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一夜之间,他开始懂哥哥,试着了解哥哥。
凡间历劫(5)
夜色沉静。
窗外悄悄站着两个人,捅破了窗纸向里面看着。
旁边的小侍卫小声说道,“二殿,我们该回去了。”
旭凤手指放在唇上,“别说话。”
今天白日里的这一幕彻底惊到他了,他从前从未把润玉放在眼里过,润玉确实饱读诗书,在学堂里很受先生喜欢,可是如今这五国皆尚武,加上润玉隐忍的性子,还是个病秧子,他一直瞧不起润玉。
直到今天。
一个人怎么可以明知道受那么多责罚的情况下还要为一个义弟出气?这义弟有什么好?值得他这么付出?
论打架,他从来没有服过谁,这一次竟然栽到这个病秧子手里,这病秧子出手真狠,一点也不弱。
开始他很愤怒,他觉得是润玉隐藏实力,他被揍了一顿很是憋气,可是现在,他却没有生气的感觉。
一个明明那么弱的人,躺在床上病怏怏的看起来似乎越来越透明,可是竟然与自己的实力旗鼓相当,甚至不输于他。
“二殿。”那小侍卫催促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们走。”旭凤带着小侍卫悄悄离开了。
***
这是个梦。
润玉清楚地知道,可是他不愿醒来。
桌子上的糕点只有母亲为他做过,母亲走后,这糕点他再未尝过。
这个桌子虽然破,但是干净,他抬眼望了一圈,屋子里的东西都太旧,旧得不像王宫里的东西,可是这便是母亲与他的栖身之地。
母亲很少为他做糕点,所以……这应该是母亲走的那天早上,想到此,他的心狠狠的疼。
他记得那天早上,母亲打扮得格外漂亮,许久不用的珠花也别在了头上,穿着一身火红色的长裙,那条长裙是母亲的最爱,母亲此前常常拿出来抚摸,但从未穿过。
润玉伸出小小的手,抓起一块糕点,放在了嘴边,他贪婪又珍惜,闻着味道,又舍不得咬一口,只是浅浅地添了一下。
这时,一身火红长裙的娘亲走了进来,“润玉,娘为你做的糕点喜欢吗?等下吃完试试娘亲为你做的衣裳,你贵为皇子,以后也不能显得自己寒酸了。”
“润玉长大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要……要坚强……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宁可站着死,也绝不跪着活。”
润玉的手抖了抖,他那时太小,不知道这是娘在交代后事,他那时还惦记着那件新衣裳,惦记着先生那天要为他带一本他期待许久的书。
那件新衣裳,他也只穿过一次,就是早上试的那一次,晚上回来知道娘亲去了的噩耗,他才知道娘亲为什么为他做糕点,为什么做新衣裳,他恨恨地将衣裳塞进了柜子最深处,他恨娘亲为什么抛弃他。
那天的娘亲很温柔,温柔地看着他练剑,又送他出门。
原来,温柔的背后竟是永别。
母亲曾找过当时最受宠的淑妃,不知两个人是怎么交谈的,也不知母亲怎么做的,只知母亲死后,皇后被关了半年的禁闭,淑妃一时间宠冠六宫。
因为淑妃最为受宠的关系,他终于走进了父王的视野。
直到几年后,他才知道,母亲用生命为他安排了一条路。
原来,他小小年纪时的努力和不甘,母亲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可是母亲,这条路太沉重太血腥,母亲如此沉重的爱,他要抗不住了。
一滴泪缓缓流下。
凡间历劫(6)
彦佑吃惊地看着润玉眼角的泪,他从未见润玉流泪过,曾经他一度以为哥哥不会流泪。
那滴眼泪,缓缓流下,滴进了墨色头发里。
润玉从来都是沉静的,即便遇到开心的事情,也不会像他一样大笑,只会嘴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若是不开心的事情,那也是一张沉静的脸,所有的心思都藏在心底。
但是润玉心思沉重却行为坦荡,9岁时便有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模样,民间有歌谣,“大儿九龄色清澈,秋水为神玉为骨,小儿五岁气食牛,满堂宾客皆回头。”
这个哥哥,他一直都很骄傲。
***
润玉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握了握,这场梦他很累很痛,却沉迷其中不愿醒来。
母亲不是母妃,因为母亲到死时都没有位分,她与父王只有一次露水姻缘,是父王酒醉强占了她,这才有了他这个不被期待的皇长子,他出生时身边只有母亲和一个产婆。
父王从来不见母亲,母亲独自带着他在这个宫中生活。
王宫是全天下最冷血的地方,他知道母亲心中怨恨,常常疯魔,有时候看着他的眼睛里有着恨,让他胆战心惊,有时候又会抱着他一阵哭。
最初,他以为天下间所有的孩子都一样,都是不被人期待的,直到二皇子旭凤的出生,普天同庆,宫中宴席就摆了三日,他才知道,那个被金色的襁褓包着的孩子,才是被大家所期待的孩子。
环境使然,他自小便特别努力,拼命学习,想让父王注意到他,然后注意到母亲。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随着时间的流逝,皇后的孩子长大了,偶尔偷偷跑出来找他玩,是个很可爱调皮的弟弟,他也会常常带着他在皇宫里疯跑,有一次旭凤磕碰了一下,手心有点血。
他把旭凤领回了母亲的宫里,母亲见到旭凤,惊得端水的盆掉到地上,许是母亲看到旭凤受伤的手,母亲慌了。
母亲带着我,亲自把弟弟送回皇后的宫中,那一天,他的手被母亲的戒尺打得红肿。
原来,同样是王的儿子,却是不同的。
母亲狠狠打了他,让他认错,让他发毒誓再不与二皇子玩耍。
他第一次知道,旭凤不是弟弟,旭凤是二皇子,是将来的王,而他,没资格跟王一起玩。
他小小年纪,心若死灰,原来过于悲痛是没有眼泪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发着誓,他懂了,他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地位了。
这么些年,不管他受了什么样的委屈,他都在忍耐,他心知皇后位高权重,而母妃已不复当年,皇宫里是最没有人情味的地方,你无权无势,连奴才都敢给你脸色。
只是,当他知道彦佑受伤,却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
彦将军对他有开蒙之恩,第一次见彦将军,是彦将军进宫见彦佑,并到学堂找先生说几句话,大概是听到他对秦吴两国大战的分析,彦将军对他很是欣赏,随后每次来看彦佑,都会看看他,交谈过程中彦将军会讲很多战场上的事。
彦将军与先生不同,彦将军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传授给他的东西都是战场上的经验,他受益匪浅,有些军事书上所不懂的,彦将军都会对他解释一番。
因为彦将军的关系,他和彦佑关系从那时便很好,彦将军曾让他好好照顾彦佑。
他曾对彦将军承诺过,无论如何,也会护彦佑平安,虽然那时彦将军笑了,拍拍他的头,以为只是一个孩子的胡言乱语。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是认真的,今日之事,他亦不后悔。
凡间历劫(7)
润玉缓缓睁开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分不清到底是不是还在梦里。
眼角有泪湿的感觉,他伸手摸到自己眼角的泪痕,他有很多年没有流过泪了,他以为母亲去世以后,他再也没有眼泪了。
然而在梦里见到娘亲的瞬间,他内心狂喜,又很痛,喜的是终于再见母亲,痛的是,明知是一场梦而已。
他神情恍惚,眼睛有些红,少年时他恨娘亲,娘亲是他唯一的亲人却抛下了他,淑妃对他不错,但毕竟不是亲娘,有教养之情相护之恩,却没有骨血亲情。
如今,他不恨,只是觉得娘亲的爱太沉重,他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报答这份爱。
眼睛似乎又湿了,润玉眨了眨眼睛,将那份难受的心情压抑下去。
他偏过头,看见趴在床边的青衣少年,皱皱眉,感觉这一幕发生过,梦里的彦佑也是在床边睡着了,等着他醒来。
彦佑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马上睁开眼睛,见润玉虽然神色如常,但是眼睛很红,似乎有泪光,里面的情绪很深。
“哥,你醒了?不发烧了吧?”
彦佑将手放在润玉的额头上,点点头,自言自语道,“那个太医没骗人,确实不发烧了。”
润玉瞧了一眼窗外,天都大亮了。
他哑着声音说道,“彦佑,守了一晚上吗?辛苦你了。”
“说这话不是太见外了吗?你是我哥,小时候你守着我,现在换我守着你,伤还疼不疼了?”彦佑眼圈红了红,停顿了一下,才说道,“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惹事了。”
润玉笑了,想要坐起来,彦佑扶着他慢慢坐着。
“傻小子,这事与你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母后容不得我,早晚她都会这么做,所以,以后凡事要更加小心了。”
彦佑点点头。
润玉伸手掐了掐他的小脸,“怎么这么没精神,这哪里还是我那个顽劣的弟弟了?”
哪知彦佑却突然正经起来,正襟危坐,郑重地对润玉说,“哥,以后我护着你,我来守护你。”
润玉闻言愣了一下,随后嘴角不自觉地翘起,心里涌起那么一点点的温暖,那个原本被很悲伤的梦影响的坏心情也被这点温暖包围着,融化着。
彦佑从前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如今倒是真的长大了。
他虽然没当真,但仍然答道,“好。”
彦佑瞪着眼睛看他表情,“哥!你不信我?!”
“我信。”
“哼,还是不信,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润玉只是笑着,他知道彦佑想让他开心,这份心意他收到了。
他也愿意用生命去守护这个弟弟,如果没有彦佑,他甚至不知道在娘亲离开以后,这漫长的每一天每一夜要怎么度过。
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年年复此生。
几日后,润玉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体质不好,还需要修养。
“哥,渴不渴?我给你倒水喝?”
“哥,我给你上药好不好?我会轻轻的,你不会疼的。”
“哥,我现在学问大有长进,先生夸我了呢.”
“哥,旭凤这个家伙现在奇怪得很,他问你的伤好了没有,他还想跟你打架,哦不对,是切磋,什么切磋,就是想打架嘛!”
“哥,等春天的时候带我去狩猎好不好?我觉得我学得差不多了,我现在射箭不会脱靶了。”
……
大概,生活里最美好的样子,便是你在闹,他在笑。
只是时光荏苒,随着润玉的成长,随着他的才华渐渐显出,皇后终于容不得他了。
凡间历劫(8)
冈峦起伏。
一条小路横穿山谷,浩浩荡荡十万大军,在山谷中延绵数十里。
一少年朝着队伍相反方向策马奔腾,跑到一人前,突然勒住了马。
那少年一袭青衣,脸上有一层薄汗,身披轻甲,手里拿着一杆银龙□□。
“大哥,穿过这群山便是历城了,历城里已经安排好了我们的住处,军队在历城外安营扎寨。”
那公子一袭淡蓝色锦袍,头束玉冠,面色平静,眼神深沉,“嗯,辛苦了。”
“大哥,这一路奔波,大哥要不要坐马车小睡一下?”
润玉摇摇头,“还好,不累。”
虽然身体有些疲乏,但他不愿与众将士不同。
几日前朝廷接到急报,边疆受小股势力侵扰,望朝廷出兵。
这十来年,自从彦将军去世以后,已经没有人能顶替彦将军一职,好在大魏一直国富民强,倒也安生了几年。
当今魏王想锻炼一下几位皇子,于是由张将军领兵十万,前往边疆。
进历城以后,彦佑拎了一壶热水走到了润玉的房门外,也未敲门,推门而入,抬眼见到润玉正在看书,晕黄的烛火映在润玉的身上,衬得他像仙人一样,彦佑暗自啧啧两声,心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哥,这书你还没看够吗?”
有外人在的时候,他会唤润玉“大哥”,没有外人的时候,他只唤润玉“哥”,在他心里,这是他唯一的哥。
彦佑倒了一杯茶给润玉。
润玉放下书,伸手接过茶,轻抿了一口,“彦佑的茶越来越好喝了。”
“为兄长沏茶,我甘之如饴。”彦佑这话说完,转过头去翻了一个白眼。
他才不甘之如饴,是上次下棋输了才被罚倒茶一个月。
润玉笑了,放下茶杯,“一月之期还有三日,今日我们再下一盘,若你赢了我,不但免了罚,换我日日为你沏茶,如何?”
彦佑哼了一声,“不玩,下棋我就没赢过你。”
“我让你两子。”润玉道。
彦佑眼睛一亮,“真的?”随后想了想,“不行不行,让我两子我再输了岂不是更丢脸?”
润玉笑得开怀,“不如这样,我们不下棋,试试身手,如何?”
彦佑挑眉,试身手他怕过谁,论学问比不过润玉,难道论身手还能输了?
“如何试?”
“你想如何试?”
彦佑看了看桌子上他用过的茶杯,“这样,谁抢到这个茶杯谁就赢了。”
话音刚落,彦佑便伸出了手,速度很快,眨眼间便要碰到茶杯。
他已经月月给兄长沏茶,沏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已经受够了,他要兄长为他沏茶。
哪知突然出现一只手,瞬间便拿走了茶杯。
彦佑心里一惊,润玉习武他是知道的,润玉也从不在外习武,在外人看来,润玉只是个总生病的文弱书生,但是璇玑宫有个密室,是润玉专门练武的,这些年润玉的身体也逐渐好转,虽然寒疾不能去根,但也比儿时强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