我离了婚,也从家里搬出来住,他们只希望我过得开心,别的都不管了。”
我看着艾玛,她一开始还回避我的视线,但慢慢就放松了些,对着我笑,说:“我现在这样挺好的,别人再说什么都影响不到我。”
“那你开心吗?”
我本来想这样问,可是问不出口,因为那无异于用刀子捅别人的心口,然后问人家痛不痛。我沉默着,直到她问我怎么样。
“很忙。”我说, “是真的忙,一天二十四小时完全不够用。”
虽然其中至少有一半时间都被我睡过去,但另一半时间里,我却不得不集中精力,用以完成更多的工作,如此争分夺秒,才显得比干全天活儿还要紧张。
我把饭店跟纪念馆的事原原本本说给艾玛听,也跟她说了我面临的困难。
我需要一个帮我打理纪念馆的人,而艾玛无疑是最合适的,她曾迷恋苏锦溪,了解他胜过我,她是女孩子,有足够的耐性和细致度,而且,她大概需要一份堪称有意义的工作。
“为什么是我?”她果然问。
我对她笑,想了一会儿说:“因为只有你能帮我。”
“你知道我会同意?”她愣了愣又问。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凭感觉做事,所以到最后她说需要考虑时,我已经确定她会来找我。
与艾玛见面后几天的某个傍晚,顾倾书给我打电话,说他哥要见我,立刻马上。
我等这一刻等了太久,丝毫没敢耽误就去了他给我的地址。
又是某个会所,不过跟刘原带我去的那个显然不是一个层次,这里格调高雅,出入的人虽然寥寥无几,但个个看起来都是有头脸的人物。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顾倾书在我到的时候出门接我,他好像长高了些,但越发显得清瘦病态,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只有那双眼睛,仍然充满着对周围一切的嘲讽。
他跟我甚至没有所谓久别重逢的寒暄,而是径直把我带到一个七里八拐的房间,像是个地下仓库,四面墙都没有窗,只有头顶一盏极其昏暗的灯照明。
房间里已经有人。
正对门稍远处一沙发里,老神在在坐着的,应该就是顾倾书口中的疯子,因为隐在光线外,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大致辨别得出是个五官冷硬的人,而他脚边地上,则是一个被五花大绑,蜷着身体埋着脸的光头。
“顾先生。”我在门口打招呼,鉴于听过他的一些传闻,不自主地摆出恭敬的姿态,“您找我?”
阴影中的人声音冷淡:“宁先生别来无恙?”
我没有接话。
他认识我一点都不奇怪,那次他的人不还半路追尾我么,虽然后来苏锦溪说他特意跟唐闻秋道歉,但我想他应该也并不畏惧唐闻秋吧。
“人我给你找来了,不知道宁先生打算怎么处置?”
我没有要处置谁,我找这个人,只是想问一些事情,不过顾先生有他的处事风格,我无力改变,只能迎合。
“多谢顾先生帮了大忙,剩下的我自己来。”
“你确定?”
我听得出来这位顾先生对我的不屑,但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从沙发上起身,远远冲我身后的顾倾书招招手,说:“过来。”
“顾倾书?”我下意识地叫他。
顾倾书却只对我摆摆手,跨步绕过地上的人,跟着他那位神秘的大哥,从另一侧的门里消失了。
灯光倏然大开,恍如太阳直射过来,我忍不住抬手遮了遮眼,等终于适应了这种强光,我才走过去,在光头面前蹲下来。
的确是他,没有鸭舌帽和眼镜的遮挡,他的脸确认无疑。
但他显然已经挨过不少拳脚,右边脸颊一片青紫,嘴角也裂开口子,仍在渗血。他直勾勾地盯着我,阴森地笑着:“宁远,你来得可真慢。”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我稳住声音:“你知道我会找你。”
“当然,”他得意道,“所有秘密都在我手上,你不会不想知道。”
“什么秘密?”
“不要装了宁远,哦不,我应该叫你苏先生。”
我的心狂跳起来,一把揪住他胸前的绳子,凑近他的脸问:“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他耸耸肩,嘲讽地对着我笑,“怎么样,够不够胆把绳子解开,我们好好聊聊?”
我深吸了口气,按耐住径直解开绳子的冲动,沉声问他:“网上针对唐家的那些谣言,是不是你策划的?”
“那不是谣言。”他纠正我,接着冷笑,“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这话真他娘的有意思。你看你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却自欺欺人说不是,因为你害怕真相。”
我害怕?
我当然害怕,但我现在更害怕的是,我到死都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
我死死揪着光头,但他只是对我笑,那种像看傻子一样嘲讽又可怜的笑。
我一把将他推到在地,然后七手八脚将他反绑在身后的手解开了,剩下的他自己慢条斯理地拉扯着,好像并不着急。
我也不急,反正这么个地方,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不那么容易能出去。
等他终于将身上的桎梏完全挣掉,从地上站起来,我抬头望着他,问:“现在可以说了吗,为什么要那么做?你有什么好处?”
但我等到的回复是他突然踹过来的脚。
说突然,但我其实早有预料,所以这一脚并没有落到我身上,我往边上一滚就躲开了,然后也跳了起来。
我跟这个人体格上差别不大,我比他高,但他可能比我稍壮些,他出手很快,看起来有点练家子的架势,这倒让我渐渐兴奋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人正儿八经动过手。
但我很快发现,我们两个还是有差别的,差别在于他似乎是一心想跟我打架,所以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而我急于从他嘴里挖出点东西,便不依不饶地问他,这一问,自然让我无暇顾及他朝我招呼过来的拳头。
他果然对我了解至深,所以拳脚几乎都集中在我动过手术的后腰,而且好几次也都落到了实处。
我因此渐渐有些体力不支。
但我不容许自己退缩,咬牙继续跟他缠斗成一团,打到最难解难分的时候,我摸到了被他甩开的绳子,于是寻着机会,狠狠勒进他的脖子。
我背抵着墙,双腿绞住他的身体,这让他丝毫无法动弹。
“还打吗?”我屏息问他,“真想死的话,我现在送你一程。”
他还在做垂死挣扎,我再次收紧了手。
我几乎听到他脖子断掉的声音,但脖子当然没断,我还不想让他死。
“说,还打吗?”
他终于摆手示意,我又勒了一把,然后把将他翻过去,双手反剪跟双脚绑到一起。
我没有再打他,因为我自己也几乎再抬不起手。我俩都像频死一样,剧烈喘息着。
过一会儿他突然笑起来,含糊不清地说:“……都是真的……唐家杀人……都是真的……”
我靠在墙上,忍着浑身散架似的疼痛问他:“酒店命案就不对,唐闻秋做的那些补偿,你一样都不知道,所以你所谓的爆料,未必就是对的,你只选对唐氏不利的消息放出来,可是为什么?是为钱吗?如果是因为钱,你完全可以用那些东西敲唐氏一笔,而不是费这么大周折还什么都捞不到?”
“钱?我不否认,一开始的确是为了钱,”光头说着往地上呸了一口,“后来就不是了……我知道姓唐的根本不在乎,他有钱有手段,什么做不到?他轻而易举毁了我的事业……”
我忍不住冷笑:“你说的事业就是揭人隐私吗?”
光头狠狠刺了我一眼:“没什么可笑的,我凭劳动挣钱有什么不对。但我爸妈做了一辈子老师,面子比什么都重要,他们原来希望我成龙,是唐闻秋把我变成了的虫,遭人唾弃的虫。我爸因此跟我断绝关系。但又怎么样,只要我不死,唐氏的丑闻就不会停。”
“可你又能得到什么呢?”我问他。
“现在已经不是得不得到什么的事了,我只要看到唐氏不好过,我就知道我的选择没有错。就像现在,我对你来说也很重要不是吗?就算恨我,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我可以杀了你。”我看着他笑。
“不,你不会。”他笃定地摇头,“你还没有得到答案,舍不得杀我。”
“你错了。身世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重要,唐闻秋爱我还是爱苏锦溪也不重要,因为苏锦溪死了,而我,”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我这里长了个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了,你觉得我还在乎那些吗?”
光头对我的话自然不信,但他权衡之后,似乎又觉得我没必要骗他,于是问我:“你真要死了?”
“早晚的事吧。”
我笑了笑,人早晚都会死,我这也不算撒谎。
“所以你觉得我舍不舍得杀你,用你身上这根绳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我看,很久之后,他说:“我知道的未必是你想听的,但我告诉你,二十几年前,唐闻秋的母亲曾纵火烧掉一座咖啡馆,而她的目的当然不是咖啡馆,而是那次跟她见面的另一个女人。”
光头停得很有艺术性,看我的目光,也充满戏谑和嘲讽。
“我想你已经猜到那个女人是谁吧,没错,她就是唐家老爷子在外面的女人,一个厨子的女儿,她姓宁。”
唐老爷看上的女人,厨子的女儿,姓宁……这些已经足够说明问题,可是苏锦溪呢?他是谁?是唐家的种吗?
如果是,那他什么姓苏,而不姓唐或者宁?为什么被送去唐家抚养的是我而不是他?
如果是,唐闻秋为什么认识苏锦溪时,没有与他相认?
我还是有很多疑问,万千思绪里,我差点漏过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我用力摁着跳痛的太阳穴,问光头:“你说唐老夫人纵火烧了咖啡馆?有人死伤吗?”
“你终于问到点子上了。”光头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伤痕累累的脸上竟泛出激动的光芒,他得意道,“外界传言无人伤亡,但实际上是有的,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是这么认为的,唐闻秋的母亲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掐死,根本不可能容忍私生子的存在。”
我抱住脑袋,于昏沉中苦笑:“但我不是那个私生子。”
“你也不希望你是吧?”
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嘲笑我的机会。
“你不过是替死鬼,谁知你命大,不但小命保住了,还摇身成了唐家二少。”
我不是什么二少。
真正的二少是苏锦溪。
我突然想起我之前反复做过的梦,梦里火光冲天,一个看不到脸的小孩被困火海。
但我梦过那么多次,却从未梦到结局,小孩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现在联想光头说的这一切,我终于明白,我频繁梦到火,是因为我曾经差点葬身火海,小孩的脸看不到,是因为我看不到自己的脸,而梦没有结局,是因为我还活着。
那么是谁救了我?
如果按我到唐家的时间推算,火灾是我五岁之前,而我恰恰对那之前的事没有一点记忆,那么又是几岁的事?
无数的问题潮水一般,在我的脑子里奔涌翻腾,而我毫无招架之力。
我感觉自己像被浪花一次次扑打,再一次次卷入大海深处。
我终于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时,我躺在苏锦溪的饭店办公室里。
屋子里没有别人,这让我有片刻的欣慰,因为我不想面对任何人询问或是关切的目光。
我安静地躺着,大脑却片刻也不得安宁,我回想光头说过的话,试图重构关于唐闻秋,苏锦溪和我的故事。
而这个故事里,不可避免的牵扯出唐老夫妇和我妈。
故事大概是这样。
唐老先生婚内爱上我妈-但也可能是我妈先找上他,无论如何,他们在一起了,并且有了孩子。
后来事情败露,唐老夫人痛恨唐老先生不忠,可她奈何不了他,只能对我妈痛下杀手。
不幸的是,她的计划没有成功。
我妈活下来了,几年后又死于别的原因,我也活着,并且因为一些我暂时想不到的理由-比如唐家人一时糊涂,把我误当作唐家血脉-于是收留了我。
十几年后,唐家终于发现可耻的秘密,真正的唐家孩子是苏锦溪,而我不过是替代品。但那时已经太晚,揭露我的身份对唐氏对苏锦溪都没有好处,他们只能将错就错……
只是这错,未免错的太离谱。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这些是是非非,固然足以让人意志消沉,可我没办法继续躺下去。
起来后我给顾倾书打电话,一方面的确有些担心他为我的事受牵连,另一方面也是想真诚跟他道声谢,但他没有再接我电话,很久之后复了一条短信,让我保重。
七月底,饭店开始营业。
我一头扎进厨房的火热事业中去,正式以宁大厨子的身份,为顾客呈上我的第一份以及之后的无数道菜。
我的作品很多,有受欢迎的,当然也有被挑剔说不知所谓的,但不管怎么样,饭店的生意还不错,我跨界也算成功。
相比饭店这种酒肉穿肠过的俗务,纪念馆迟迟都还没有对外开放。
虽然藏品已经小有规模,可要做到完整再现苏锦溪的一生,却是远远不够。
为此,新上任的馆长艾玛女士,不得不亲自出马,四处搜罗跟苏锦溪相关的一切。
其实,与其这样盲目的到处抓瞎浪费时间,更直接的办法,自然是找唐闻秋。
他可以算是苏锦溪在这世界上最亲密的人,也是陪伴他时间最久的人,如果他愿意分享一二,就足够丰富纪念馆存在的意义。
但我始终没有想好,要以什么样的姿态,坐到唐大少面前去谈这件事。
我当然可以开门见山提要求,而他,我相信他也完全有理由拒绝,就像他当初拒绝苏锦溪捐献遗体的遗愿一样。
另一个让我无法下定决心的原因,是我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在见到唐闻秋的时候,不会向他求证有关唐家秘密的所有细节。
我知道他知道所有事,我却没有信心承受他知道的一切。
最近嗜睡的毛病有严重的趋势,但我有了经验,次次都能巧妙掩饰过去,所以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艾玛倒是恨铁不成钢地抱怨过几次,可谁叫我醒着的时候做事还算卖力,她终究慈悲放我一马。
时间到了八月底。
我生日。
无比艰难地爬到了二十九,按虚数就是三十。我的而立之年。
我打算在饭店里大大地热闹了一场,所有我能想到的人,都被我亲自邀请过来,参加我的生日派对。
艾玛帮我操持一切。
程瑞一家自然不用说,酒窝妹也带来了她的医生男朋友。
刘原还是那么衣冠禽兽的样子,却是所有人里最能活跃气氛的。
苏淮南也带了他的另一半,一个长相极其清秀,据说是写同性小说的作家,大概是因为职业本能,他对我似乎颇有兴趣。
也有我郑重邀请过,却没来的。一个是顾倾书,一个是林凯。
这两个人不来的原因,我心知肚明,所以无从怪起,只是难免遗憾。
生日派对闹了一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