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一般优美的森寒剑气逼到面前,五个梨园弟子挥剑挡下,包围着英怀珠齐齐往前刺去。听着她的问话,下意识张口回答:
“琵琶!”
“琵琶。”
“琵琶……”
“筝?”
“……”
淡红色身影垂剑旋身,将五人的剑齐齐挑开,英怀珠轻声笑着,挥臂一劈,猿公剑气磅礴卷去,数片柳叶刀从古筝中弹射而出,“看来阁下对我大唐音律知之甚少 。”
五人连连后退,抵挡剑气的花剑震得虎口生疼,不知何时掌心已经肿了起来。而回答错误的那男子更是惨淡,挡下了剑气却没挡下柳叶刀,头发被削得参差不齐,衣服也被削得破破烂烂,渗出了不少血。
英怀珠眯起眼,手中双剑一前一后,再次挽出盛若牡丹的剑花,暴风骤雨般凛冽攻击。
正厅上已有不少官员注意到乐师台,话题谈论便转到了英怀珠身上,纷纷讨论着那华丽的剑舞。
“英大师的剑舞愈加华美了,看着真是惊心动魄!”
“是极,那乐曲竟有金戈之声,除了英大师,这梨园之中也没几人能驾驭这般凌冽的气势了。”
“不愧是公孙二娘亲手教导之人,果真不负这梨园教习之名!”
浑厚钟声响起,英怀珠一剑横扫,把面前几人扫得连连后退,背脊重重撞上半人高的乐台,撞的后背一阵钝痛。
“现在再告诉我,你们听到的是什么?”
“编钟!”
这一次五人齐声回答,都没有答错,英怀珠身子往后凌空一翻,轻轻巧巧落在编钟上,挑剑在编钟上一拍。
铛——
悠扬浑厚的钟声绵延四方,这钟声听在耳中,不知为何竟让五人胸中一松,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
“看来阁下也是同道中人。”英怀珠意味不明地笑着,忽然燕子一般俯身冲下,抬剑刺去,“皇家重紫气,双剑赛高华!”
这一剑比前头的任何一招都要凶猛,犹如从四面八方拍来的汹涌气浪,将他们所有的退路尽数封锁,压制得他们仿佛肩骨都要碎裂!
嗡——
蜂鸣声急促,骤然停止,被逼到角落再无退路的几人屏住呼吸,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流了下来,砸在衣领上洇出一片深青湿痕。
明亮夺目的剑停在他们面前,剑身倒映出火红的灯笼,寒刃上流淌的红光如同血色蔓延,一点一线地勾勒出牡丹一般的厚重美丽。
“啧,看把你们吓的……”英怀珠似乎对他们不是特别满意,收起了剑,轻轻哼了一声,“勉强过关了,我这只是小小测试,接下来如何在这宫闱之中生存,可就得你们自己小心摸索了。”
她的话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意味,一身冷汗的青衣弟子们茫然地相互对视,最后都齐齐望着她,一人小心翼翼问道:“您……”
英怀珠竖起一只手,纤细白皙的手五指合拢平直,指甲珠润透粉,而指腹手掌和虎口都长着茧子,不厚,是她无论用多少药水泡手都无法彻底清除的痕迹。
“废话少说,走吧,本教习可是很忙的。”她的唇线拉平,眉头微微皱起,娇柔美丽的脸顿时严肃冷漠起来,连周围的乐师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五人起身低声道谢,匆匆穿过乐师台,踏上另一边的梨花道,花瓣飘落缤纷,灯影恍惚间,似乎有谁站在梨花道边的莲花站台上,等着他们。
英怀珠收回目光,抬头之时不经意般和正厅上端坐着的紫衣少年对上视线,逆着光,她看不清少年的表情,只能隐约看到一点星光般微弱的银光,和端庄又慵懒的尊贵姿态。
她弯起红唇,笑得温柔而娴静,微微低下头,头上花扇流苏轻轻摇晃着,细碎额发轻轻拂过白皙美丽的脸庞,将双手手指相扣,移到右腰侧,纤细身子袅娜屈下,遥遥道了句万福。
李承恩看着英怀珠那娉婷一礼,又看向上位的国师,发现他轻轻点了点头,便随口问道:“国师与英大师也有交情?”
“嗯,去梨园面圣时见过几次。”苏寂闲朝他颔首,站起身来,“我出去走走,李统领自便。”
“国师慢走。”李承恩举了举杯,看着他沉紫的身影消失在朱红画柱后,目光收了回来,手指轻轻在桌面敲了敲,神情若有所思。
走出正厅的苏寂闲漫步闲庭,走在曲折回廊里。挂在宫殿飞檐上的火红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摇晃,地上的影子也晃动起来,暖色灯光铺满他的衣袍下摆,黑色的缠枝莲绣纹闪烁出星星点点的血色光芒,那缠枝莲好似成了真,在衣袍上悄然蔓延生长。
一路上碰到的内侍宫娥纷纷行礼,有人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带路或是提灯,都被他拒绝,只独自走着,走到了芙蓉亭。
芙蓉亭里摆上了半个亭子的芙蓉花,不少宫女宦官抱着花盆来来往往,见了他匆匆行礼,便忙着手头的工作了。苏寂闲站在汉白玉莲花站台上,看了一眼在亭子中反复练习着舞蹈的舞女,又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宽大衣袖拂过灿然盛开的芙蓉花丛,馥郁花香染上袖子,在夜风吹拂下逐渐淡去。他顺着朱红回廊走着,像是不经意般,走到了斗鸡台旁的桥廊上。
苏寂闲站在桥廊柱子边,随意折下一枝花枝,望着那端的斗鸡台。
☆、第十六章
斗鸡台上人不多,除了高力士,还有几个养鸡人和几个来送礼的官员。
官员们低声请求着什么,高力士可有可无地听着,更多的心思放在斗鸡上。
作为玄宗身边的老人,高力士被巴结的年头也不少了,这些年来他收的礼总共有多少连他自己也不太记得,这些小官员的讨好他还不放在眼里。
耳中隐约听到一阵嘈杂声,他侧了侧头,玄色峨帽下一双狭长的眼往后方正殿方向看去。
笔直白石道向前延伸,两旁矮树枝桠婀娜,落英缤纷,在水中漂浮的莲花灯与六角宫灯相互辉映,光影重重。正殿处灯火通明,人影散乱,往来皆是官员宫人,虽无歌舞,却也升平。
目光移到正殿旁,灯光难以照亮之处,巡逻守卫在浅浅的水面踩出圈圈涟漪,水面上漂浮着粉色花瓣,黑暗之中,不知藏着多少的魑魅魍魉。
高力士细细眯起眼,把目光收了回来,“你们说的事情,本总管记着了,瞧这时辰也快开宴了,诸位大人,请回吧。”
几个官员相视一眼,有些踌躇,“那……”
然而高力士却是没什么耐心继续招呼他们的,一只手抬了起来,宽大衣袖扬起,恍惚成了铺天盖地的厚重乌云,沉沉墨色下露出一抹暗红,袖袍一卷,直接将几个人扇得滚到一边。
“怎么?本总管的话,可是不管用?”高力士轻声细语,尾音很是温和,从容地往前踏了一步。
他也只踏了一步,那一脚便像是踩在他们心脏上,不轻不重地踩着,踩在最致命的一点,似乎只要他脚尖稍稍用力那么一碾,他们便会被踩得鲜血迸溅。
“不不!!总管息怒!在下这就走!这就走!”
脑满肠肥的官员们相互搀扶着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出斗鸡台,在宫女笑意浅浅毫无异状的引路下消失在回廊拐角宫灯明亮处。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远处的踩水声渐渐靠近,紧接着便是湿透的鞋子踩在白石道上的啪嗒声。高力士听得皱起了眉,心情有点差。
“安禄山狼子野心,窥视江山,意图夺取政权将天下装入他囊中,想必高公公不是这等助纣为虐之人吧?”
低沉谨慎的声音传来,高力士并没有什么反应,一旁的养鸡人却是勃然大怒,跳起来便往前冲去。
“放肆!那里来的小贼竟敢这般诬陷安大人!!”
依然穿着梨园青衣的五个刺客闻言冷冷一哼,手中寒光闪现,拉出一条长长的银白细线,不过眨眼间便延伸到养鸡人面前,寒光转瞬消失。
养鸡人往前冲的势头还未停,踉跄几步后才晃了晃,轰然倒地。
高力士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拢在袖中的手掌一翻,掌中散逸出丝丝寒气,将鲜血连同尸体一起冻结起来。
这些养鸡人是安禄山送来的,究竟是友好的礼物还是窥伺的眼睛都还未可知,所以他并不在意他们的生死。
他府中的养鸡人,可多了去了。
“能走到这里,倒也算有几分本事。”他转过身看着他们,语气和缓却也冷淡,“本总管也想讨教讨教,能潜行到此的人,究竟有几分能耐。”
“如此,便得罪了!”
五人脚下一踏,扬起兵刃往前冲去。
高力士从容不迫往后一退,明明只退了一步,却也让五人的攻击齐齐落了空。
他再一次扬起手臂,宽大衣袖张开,猎猎作响,宛若漆黑的乌云在天幕翻涌,乌云中探出一线闪电般的苍白,飞快窜了出去。
叮——
清脆的金属相撞声传来,那苍白瘦削的手指微微曲起,在寒光幽幽的剑身上一弹,一瞬间仿佛有层层涟漪在虚空中扩散,长剑剧烈颤抖,整柄剑都发出嗡嗡的蜂鸣声,让人几乎拿不住!
那柄剑的主人是个身形纤细婀娜的女子,腕力不比男子,高力士在剑上这一弹让她险些坠了剑,虎口一阵麻一阵疼,手指都没了知觉。
高力士微微摇了摇头,手指在剑身上飞快滑过,顺着剑往前探去,将她一掌扇飞!
“素素!”
手持双刺的男子低吼一声,送出的刺骤然收回,转身往女子摔去的方向跑。
然而他才踏出一步,高力士的衣袖便飘到他面前,如一张遮天蔽日的幡将他笼罩,又或是黑色的蛛网兜头罩下,令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随后一股巨力推来,他挣扎不得,反抗不得,躲避不得,生生被拍得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冷淡得几乎蔑视的冷哼响起,轻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却更像一根细细的刺,扎进血肉之中。
高力士的身体一转,直接握住一人砍来的短刀,手掌寒气森然,一寸一寸凝结成冰,飞快蔓延而上!
那人迅速弃刀往后一翻,避开刺骨寒气,手指在腰上一抹,又摸出另一把短刀,斜斜挑去。
高力士面色不变,挥手将被冰封的短刀往后一甩,只听身后叮的一声脆响,向他后心刺来的长剑被那短刀撞成两截,叮当坠地。
作为宫里第一高手,即便是深居后宫高力士的身手也绝对不凡,赤手空拳以一敌五亦是丝毫不落下风,反倒是那五人被他逼得甚为狼狈。
猩红地毯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原本就湿了鞋子裤腿的青衣刺客踩在冰冷的地毯上只觉得寒气冻得小腿都痛得僵硬,要保持身法的敏捷都得花上比平时更多的精力和忍耐,战斗力更是下降不少。
高力士可不管他们哪里不舒服,依然面无表情地在五人之间游走,手中寒气凛冽刺骨,本该是累赘的宽大袖子反而成了助益,化作遮天幡一般将人狠狠扇开。
斗鸡台上的动静并没有被人发觉,早得了高力士吩咐的巡逻守卫远远绕开,只能勉强看见台子上一点身影,发生了什么却是完全不清楚的。
不过几个往来,五人的兵器便已经被高力士夺取,连备用的都没放过,只能凭借双手双腿缠斗,肌肉撞击的闷响不绝于耳。
而高力士本就更习惯于用双手作战,这样的局势对他更加有利。
明明是炎热夏季,即使是夏夜也该是凉爽怡人,然而斗鸡台上却是冷风呼啸,寒意逼人,夹着冰的风吹在身上简直要把骨头都冻裂,牙齿止不住的打颤。
高力士枯瘦的手满布冰霜,指尖微微发紫,忽然手腕一低,将手掌送入一人胸口。
这一掌看着很轻缓,很绵软,与他一直以来所展示的攻击相比几乎算是不带半点力气,在手掌贴到胸口的瞬间,那人却整个人都弓了起来,胸口骨骼咯咯作响像是在存存碎裂,让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
高力士撤回手,那人便无力倒在他脚边。他抬脚把人踢到旁边,再次抬起手,骨节分明的五指曲起,状若鹰爪,在在虚空中一扣,一抓,手掌朝向的那人便被他凌空抓去!
这一抓也不过是短短一瞬,朝高力士攻去的人招式已老,完全收不回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拳头狠狠砸在同伴身上!
咚!!
一声闷响,高力士甩手将手中之人丢开,撞向另一个人,二人齐齐摔在地上,他忽然张开双臂,一股更为冰冷刺骨的寒气从他身上扩散,往四周翻涌而去,地毯上的薄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变厚,转瞬间厚冰铺满了整个台子,连栏杆都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五个刺客大惊,飞快靠拢齐齐凝起内力,手掌往前推出,与寒气相抗。
砰——
两股力量撞击出一阵闷响,地上冰层啪啦啪啦龟裂破碎,一瞬间仿佛连台子都摇晃起来!
高力士一连退了几步,看着他们,拍了拍自己的衣袍,单手负在身后,“好了,点到为止。”
还待上前的刺客顿住身形,站在原地看着他。
高力士无悲无喜,灰白长发被夜风丝丝缕缕地吹起,峨冠下的脸虽保养得宜却已有显而易见的沧桑老态,站在阴影里巍然不动,声音也像是从黑暗中蜿蜒爬出的森冷黑蛇。
“汝等莫以为过了高大人我这关便可畅通无阻了,胡儿武功之强胜我百倍,留心应付吧。”他轻声说着,随手丢给他们一瓶上等伤药,漠然目光望向一旁远处的桥廊灯火,苍老眸中映着淡红火光,“不过……此刻他应是在池中沐浴,若是抓得住良机,想来也会简便许多了。”
五人撑着身子站起来,服用了伤药后感觉身体轻便许多,拾起自己的武器拱手道:“谢高大人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