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越看越糊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沈常乐冲王希吟问道。
“他是想骗张浚将陈宁的女儿主动送上门来。”
“什么?!这小子胆子也忒大了些,他就不怕张浚识穿他的身份?”沈常乐先是咂舌惊呼,后又小声问道,“那……送来之后呢?”
“陈宁之女一出现,必将成为打破这场僵局的关键。耶律迟骤然得知林飞已死,定会将所有怨恨转移到陈宁身上。仇人之女绕膝在旁,你猜他急怒之下会怎么做?”
“他一定会出手……”
“陈宁看到自己女儿有性命之忧,必定与常衮拼命,届时魏渊和张浚岂会又岂能袖手旁观?”
“我明白了!他是想借刀杀人,以绝后患!”
王希吟点了点头,将信重新折好塞入了封子里。
耶律迟本就是辽人,所写的汉句不标准实属平常,就算去掉了当中的一些字,也不会教旁人看出什么留白来。哪怕是张浚本人,也不会想的到这封信在交到他手上之前会是另一副样子。
希泽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
“还是不对啊,万一常衮和上次一样又逃过一劫,希泽岂不是会很危险?”沈常乐思来想去,仍是觉得心惊胆战。
“这就得看老天的意思了,如今也只能兵行险招。”
“那我们……还有什么能做的?”
“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将这封信送到张浚手上。”王希吟顺手抹掉了信封上的记号,将书信交给了沈常乐,深吸了一口气。
他刚刚心口疼得厉害,却不敢告诉众人。双生之子血脉相连,心意想通,这说明王希泽的状况很不好。
清平司中,苍鹰正站在张浚身旁,看他伏在案上翻阅卷宗。
自从他将陈府前发生的那一幕告诉张浚后,他就已经这么翻了半个多时辰了。
“司丞,魏青疏派人送来了一封急信。”传信的小吏一路小跑而来,将那封信高高地扬在手中。他之所以这么着急,是因为门口那个斥候说,这封信与辽人有关。
“魏青疏?”张浚意外地抬起头来,随即在脸上浮出了一缕笑意。
对方这时候给他来信,一定是苏墨笙那头有了进展。他先前故意派人去魏青疏那里借苏墨笙的案牍,目的就是想激起魏青疏的胜负欲,逼他对苏墨笙出手。
以苏墨笙今日的名声和地位,一旦魏青疏沉不住气冲去瓦舍拿人,必定会有人出来阻挠。魏青疏摆不平局面,张浚的机会便来了。他可以顺水推舟,既不得罪太子,又能借机将苏墨笙“请来”清平司问话。
张浚自认为将整件事算计得滴水不漏,可当他接过信细看了一遍,脸上却浮出一种苍鹰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
“司丞,信中说了什么?”苍鹰问。
“可真是白衣苍狗。金明池这案子,变得越来越有趣了。”张浚将信递给了苍鹰,苍鹰瞧了一遍,顿时大惊。
“原来金明池逃走的那个辽人,竟是辽国大将耶律迟!那么他问司丞要的仇家是……”
张浚轻笑一声,紧紧捏住了那封信,“去把那个傻丫头带上,我们得即刻去一趟东教坊。”
“是!”
☆、天涯旧恨人不问
等到张浚赶到东教坊中,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东教坊里外两条街如今都已经被架上了马拒,捧日军整齐地列在街上,似乎在随时准备一场大战。
“小魏将军,里头情况如何?”张浚从轿子里钻出了身来,见魏青疏正站在教坊门前候着,上前询问了一句。
“都在等你呢,人你带来了?”
“带来了。”张浚指了指身后的另一顶轿子,命人直接将轿子抬入了教坊中。很显然他不会将人直接交给魏青疏。
“辽人狡诈,张司丞可要小心些。”
“多谢将军提醒。”张浚大步步入院中,直冲着厢房而去。
王希泽和常衮正在屋里等他,陈宁则隐藏在离厢房最近的一群兵甲之中。张浚疾步走过他身旁时,压根没注意到他。
“我乃清平司司丞,张浚。”张浚敲了敲门,听见里面的人说了一句,“进来”。
张浚推门而入,首先看的是苏墨笙。只见他半边衣服上全是鲜血,可见伤得不轻。坐在他身旁的男人虎目鸱吻,满面肃杀,正是张浚见过的那辽人。
“你就是张浚?”常衮在见到此人的一瞬间,脑海中闪过一丝隐约的熟悉感,他觉得他应该在某处见过此人。
“耶律将军,你要的人我带来的,我要的你可准备好了?”张浚问他。
“你只要把人交给我,我就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呵……那可不行,若我将人交给将军,将军又反悔了怎么办?”
常衮面皮一变,刚要张口,却又被张浚给打断了。
“将军息怒。张某知你们契丹男儿向来一言九鼎,只可惜,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张浚在进门之前已想好了计策,他话锋一转,又冲着常衮道,“这样吧,耶律将军把金明池一事牵扯的所有人的名字写出来,然后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供,您看如何?”
“好。”常衮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他拿起纸笔,迅速写下了几行字,却写的是契丹文。等写完之后,他冲着张浚抬了抬下巴,将目光转向了门外。
门外正停着一顶布轿。随着张浚一拍手,轿子里率先钻出来一个男人。常衮目光阴冷地盯着他捏紧了手中的刺鹅锥,却想起林飞应该是个年纪更大的老人。
紧接着,那个男人又从轿子里抱出了一个小丫头。
苍鹰牵着傻丫头走了进来,同一时间,张浚缓缓地伸出手去想从常衮手中抽出那份供词。但在短暂的愣神后,常衮手臂一缩,迅速抽回了供词,并将手里的刺鹅锥对准了面前的张浚。
“你骗我?!”这些可恶的大宋书生,果然都不可信!
常衮的目光在傻丫头和张浚之间来回交替,他现在想起来在何处见过此人了。就是傻丫头失踪的那一次,在河边。原来之前自己难以甩掉的那些探子,就是他的人。
“我骗你?”张浚不解地愣在了那里,他不明白常衮为何会忽然发难。
同样愣住的,还有厢房后的陈宁。他本已经做好了打算,如果耶律迟想对林飞动手,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上前阻止。但没想到,率先出现的,竟是一个女孩。
陈宁透过窗户的缝隙紧盯着那个五六岁的丫头,几乎便要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女儿。
“别跟我装傻!林飞呢?!”常衮恶狠狠地一把拽过了张浚,苍鹰见状立刻拔出剑来。
“林飞?”见苍鹰想动手,张浚抬手制止了他。他的眼里只有常衮手中被捏碎的那张纸,连对方抵在他脖子上的刺鹅锥也视而不见。
王希泽透过帷帽清楚地看见了张浚脸上的困惑。他一定在想,明明林飞已经被常衮所杀,为何还会向他索要林飞?!
因为他不知道,耶律迟杀林飞,本就是一个意外。而这个意外,就是王希泽所布下的整盘局中最关键的一节。
他先用一些彼此双方可验证的事实一步步诱导耶律迟和陈宁,让他们相信,他们所需求的只有自己可以满足他们。然后再通过耶律迟将那封信巧妙地改造成模棱两可的拼字游戏,成功送出了教坊。
王希泽早在屋里听到了阿夜的叫声,他知道,沈常乐一定会劫下这封信。只要他们洞悉信中的蹊跷,那么张浚在接到这封信时,一定会理解为常衮是想要回陈宁之女,并用这个女孩来实现报复。
这就是张浚所能想到的,当初常衮没有杀掉那个女孩的唯一解释,而他也不会介意拿这个女孩去换取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
王希泽利用的,不仅是常衮的仇恨,陈宁的渴求,还有张浚的自负。
“若不想让我刺穿你的脖子,就快些把人交出来!”常衮挟持住了张浚,场面变得更加混乱起来。
“等等,林飞已经死了,死在你的手中,你不记得了?”张浚倒是比王希泽想象的要冷静,他甚至开始套常衮的话。
“死在我手中?你胡说什么?!”
“就是汴河上的那个独眼老船夫,你亲手将他沉入河底的。”张浚隐隐明白了,耶律迟根本不知道自己当初杀的那个人是林飞。
“老船夫……”常衮一时有些出神,他努力回想着当初的情形,确实记起了那个人。
“是啊,就是他,我以为你知道。你还掳走了他船上的这个女孩,记得吗?你为什么要掳走她,你知道她是谁吗?”张浚边指着傻丫头说着,边对五步开外的苍鹰使了个眼色,苍鹰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牵着傻丫头悄悄往常衮身旁逼近了两步。
常衮看向了面前的傻丫头,只见那孩子正手舞足蹈地冲着自己笑着,完全没意识到这间房中的危险。
“她是谁?”常衮心中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是,陈宁之女。”张浚在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苍鹰放开了手中的女孩,女孩朝着常衮跑了过去,苍鹰也同时举刀砍向了他。
那一刀,准确切入了常衮与张浚之间,常衮只能选择放开了他。苍鹰迅速拉回了张浚,将他护在身后,而傻丫头也趁机扑向了常衮。
王希泽目光一颤,猛然想伸手去扯住这丫头,但他此时半身麻痹,手脚僵硬,卯足了力气却还是未够到对方的一片衣角,反而自身一歪,狼狈地摔倒在地。
糟了!王希泽惊慌失措地看向已扑入了常衮怀中的傻丫头。仓促之间,他想出的整盘计划当中唯一的漏洞便是她,如果这丫头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王希泽百死难偿。
“阿爹!”一声清脆的叫唤,让常衮从混乱的思考中抽离开来。
这一声呼唤,同样让身为人父的陈宁浑身一颤。他眼睁睁看着那孩子张开了双手,一把抱住了耶律迟的腿,然后扬起稚嫩的小脸朝他笑。
不对,不是这样!耶律迟会杀了她的!
“小婵!”陈宁陡然从厢房后冲出身来,想要从常衮怀中夺回女儿。但常衮反应要更快些,他下意识地一把抱起了女孩,跳出了门外。
陈宁的出现,让张浚又是一惊。
他为何会在此处?这么说来,陈宁刚刚亲眼看着自己拿他的女儿作为筹码去和耶律迟交换供词。张浚手脚一凉,心道他与陈宁的交情也算就此完了。
而这个,也正是王希泽所希望看到的。此时魏青疏的人在院中将常衮团团围住,陈宁和张浚也紧随其后,所有人已然□□不暇,顾不上“苏墨笙”这个伤患了。
等到房中只剩下王希泽一人,他动了动手腕,试图将身子从地上撑起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咔嚓——
床榻下连接密道的地方忽然生出了一丝动静,紧接着裂缝一开,鬼鬼祟祟的脑袋便自里头探了出来。
庭院里,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放开她!”陈宁一声呵斥,却让常衮将尖锥对准了女孩的脖子。
她竟然真是陈宁的女儿!常衮的唇边扯开了一丝冷笑。如果那个张浚没有骗他,林飞已在冥冥之中死在了自己手上,那么一定是阿吉朵在天所佑,要让他这个父亲亲手替她报仇!
但仅杀一个林飞还不够,如果能在陈宁面前杀了他的女儿,这得多痛快!!
“你别伤她!你要什么都可以!”陈宁看出了他的杀意,立刻恳求道。这孩子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也是唯一的血脉,他决不能忍受再一次失去她。
“好!只要你肯自裁于我面前,我便放了她。”常衮手里的刺鹅锥没有即刻落下去。不知为何,他现在满脑子想的不是阿吉朵,而是从汴河上开始,与这个孩子相处的点点滴滴。他也曾喂她吃饭,教她说话,哄她睡觉,给她唱草原上的歌曲……常衮就似乎将亏欠于女儿的所有的爱都转移到了傻丫头的身上。
可她偏偏是仇人之女!
“阿爹,我怕。”傻丫头用小手环住了常衮的脖子,将脸埋入了他的肩窝。
常衮下意识地伸手想拍女孩的背,却在半空中一僵,转而恶狠狠地将她提了起来。他看见陈宁脸上满斥着心疼与痛楚,觉得畅快极了。
“小婵,别怕!好,我答应你,只要你放了小婵,我便即刻自裁于此。”陈宁二话不说夺过了魏青疏手中的刀刃,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将军!不可!!”魏青疏眼看着陈宁手腕一转,要将刀刃切入了自己的咽喉,忍不住大叫一声。
与此同时,张浚也忽然厉喊一句,“动手!”
嘭得一声,什么东西陡然炸裂了开来。院子里顿时腾起了一阵白雾,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所有人都失去了原先的目标,只有苍鹰准确地朝着常衮的方向丢出一枚火蒺藜。随着火焰的腾起,墙外所布下的□□手很快就能找准敌人的所在。
“趴下!”苍鹰对所有人喊道。
这是张浚最后留的一手,如果不能从耶律迟嘴中套出幕后主使,至少也不能在众人面前再放走他。幸运的是,对方的供词如今已留在了厢房之中。
随着张浚一声令下,□□咻咻地射了出来。陈宁被魏青疏夺走了手中的刀刃,大喊着住手,却没人肯听。他想到自己女儿还在对方手上,想要冲过去,但魏青疏死死拽着他,不让他去送死。
虽然看不见四周的□□,但光听声音,也知道数量的可怕。
很快,箭镞入肉的钝闷之声开始传来,一下接一下,让人心惊肉颤。陈宁万念俱灰地站在原处,眼看着那些白烟渐渐散尽,露出了当中耶律迟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