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小郡主洗三那日,广平王爷原是打算请国师来祈福,不巧国师抱恙,便没能去成。这几日国师渐渐痊愈,建宁王爷或许是为小郡主而去。”
“嗯,建宁王向来仁义。”玄宗一笔捺去,写完整幅字,随手把笔丢到洗砚池里,挥挥手让灰衣人退下,“走吧,去梨园。”
“是。”高力士赶紧上前,用湿毛巾给他擦干净手,打理好手头的事情,准备去梨园。
玄宗走出书房,迎面吹拂而来的风带着些许凉意,吹得人头脑一清。
他摇着头笑了笑,转身往梨园方向走去。
☆、第二十一章
“让我教导李邈?”
国师府花厅里,轻柔得像是讥讽的嗓音回荡在厅中。
建宁王李倓看着那坐在轮椅上的少年,坦坦荡荡地和他对视,“是。虽说我并不知道你能不能教好阿邈,也不太赞成把阿邈送到你手底下,但大哥相信你,我便来了。”
苏寂闲摸着腿上的小狐狸,像是很惊奇一般问道:“你们哪儿来的信心,我会答应教导李邈呢?若是我没记错,李邈可比我还要大。”
李倓面不改色,“年龄可不是胸中沟壑与城府的判定依据,国师,这朝中上下,可没多少人把你当成少年稚子。你不答应教导阿邈也不打紧,我自有办法让你愿意。”
“你在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是请求。”
“而你的态度我很不喜欢。”苏寂闲轻轻哼了一声,“我大病未愈,不帮你们带小孩。玉竹,送客。”
在他身后当雕像的男子立刻从阴影里走出来,对着李倓抬手:“王爷请。”
“国师……”
“我累了。”苏寂闲一挥袖,一身黑色明教服饰的陆泠风便推着轮椅离开。
李倓无法,只能拂袖离开国师府。
此时已是傍晚,风已经有了凉意,不太刺骨,待吹得久了方才猛然发觉,风里那微弱的凉不知在何时已经一层一层渗入骨髓里,堆积成刻骨的寒冷。
太阳还未完全西沉,残余的阳光已经不再灼烫,而是柔和的暖,让人很舒服。
苏寂闲扶着轮椅扶手,轻声道:“我自己走走。”
陆泠风停下脚步,走到轮椅前方扶着他站起身,接过小狐狸放在自己肩上,又从轮椅后取出一件薄披风给他披上,“虽说尚未入秋,但公子身体弱,不可在外头吹太久风。”
“嗯。”苏寂闲应着,沿着庭院的青石道慢慢地走。
纯白披风裹着他清瘦的身子,随着他的步伐在晚风中轻微摇曳拂动,暗纹在暮光里时隐时现,从后方看去时,他仿佛是一只狐,垂着尾巴在慢悠悠散步。
“范阳如何了?”
“青蒿那儿一切顺利,狼牙堡已经在囤积粮草,周围蕃镇不少有才能之人都被招揽。”陆泠风走在他身后,一只手臂虚虚搂着他,“霸道山庄今年生意极好,卖出的兵器大部分都往范阳方向流去。”
“待会儿替我拟信,送到王谷主和谢盟主手里,让他们多囤一些粮食药材。”苏寂闲把小狐狸抱过来,手指温柔地顺着它的毛,“还有江南一带……交给小白就好。啊,月儿的伤药做了多少了?”
端午下扬州在灵隐寺遇袭时,他曾借机利用重伤谣言囤了不少药材,让陈月有空时就做伤药补药续命药,算算时间,应该早就花完药材了。
“做了不少,药材还有一些没用完。”陆泠风对上他略感诧异的目光,笑了笑,“你刚从江南回到西京昏睡这么久,月小姐哪儿有时间做别的事?”
环在他腰上的手臂稍稍收紧,陆泠风的目光暗沉下来,“公子太瘦了,若是再不养回来,入了冬可得遭罪了。”
“你看着办便是。”苏寂闲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只思索着近来朝堂与江湖的事情。
七月末,恶人谷与浩气盟在昆仑的交战已经到了尾声。
夏季将尽的昆仑开始变冷,尽管还未下雪,但入夜后就得穿上棉衣。
长乐坊酒肆里,不少穿着奇异的江湖人在大堂喝酒谈天,空气里弥漫着浓烈酒香,气氛很是热烈。
哐——
大门忽然被推开,刺骨的冷风扑了进来,把人冻得一个哆嗦,喧闹声骤然消匿。
“谁他娘的……”一个喝得有些上头的汉子拍着桌子就要骂,冷不丁被身旁的友人用力拽了一下,嘴巴被捂住。
看清楚点,不要命了吗?——友人无声地说了这一句,汉子混沌的脑子慢慢冷静下来,往门口看了一眼,又是一个哆嗦。
门外走进来一个高挑的人影,深褐色的鹿皮靴踏在地上近乎无声,双腿笔直修长,深红色衣衫敞着衣襟,露出的胸口肌肉起伏完美,肌肤在昏黄油灯下泛着玉器一般的细腻光泽,在这样冷的傍晚里也只套着一件貂皮领的白色外袍。
他走进酒肆,随手关上门,未束的长发柔顺垂及腰际,刘海遮着半张脸,但也依然能看出他有着飞扬秀丽的眉,眼角微微上挑的狭长狐狸眼,悬胆鼻,唇薄而淡红,抿成冷漠的直线。
这是一个冷艳至极,也危险至极的男子。
恶人谷少谷主,“疯子”莫雨。
店小二首先回过神,堆着满脸的笑容,上前殷勤道:“楼上请楼上请,天寒地冻的,客官可要喝点酒?”
“不必。”莫雨像是没看到一大堂的人,径自上了二楼,直接走向一个雅间。
这显然是来找人的。
店小二识趣地没跟上去,缩回了掌柜的身边。
大堂里鹌鹑一样的江湖人也松了一口气,继续喝酒,小小声地和朋友嘀咕,隐晦地猜测着莫雨来这儿的目的。
这间酒肆实际上是莫雨的势力,看着不太起眼,实际上却非常适合收集消息以及商量事情,雅间很隔音。
走进雅间里,关上门后,大堂的声音便几乎无法传过来。莫雨直接在桌前坐了下来,看向桌子另一端的人。
那是一个气质稳重沉静的女子,头发颜色偏浅,带着点棕色,容貌却是很好看。
说不上惊艳,但很耐看,低调且不动声色的美。
浩气盟瑶光坛坛主,月弄痕。
见了面他们也不寒暄,直接便说起了正事。
“这一次的攻防战也打得差不多了,我们盟主的意思是,八月便返回落雁城。”月弄痕道。
莫雨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神情若有所思,“这一次的攻防战打得还是太狠了,谷主希望十一月的攻防再敷衍着些。”
月弄痕诧异,这一次的攻防战已经很敷衍了伤亡率几乎不到去年的十分之一,怎么下一次的还要更敷衍?
“隐元会应该也给你们盟主递了消息,”莫雨斜了她一眼,唇角掀起浅浅的弧度,看起来冷漠又讥诮,“你们身处中原,又有朝廷支持,还没弄清楚原因?”
月弄痕沉默了一会儿。
浩气盟的确和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也正因如此,他们才无法把手伸到朝中。不过浩气盟的情报部门也不是吃闲饭的,从这几天陆续送来的消息来看,他们倒是模模糊糊地有了一个猜测。
一个心照不宣,不能轻易诉诸于口的猜测。
“我知道了,下半年的攻防正好临近年关,即使随便打打也有借口应对。”月弄痕喝了一口热茶,又像忽然想起什么,笑得有些意味不明,“对了,玄英已经被盟主安排去了南屏山武王城,下半年的攻防,或许你能在南屏山看到他。”
莫雨的动作一顿,神色仍是冷淡,“他已经十六了,早该独当一面。”
月弄痕轻轻笑出声,也不再说穆玄英的事,把手里头的一些消息和他交换商讨,拟订好下一次攻防战的对战计划。
他们俩讨论的事情并不是很多,而且双方也早就达成了协定,这次他们处理的也只是一些细节上的事情,没过多久便商讨完了。
莫雨并不多呆,确定要说的都解决后便起身离开雅间,走下楼去。
原本还嗡嗡响的大堂再一次安静下来,低着头盯着酒杯默不作声,直到确定莫雨离开了酒肆,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从长乐坊快马赶回凌风堡,天色已然漆黑,莫雨携着一身寒气回到卧房,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虽然他平时也是冷着一张脸。
侍女小心翼翼上前问道:“少爷可要用些热食?”
“不用。”莫雨漠然道,“退下吧。”
“是。”
侍女快步退出房间,关上门,温暖的卧房里只剩莫雨一个人。
他站在灯下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久才坐到书案前,取水研墨。
他觉得,他对穆玄英的心态出了问题。
他对穆玄英的挂念放在心里太久,久得不知道何时变了质,若不是从扬州回来后做了奇怪的梦,恐怕他至今都还没察觉这心态的改变。
原本以为忙碌一点就能慢慢扭转回来,可今天月弄痕提起穆玄英时他才发现,早已扭转不回来了。
莫雨觉得有点烦躁,他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体内的疯毒之血让他变成这样,他只知道现在穆玄英已经成了他的心魔,放不下,舍不去。
他得问问苏寂闲该怎么办才行……
但是,该怎么说?
莫雨有些苦恼起来,握着笔措辞好久,索性也不委婉了,问候了一下苏寂闲的身体状况,便直奔主题,把自己的问题一一写上去,写着写着,又渐渐拐到了穆玄英身上。
穆玄英的三阳绝脉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如果找不到方法治好,穆玄英便会在二十七岁病发身亡。如果穆玄英死了,莫雨毫不怀疑自己会疯。
他受不了失去穆玄英的感觉,甚至只是稍微设想一下,他都觉得自己的疯毒蠢蠢欲动意图发作。
手指按在腰上红翡药玉上轻轻摩挲,莫雨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真是……世事难料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太清楚还有没有人在看……不过也无所谓了
☆、第二十二章
秋老虎过后,长安很快便变得干冷起来。
在大家都还只是添了一件厚衣服的季节里,苏寂闲早早穿上了紫貂小衫,窝在卧室里不再出门。
主卧内室的地板上铺上了一层绵软的毛毯,地下暗火散发的热量透过毛毯将整个房间烘得温暖舒适,与外头的肃杀冷秋几乎像是两个世界。
或许是因为人忙事多,莫雨的信耽搁了好一段时间才送到苏寂闲手里。
“小雨的信啊……”他抱着毛茸茸暖烘烘的小狐狸窝在被窝里,从陆泠风手里接过信,“真是少见,小雨以前了没怎么给我写……”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漂亮润泽的桃花眼睁大了几分,淡色薄唇微微张着,表情很是古怪。
像是惊讶,却又不那么惊讶,略有点哭笑不得的意味。
陆泠风看着他鲜活的表情,唇角勾了勾。
“哥。”轻柔得近乎冷淡的声线从外室传来,陈月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进内室,脱下靴子,踩着毛毯走到桌子边,“叶轩送来了一头鹿,这几天给你做鹿肉吃,补补阳气,免得入冬了冷得像一块冰。这碗鹿血汤快趁热喝,今晚就不会冷得睡不着了。”
“鹿血啊……”挑食娇气的苏病秧子拧着眉不太乐意,“不管什么血我都不想吃。”
“我没有在征求你的意愿,你必须吃。”陈月把食盒里的小碗拿出来,稳稳端在手里,“谁的信?”
“小雨的。”
“诶?雨哥的信?”她有些好奇,正要探头去瞟一眼,苏寂闲突然把信纸往胸口一盖,不让她看。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掺合哟。”苏寂闲笑眯眯把信纸塞到陆泠风身上,接过鹿血汤,皱着眉喝完。
鹿血汤喝起来并没有多浓的血腥味,反倒是党参的味道浓一些,但是他还是觉得非常不好吃!
看着他把鹿血汤喝完,陈月才放下心,也没在意那封信,伸手把手掌按在他的胸口上,过了一会儿又抓过他的手诊脉。
“不用诊脉了,和以前没区别的。”喝完汤总觉得恶心的苏寂闲把小狐狸搁肚子上,“说起来,毛毛的三阳绝脉你有头绪了吗?”
“快了,有一些细节还要问师父。”陈月道,“雨哥身上的毒我也在找办法,你安心休养,不用操心太多。”
“唔……”苏寂闲敷衍地应了一声。
他和陈月曾在青岩万花谷学艺,师从医圣孙思邈老先生。或许是因为忧心他的身体,陈月的医术更侧重于身体筋脉的治疗和调养,并且很好地继承了孙老先生的养生思想,于是在得知穆玄英身患三阳绝脉后,陈月便默默着手寻找治疗方法。
而苏寂闲却不同,他擅长的是毒术。治病救人他会,只不过不如陈月那般精通,然医毒不分家,他在毒术上的天赋远远高于其他,莫雨身上那复杂的毒,他倒是想试着去解。
其实很久以前他也想过用以毒攻毒的方法把自己的暗伤治好,只是陈月强烈反对还差点请出了孙老先生,他才放弃了这个想法。
后来手里拥有了足够的武力,他便很少用毒了。
捻着信纸一角慢慢搓动,苏寂闲等陈月诊完脉便笑着把她哄了出去,听着房门关上的声音,掀开被子下了床。
白皙清瘦的脚踩在地毯上,脚背上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脚趾甲透着淡淡的粉紫珠光,漂亮得像是玉石精心雕刻而成,又让人心生欲念。
陆泠风低头静静盯着那双脚,目光有点幽深。
那双脚的脚腕偏纤细,他握过很多次,一只手就可以握完,很多次他都想给那脚腕系上好看的绳子和铃铛。
就像他的猫那样。
“泠风?”
清悦温雅的少年声线传入耳中,陆泠风抬起头,歪着头笑,三分疑惑,三分蛊惑,“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