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长安城,因一个人而变得不平静。
那个人的名字,叫庚衍。
第218章 那一天(再中)
“庚衍到底想做什么?”
“无论他想做什么,我们都不能这样看着,必须阻止他才行。”
“怎么阻止?封河跟在他边上,大漠摆明了态度要保他,这又是城内,总不好明着动手……”
“都到这时候了,还顾着你那张脸作甚?别忘了当初周冰颜那小妞可是被你活活……”
“格老子的!你又好到哪去?你他哔……”
“都闭嘴吧。”一道含着倦意的声音从连通在一起的多人通讯线路中响起,听见这个声音,正在通讯中的众人竟当真都乖乖闭了嘴,吵闹的通讯线路一瞬间又恢复成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后,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庚衍的修为已经废了,这一点再三确认过,做不得伪。他时隔五年苏醒,手上能用的力量不多,除了跌落回天门的耿连成,寄身东工的张普求,恐怕也没有其它人了。所以他若是想做点什么,就必须仰仗黄沙与李慕白,可这两人,也没理由全心全意帮他,就算他们愿意,他们底下的大漠与辉光也未必愿意……况且依我看,李慕白并非真心想保全李慎,否则也不会同意将李慎冷冻百年,多半还是顾忌脸面,不想落下个手足相残的名声罢了。”
“此言有理。”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黄沙执意要保全火凤,已在大漠中引发不少异议,李慕白本就因弑父谋逆,在李家内部缺乏人望,他战力不过仙路六步,在辉光也并非人人心服。他们两人就算相助庚衍,这帮助也势必有限的很,吾等切不可自乱阵脚。”
方才争吵中的一人接话道:“两位说得对,不过依我看,真正麻烦的却是封河。他失踪三年,回来后倒叫人愈发看不透,我甚至怀疑他已经晋入神坛……”
“封河仍是仙路九步。”那个带着倦意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确定。”
“封河的确是个麻烦。”苍老声音道,“即便是仙路九步,寻常半步神坛也奈何他不得,若论战力,他可算是如今长安第二人,仅在黄沙之下。”
“他的战力有一半来源于那把血枪,只要没了那枪,使不出那古怪的血咒,封河也没甚大不了。”一个粗豪的声音插口道,末了又补上一句,“没了那枪,对付他我一人足矣。”
刚才与他争吵的声音哂笑道:“你倒是讲笑话呢?枪在人家手里,怎么个没法?尽是扯淡。”
粗豪的声音恼了,咆哮道:“韩丹如!你跟老子过不去怎的!?我说一句你就非得顶一句?”
“呵。”后者回以冷笑,讥讽道,“你个蠢货。”
眼见场面又要失控,那个带着倦意的声音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们再吵下去,庚衍就要到未央宫了。”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也让众人的思绪回到最初之时那个问题——庚衍到底想做什么?
“我倒是有个猜测。”沉默了好一会的苍老声音幽幽道,“他既然想叫黄沙和李慕白帮他,就自然得拿出值得人家帮他的报酬来,庚军实际上虽然不在了,但在未央宫的档案上可没有消失,别忘了,庚军有一样东西,我们是想拿也拿不到的。”
众人皆不是蠢货,被这样一点醒,顿时都反应过来。
“你是说……公会贡献值?”
………………
未央宫,下马桥。
李三多给它取这个名字,既有‘君臣王侯皆下马’之意,亦有‘下马威’之意。这位传奇人物身上带着一些至今仍无法为后人所理解的奇怪价值观,而这些价值观也对长安乃至中土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比如男女平等,婚姻自由,以及,对特权的排斥与限制。
庚衍停在下马桥前,不是不想走,是前面没有路了。
就算是猜不着他到底想做什么,那些人也不会就这样平平静静的放他进未央宫,更何况他的目的本就不难猜。庚衍垂下眼帘,眼前的下马桥已被牢牢封锁,他若再向前哪怕一步,战斗就会瞬间爆发。
在未央宫大门口杀人,也是当真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庚衍皱眉啐出口血水,将背上李慎托了托,向前迈出脚步。明晃晃的刀枪剑戟从四周蜂拥而来,要将他戳出百十来个窟窿,他却视而不见,厚底的皮靴向前移动了一截距离,稳稳落回地面。
几颗断掉的人头骨碌碌滚到他脚边,封河指间夹着薄如蝉翼的袖里刀莫惜花,有些凉薄的掀了掀唇角。远处媒体留影仪的闪光噼啪不断,这下马桥边却没有几个真正看戏的路人,眼下还有资格留在这看戏的,其实也全是局中人。
比如刺刀的首领,韩丹如,又比如虎杀的老大,袁咆哮。
如今的长安,刺刀与虎杀分列第五与第六,他们瓜分了血屠与庚军的遗产,在这五年里飞速扩张。刺刀接收了庚军在南海的地盘,虎杀却将注意力放到北地,各自吃得满嘴流油,除过两位首领性情上的不和,彼此间倒没什么冲突,再加上一个排行第四的老卒,三者铁板一块,叫李慕白与黄沙也不敢轻举妄动。
看着封河带领大漠的佣兵一路护送庚衍走过下马桥,韩丹如挑起眉,冲身边人讥讽道:“刚才是谁说,对付封河他一人足矣?还等什么呢?赶紧上啊。”
袁咆哮黑着脸不吭声,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封河的动作,长安城从来不缺人才,有风头出尽的,就自然有被踩下去的。论年纪袁咆哮是杨火星那一辈的,成名早,十八九岁就到长安城打拼,却始终进不了最顶尖的那一小撮里。正所谓凡事都经不起一个比较,本来顺顺利利颇为成功的人生,跟上面的一比,就显得不那么美好了。
如今好不容易时来运转,熬到了出头之日,再想叫他去给人做小伏低,那是万万不能的了。所以庚衍必须死,李慎必须死,一切想令他失去手中权力的家伙,都必须死。
“上了。”
或许是察觉到袁咆哮身周几欲化为实质的杀意,韩丹如突然敛了神色开口道,话音未落,他人已消失在原地,突兀出现于庚衍身后,手中握着一柄毫不起眼的灰黑军刺,轻而易举刺穿了李慎身上被激发的蛋形防护罩,精准而迅捷无比的扎向庚衍的后颈。
一枚子弹后发而先至,不偏不倚击中军刺狭窄的刃锋,子弹的冲击力使其偏离了原有路线,从庚衍颈边险险擦过。下一瞬间封河已然赶到,与韩丹如在半空中互换了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刺击,却听一声沛然狂啸,有人如猛虎下山般狂卷而至,一拳击出令空气都仿佛荡起波纹,封河当然躲得开,但他身后就是庚衍与李慎,所以,他不能躲。
保护人可远比杀人难多了。
封河稳稳落回地面,双臂交叉挡在胸前,不闪不避硬生生迎上了袁咆哮这一记虎王拳。他的上身以肉眼可见的幅度向后凹陷,双脚在地面犁出两条半米长的深沟,被一拳打到吐血,还幸好这是城内,否则若是开了战甲增幅,硬吃这一拳怕是能要了他半条命。
“妈蛋。”封河用手背拭去唇边血迹,心道黄沙要是再不来,他一人独斗两个半步神坛,还要护着庚衍李慎这俩累赘,想想就有够艰辛,简直不能好了。
——被他心心念念的黄沙却正在开会。
“护着火凤也就罢了,你是我们的首领,有点私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这长安城里,我大漠已是实至名归的头把交椅,凭的正是你神坛的实力。那辉光李慕白,纵有神甲在手,自身实力不行,终究还是不行。照如今局势,再过十年,不,五年足矣,我大漠当可成王。”
此刻在大漠的会议室里,说话的正是与黄沙师父同辈的元老,老人年轻时为大漠出生入死,瞎了一只眼睛,丢了一条腿,从前线退下来后便当起了教官,黄沙甚至封河刚入团时,都经受过他的调教,无论后来身份如何变更,见了面,却都要恭恭敬敬的低头喊教官。
黄沙皱着眉站在首位,这次会议他本没通知这位老人来参加,是对方自己突然闯了进来。以对方的资历和在团中的名望,他不好叫人出去,而对方却是摆了明要来阻止他的计划。
“刘教官……”
教官前面加了个姓,他的不悦已经表达的很明显,然而老人却是悍然无畏的打断了他的话语,抢先道:“黄沙,我知你心性低调,不喜被推到风口浪尖,但这一次,你却是让不得。我大漠在长安立足百余年,还从未登顶,这一遗憾,难不成还要留到将来去?封河那小子与李慎情谊深厚,没人能拦得住,但你要拖着大漠陪他一起发疯,我就不得不站出来了。”
“还有我。”会议室中有人沉声道,站起身来。
或果断或犹豫,会议室中的干部们纷纷站起身,一道道目光注视向会议桌首位的黄沙,沉默的恳求的,希望他能够改变主意,不要再一意孤行。
庚衍和李慎的死活,与大漠本就毫无关系,准确来说,对大漠而言他们死了才是最好的。与此相反,如果大漠执意要插手其中,就必然要与老卒刺刀虎杀等当初瓜分了血屠与庚军的势力正面对敌,这种没有好处只有坏处的事情,谁也不会做的。
黄沙同样注视着会议桌旁站立起的众人,他的身影像一座沉默的山峰,他任何时候也是低调而沉稳的,那些耀眼的光环,从未被他摘取过,是不想,还是不屑?无人可知。
“我成为佣兵的初衷,是想做一名英雄。”
在寂静的会议室中,黄沙突然开口道。
“虽然也没奢望过成为李三多那样的大英雄,但至少要有一些名气,做过一些出名的事情,被很多人记住……可这样,也不是英雄。”
“充其量,只是个佣兵罢了。”
现实与想象中的落差,大的难以计量,为生活日复一日竭力打拼,不知不觉就变成了自己也不认识的模样。年少时的梦想早已不复存在,而那梦想中的长安,也褪去了七彩光芒,变成了一座冷冰冰的城池。
“这座城奉行的是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佣兵靠力量夺取地位和财富,强者生,弱者死,没有什么英雄。”
“但身为佣兵,也有属于佣兵的骄傲。”
“我们拥有力量,却从不滥用,杀戮的目的,是为了制止杀戮,我们鄙夷欺凌弱小者,不屑与之为伍,我们尊重有尊严的人,哪怕他是敌人……如果抛弃了这些骄傲,那我们又与那些卑劣的杀人者,有何差别?”
“你们当中的很多人,都经历过五年前那场战争,那么也应当很清楚,究竟是谁,在那场战争中守护了这座城,保住了你们的性命。如今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是他们用鲜血、用性命换来,然而这些英雄们,又落得了怎样的下场?”
黄沙合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掷地有声道——
“长安,不是一座会叫英雄蒙羞的城池,千年前不是,千年后,也不会是。说我愚蠢也罢,骂我天真也好,这是我,黄沙,身为一个长安佣兵的骄傲。”
………………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者,那庚衍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人。他背着李慎,一步步走在刀光剑影中,不仅是面不改色,甚至连目光也毫无偏离或动摇。哪怕封河与两名半步神坛就在他身后激烈交手,鼓动的气流激荡起他脑后披散的金发,令它们在半空中张扬狂舞。
在北地的雪窟里,李慎问他,为什么要来救他。他说没有为什么,对我来说救你不需要理由——那本是句假话。他当然不会让李慎死,无论如何,在利用完对方的价值之前……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这份感情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他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李慎吸引,都已经难以追溯。察觉到的时候,他早已无法放开手,生或死并不重要,他只要他们在一起。
同生,共死。
说起来有些可笑,正如同李慎分不清到底对他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对李慎爱更多,还是占有欲更多。又或者二者根本就没有区别,对他而言,爱即是占有,占有即是爱。
他要李慎完完全全的,彻彻底底的属于他。
——但那终究是不可能的。
庚衍抬起头,看向近在眼前的未央宫门,对他,对李慎而言,这都是一场疯狂的旅程,从十六年前雪原上的相遇,甚至更早以前,在命运勾勒的天网之中……
“大帅!”
一声闷雷似得惊吼将庚衍从短暂的失神中唤醒,他微微扭过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面容苍老了不少的耿连成一瘸一拐向他拼命跑来,而在那道身影之前,一条流丽如火线般的刀光正从远处电闪而至。
被袁咆哮与韩丹如联手牵制住的封河毫不犹豫放弃自保,任由袁咆哮一拳砸上背心,短枪温柔六发子弹一瞬间射出,封锁向那道刀光的进路。然而在那之前,已有十数人等候在子弹的进路上,以自身为盾牌,硬生生将它们拦住。
庚衍知道自己躲不过这一刀。
他只来得及做一个选择——放开李慎,或者不放开。
最终,他没有动。
这就是他的爱,冷酷的,甚至是残忍的。他不知道所谓的爱应该是怎样,也不在乎,无论那有多么正确。
刀光劈落,鲜血飞扬。
顾东拼尽全力的一刀,几乎将眼前人从肩膀到腰腹斜劈成两半,迸溅出的腥血泼洒了他一头一脸,却掩不住那上面的错愕与震惊。脖颈上插着韩丹如的军刺,背上留着袁咆哮留下的拳坑,几乎被一刀劈成两半的封河垂着头与庚衍面对面站着,一寸一寸抬起头来。
“……走啊。”他咳着血不耐烦的催促道,“吓傻了你?”
如此这般,兄弟。
庚衍沉默迈开脚步,在封河挺立的身躯庇护下继续前行,从震惊中清醒的顾东发力将巨刃从封河身体中拔出,韩丹如与袁咆哮同样赶至,他们不约而同放弃了已然重伤的封河,追向前行的庚衍。
两颗眼珠蕴上猩红的色泽,封河面现痛楚之色,似乎有什么要从他的身体中挣脱出来,然而毫无预兆的,一袭白色的制服大衣从天而落,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下一秒,庚衍被一只手掌抓住肩膀,如清风般掠过阻挡在面前的敌人,落进了未央宫的大门内。
“李慕白!?”
韩丹如与袁咆哮双双惊呼出声,这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不是别人,正是如今辉光的首领李慕白。而传闻中这个战力不过仙路六步的二世祖,此时此刻,却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救走了庚衍与李慎,那种速度……他们不约而同将视线投注到对方的战甲之上。
……神甲吗?
李慕白却没有搭理他们,而是望向了天空中某处,呵呵笑了声。
“黄爷,你来的可真是时候。”他抖了抖手上的折扇,指一指不远处披着他大衣缩成一团蹲到地上的封河,没好气道,“赶紧把你家那没用的东西带走,看着碍眼。”
黄沙从空中落到地面,皱眉俯身看了看缩成一团的封河,迟疑着抬起头,却见庚衍已经背着李慎向大门内走去,李慕白站在大门口,神色寡淡而傲慢,用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问袁咆哮与韩丹如:“我都已经来了,你们还要继续吗?”
黄沙觉得这话很欠揍,但既然不是对他讲的,那就无所谓了。他将缩成一团的封河从地上抱起,人一入手,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太轻了。他面色不变的将李慕白的大衣拢得更紧了些,二话不说一脚踏入虚空。
“李慕白,你何苦为了庚衍和李慎与我们过不去?他二人死了,你岂不是更痛快?”
黄沙的离去令韩丹如心中微微松了口气,他开口质问挡在大门前的李慕白,眼中的困惑和不解是真的,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李慕白将折扇在掌心敲了敲,仍是那副令人不爽的傲慢神情,哂笑道:“笑话,我要做什么,还用得着向你们解释?”
“你!”
“趁人之危,恬不知耻的瓜分了血屠与庚军,就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能与我等平起平坐?”李慕白话语中满是讥讽与嘲弄,当着韩丹如与袁咆哮,是一点脸面也没给对方留,“木驼子那老狗为何不敢来?还不是将你们推出来当刀使……也罢,今儿个就叫你们长长见识,看清楚了,什么叫差距。”
言罢,他抬一抬手,十分随意的吩咐道:“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