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彪莽的汉子此时蜷缩成一个鲮鲤的形状,背上如同刺猬一般满布着箭镞,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陈宁一步一步,踉跄着朝他走了过去,隐忍的泪水此时再也禁不住流了下来。
忽然,常衮的背部动了一下。魏青疏大惊失色赶紧抽刀而上,却见他怀中缓缓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小婵!”陈宁双目圆瞪,猛扑过去一把将女孩抱起,细查了一番后,却发生她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处受伤。
“阿爹?”女孩木讷地看着地上的常衮,轻轻叫了一声。但常衮却再也应不了她了,那个曾经保护过她的伟岸身躯重重地歪倒在地,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
陈宁呆呆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不通,想不通对方为什么要保护这个孩子,他本该杀她的!
其实常衮也不明白。或许,这只是出于一种本能……
陈宁抱着女儿走了过去,亲手替常衮合上了眼睛。这一刻,什么丧妻之恨、民族大仇,都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女孩那一声声的呼唤。
“此人干系重大,下官刚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将军见谅。”张浚见常衮已死,假惺惺地对着陈宁解释道。
“我明白。”陈宁面无表情地站起了身来,转头对魏青疏交代了一句,“他虽罪犯滔天,说到底也只是各为其主罢了。人死为大,还是给个入土为安吧。”
“好。”魏青疏一口答应了他。
陈宁向魏青疏道了谢,便头也不回地抱着傻丫头离开了教坊。孩子的哭声自门外传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心有唏嘘。
魏青疏命人处理了耶律迟的尸体,而张浚则第一时间去房中找到了他的供词。那张皱巴巴的纸如今已断成了四五截,上面的字迹也好些被揉模糊了,只尽管如此,张浚还是仔仔细细地将这些纸片收集了起来。
临出门前,张浚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陡然转回了身。他很快在桌旁找到了晕倒的苏墨笙,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那顶严实的帷帽还牢牢戴在他的头上,将一张脸遮得密不透风。
张浚蹲下身来,扬着下巴看了他片刻,忽然伸手一把揭开了他头上的帷帽。
一张俊美且苍白的脸出现在了张浚眼前。魏青疏紧接着跟了进来,让人将苏墨笙送去了医馆。
“张司丞还有何指教?”魏青疏见他仍在房中四处打量着什么,撇了撇嘴问。
“没什么,只是嗅到了一丝令人讨厌的味道。”
“什么味道?”
“算计的味道。”张浚最终冷着脸走出了厢房,剩下魏青疏一人站在原地狠狠翻了个白眼。
☆、似此星辰非昨夜
狭小的密道中,仰面倚着一人。粘稠的鲜血与汗水混合在一起,稀疏闷热的空气加快了他的喘息。王希泽紧绷着全部的神经,在听到张浚离开房间的那一刻,眼前一花,陡然软下了身形。
“喂,还好吧。”沈常乐自地窖折返,捧来了清水药物,可见他满身血污,竟不知从何下手。
“死不了,就是头有些晕。”王希泽任对方架起了他的肩膀,疼得闷哼了一声。
“废话,流了这么多血,能不晕吗。”
“那丫头如何了?”王希泽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问道。
“没事,给陈宁带走了。”
“那便好。常衮呢?”
“……死了。”
“为了护那丫头死的。”片刻后,沈常乐又补上了一句。
“……是吗?”王希泽沉默了下来。他勉强从怀里抽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碎纸,端详着上头晦涩的契丹文字。
其中最刺眼的三个字,翻译过来为——邓,洵,武。
他将那些碎纸一一送入了烛火中。伴随着几缕青烟消逝,沈常乐听见对方嘴里轻吐了一句契丹语。沈常乐曾在常衮那里听过这句话,似乎是祈求魂魄归乡的咒语。
“我以为,你应该很恨辽人才对。”
“常衮又何尝不恨宋人?” 王希泽勾了勾嘴角,无力一哂,“罢了,人已因我而死,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与你何干!他把你弄成这副模样,若还活着,老子也迟早弄死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小子到底怎么做到的?”沈常乐至今不敢相信,他一个人面对着耶律迟、陈宁、魏青疏以及张浚,竟然还能釜底抽薪,瞒天过海,甚至不忘调换了耶律迟的那份供词。
沈常乐甚至可以想象,张浚在命人译了手中那份供词之后,会是什么表情了。
“好困……”王希泽现在没力气回答他的问题,他现在只想就地躺下,好好的睡上一觉。
“希泽?希泽!你可千万撑住!”沈常乐见他垂下了脑袋,怎么唤也没反应,忙不迭地将人扛起,迅速跑出了密道。
惊险的一日尚未结束。
清平司后院的木屋内,张浚恶狠狠地将桌上的文牒一扫而光。他秀气的面庞此时涨得通红,妖冶的桃花目中满是怒气。
一旁垂手而立的苍鹰瞥见了地上尤为重要的一张纸。那是译官刚刚送过来的,上面用规整的小楷写着八个字: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那个该死的辽人,竟然敢耍我!”张浚一脚跺在那张供词上狠狠碾了几下,后又颓然地扶着额头坐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起伏的胸膛,再抬眼时,已冷静地将目光转向了四壁所悬的画卷。
“苍鹰!”
“属下在。”
“陪我去医馆走一趟,去看看那个苏墨笙。”
“现在?”
“是,现在。”
冷静下来之后,张浚又想到了一些问题。“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这句话是出自论语的《尧日篇》,虽说辽人受汉文化浸洗已久,但耶律迟一介武夫,在那等情形下还能说出这般言辞,是不是也太奇怪了。
如果这句话不是耶律迟所写,那么,供词便是被人调包了。而以当时的情形来看,最有机会调包供词的,便是厢房内独自被留下的苏墨笙。
如今渔网破,饵食亡,他手中的两个线索都已陷入了死局。看来,不硬动苏墨笙,是不行了。
张浚赶到医馆之时,碰巧魏青疏正在训斥下头的一个小兵。
“你是怎么办事的,被人打晕了现在才回来报?你怎么不干脆等本将军被官家治了罪再回来!”
“对不起,将军。”
“那信呢?信是谁送到张浚手上的?”
“不知道……”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魏青疏叉着腰走了几个来回,怎么想都不对劲,“这里头定有人做了手脚,那封信……那封信是说什么来着。”
“可张司丞不是如约来了吗?而且辽人也伏诛了啊,他们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魏青疏微微一愣,抬脚便往小兵腰窝子上一踹,“你问我,我问谁去!”
“找张司丞问问不就知道了,反正供词也在人家手上。”斥候小声嘀咕了一句,见魏青疏又要抬手来打,赶紧护住脑袋往后退。
“小魏将军。”略显阴柔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魏青疏一回头,见是张浚,没好气地想:真是见了鬼了,说什么来什么。
“张司丞怎么又回来了?”
“担心苏先生的安危,回来看看。他如何了?”张浚问着看向了帘幕后的人,几个医士此时还围绕在榻旁。
“失血过多,但没什么危险。”
“那便好。刚刚似乎听小魏将军说,什么东西被做了手脚?”
张浚的话让魏青疏脸上露出了一丝窘迫。如果让他在张浚面前承认自己办事不利,那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没……没什么,小事而已。对了,耶律迟送到你手上的那封信,还在吗?”
“在,正巧我也有事要与将军详谈。”
就算魏青疏不说,张浚也已猜到了一些。他悄悄拉过魏青疏,将手里那份译好的供词递给了他。
“将军先看看这个,调换这东西的人和挟持信件的人当是同一伙人。”
“……”
张浚对着魏青疏一番耳语,只见他一张面皮变了又变。
“这一次,我们绝不可再让苏墨笙逃脱了去,将军明白我的意思吧。”
这是张浚第一次放低姿态,表示愿意同魏青疏合作。魏青疏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却下意识地警惕了起来。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了一声传号:“太子殿下驾到!”
张浚与魏青疏同时神色一凛,僵在了原地。魏青疏率先反应过来出门去迎,却没看见身后的张浚面笼寒霜,瞋目切齿。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与此同时,城北柳庄内,陈宁眉头紧皱地看着面前这几个在朝堂上举足轻重的男人,将怀中已熟睡的孩子交给了身侧的女子。
红玉接过那孩子,见她的小脸上还满布着泪痕,有些心疼地替她擦了擦眼角。
“陈将军,终是见到你了。”郑居中率先站起身来,朝他深深地一拱手。陈宁回了一礼,却将目光移向了上座的老者。
老者面前放着一壶酒,四个酒杯,除了在场的三人,剩下的那个应当是为自己准备的。
赵野亲自在那四个酒杯里倒上了酒,然后将酒杯一一递到了他们的手上。当他将酒杯递给陈宁时,陈宁却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几位大公难道不想先跟我解释下事情的始末吗?”如果不是他们将女儿送还到了自己身边,陈宁不会跟他们在这里相见。
“事情的始末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军在知道当年的真相后,怎么想,怎么做。”张昌邦笑嘻嘻地将那杯酒塞入了他的手中,与他轻轻碰了碰杯子。
“或者说,你们想让我怎么做?”
“将军不如先看看我们送予将军的礼物,看完再做决定不迟。”
“我们一共为将军准备了三份大礼。将军的女儿是第一份,这是第二份。” 郑居中说着将一个方寸大小的盒子递给了陈宁。
陈宁打开盒子瞧了一眼,手上一颤,几乎要将盒子掉落在地。那里头端端正正放着一颗风干的人头,想是存放的时日有些久了,眼耳口鼻都已萎缩,辨不清原来的模样。
“这,这是……”
“吕柏水。”
“原来是他……看来,这份礼我不收也得收了。诸位如此大的手笔,陈某实在是佩服。”
“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将军是误会我等了,我等做这么多事,可不是想要强迫将军。所谓国之忧患,匹夫有责,郑某相信,将军能分清楚黑白是非。”
“……但你们所谋太大,陈宁一介武夫,不善庙堂,怕是无能为力。”
“智可以谋人,兵方可谋天。我们还有第三份大礼送给将军。”
陈宁屏住了呼吸,却不见这酒窖里还有什么盒匣器物。
“这第三份大礼,正是老夫。”老人沙哑的声音自座上传来。陈宁面皮一怔,又听他道,“仲施,连你也不认得老夫了吗?”
“您……您是……”陈宁仔细打量了他片刻,陡然跪倒在地,以膝代步上前,“邓公!您竟还活着!”
“呵呵,去鬼门关走了一趟,险些就回不来了。只是朝廷如今虎狼遍布,教老夫岂能去得安心,便又与那阎王多赊了几年时间,回来看看这世道还能烂到何等地步。”
陈宁犹记当年此人手掌枢密院,叱咤朝堂时的气魄与风采,再见他如今的模样,不由心生悲凉,“是谁?是谁将您弄成了这副模样?!”
老人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缓缓睁开,“是杨季。”
“杨季?可他们不是说……不是说您是重病不治而死的吗?”
“他们不这么说,又如何能稳定人心?说到底,杨季也不过也是受人指使,奉命而为。他背后的人是谁,想必不用老夫多说了吧。”
“……又是蔡京。”陈宁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个名字,那老匹夫到底还要做多少伤天害理之事才肯罢休?
“在燕云设计你,不过是对付老夫的第一步。他们要的便是逼你犯错,撤掉你的节钺,再从朝堂上对我下手。从官家决定亲金灭辽的那一刻,老夫便知这朝廷要完了。却不想,我已被他们逼出了枢密院,他们却仍不肯放过我。”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老人干瘪的嘴唇一咧,幽幽道,“两年前,老夫在告老还乡的路上遭了堵截,是杨季亲自带了杀手前来。他们行事狠辣,一连斩断了老夫的四肢,半个脑袋差点都没保住。幸得当时残家家主残佑天刚巧路径那里,救下了老夫。”
“这群畜生!”
“再后来,便如你所见。老夫整整用了两年时间来谋划,好不容易利用辽人搅乱了金明池的一池春水,才回到了这东京城中。”
“这么说来,邓公这次回来是打算……”
“蔡京如今虽已不侍朝堂,但他留下的牛鬼蛇神却比之更甚。王黼,李邦彦之流自不用说,禁中还有梁师成专权擅势,欺上瞒下。忠臣义士一个个被他们排挤铲除,谄媚小人却得以步步高升。若再无人阻止,大宋百年基业,就快被他们给败光了啊!”老人痛心疾首地控诉着,眼角的沟壑中留下了两道泪痕。
“可官家宠爱他们,信任他们!我们纵有万般忠言,又有何用?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怎可听天由命!只要仲施你肯助我一臂之力,我便有把握将那些牛鬼蛇神一次从朝堂上全清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