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你是上一届恩科的进士?那怎会拖到此时才放官职予你?”张子初奇问道。须知年初科举方过,这新一届的皇榜都快放出来了,竟还有上一届的门生未得安置,朝廷行事未免也太粗糙了。
“此事我也苦恼已久。这一年间,我一直在等朝廷的告身,却苦等不得……直到十日前,终于盼来了报信的差人。”
“十日前?”
“是。”
“……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日,我收到了朝廷下予的长平县县丞之告身,立刻备好行囊,欢欣鼓舞地带着浑家走马上任至此。可熟料,我与隐娘刚到此地,便遭逢大祸,被那无耻奸贼陷害了去。”
“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那人名唤种渠,在长平县担任主簿。他先是假意结交于我,再盛言相邀,在楼子里设了酒宴,说是为我接风洗尘。我未有防范,带着隐娘欣然赴往,却不料二杯酒水下了肚,人便开始迷糊了。”
“种渠……”
马素素注意到张子初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眉毛微微抖动了一下,她刚想问对方是不是认识这个人,却被路鸥给打断了。
“看来,他们应当是在酒水里下了蒙汗药。”
“是!那狗贼不但蒙晕了我,偷走了我的钱财告身,还趁机将我隐娘……将我隐娘侮辱了去!”赵方煦说到此处,又不免抽噎了起来。
“腌臜阉货!若教老子在场,定让他当下断了那鸡儿针!”奚邪一拍大腿,气愤道。
“等我再醒来之时,已被五花大绑,只眼睁睁瞧着那种渠在我面前对隐娘施那轻薄之事。隐娘性烈,不堪受辱,拼死咬掉了那贼虫半个耳朵,趁机替我松了绑。”
“我本拉着她欲逃,可不料种渠早在外布好了衙役,见我冲出,乱刀便来砍,隐娘为了护我,被一刀戳穿了胸前,就此……就此香消玉殒了。”
赵方煦虽拼命咬住了唇,却仍止不住悲戚的呜咽。他猛地一张嘴,又噗嗤一下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快别说了,身体要紧,不然怎对得住隐娘舍命救你!”马素素听罢也不免黯然泪下,替那刚烈勇敢的女子惋惜不已。
赵方煦摇了摇头,含着血泪最后道出一句,“我一定要回去!至少……至少不能再让他们侮辱隐娘的尸身!”
☆、鲁莽英杰错失手
“原来……原来那女人竟是……”奚邪想起先前抓药时路径衙门所见的情形,一拳捶在了车壁上,将那木板砸得凹进去半分。
“你放心吧,赵兄弟,这个仇我们帮你报定了!”
“是!你千万要养好身子,等我们将那狗贼的脑袋提来见你。”奚邪和路鸥忙不迭地与他承诺道。
“那姓种的贱人是何模样?府宅何处你可知晓?”
“我知晓。”身后低沉浑厚的声音让奚邪和路鸥同时回过头去,只见是胡十九不知何时到了车前,正倚着车辕怒目圆瞪。
“你怎会知晓?”
“……因为他们被害的那一日,我正巧撞见了。”胡十九双拳紧握,青筋暴起,若不是沈常乐的叮嘱犹言在耳,教他万不可节外生枝,他早在见到种渠一伙行凶之时就冲上去了。
“那日我在县里置办粮食,于酒楼外亲眼瞧见一伙衙役追杀一个书生。我见那群人不似好鸟,书生嘴里又喊着救命,便伸脚绊了他们几下,助那书生逃了。”
“原来……那日是壮士仗义相助。”
“后来我回到酒楼前,便看见姓种的和手下几个贼虫在肆意折辱那女人的尸体,再将她拖回了衙门,挂在了那门匾上。”
胡十九的话让众人有些诧异。一路行来,还是头一回见他多管闲事。张子初也讶然地瞄了他一眼,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一根筋的莽汉竟还有如此一副热心肠。
“隐娘……隐娘……是我对不住你啊!”
“你放心,此番既知真相,我绝不会饶了此贼。”胡十九说着将指上关节捏得咯咯直响,奚邪和路鸥也在一旁应声附和。
赵方煦没料到不过是萍水相逢,这些人竟肯为他与官府作对,还扬言要替他手刃仇人,感动之下便将自己所知所晓断续道来。原来那日他在隐娘的相护下已然逃出了酒楼,可那种渠为引他现身,故意将隐娘的尸体挂在衙门口上,这才有了赵方煦被砍成重伤的一幕。
只可惜,他一介书生,手无寸铁,身上连中了七八刀却依旧没能救下已故的妻子,若不是命大碰见了张子初一行,怕是早已死在了那贼人手中。
“今得几位侠士仗义出手,赵某幸已,本万不敢再劳烦各位。可浑家受辱而亡,至今不得入土安宁,我实在心如刀绞。且这县丞告身兹事体大,我唯恐东西落入种贼之手,会为祸长平百姓,有负朝廷所托,那赵某可就真成了千古的罪人了!”
赵方煦跌跌撞撞伏下身子给他们几人磕了个响头,“只愿诸位侠士能帮我夺回告身与浑家之躯,让我能执凭上告,为妻报仇,余愿足矣。至于种渠的性命,还当以礼法所治,莫不可牵连了诸位。”
奚邪和路鸥听他这般说来,互相瞧了一眼。心道到底是只懂得读书的迂腐文人,都被人欺负成这般模样了,还想着靠什么礼法来讨回公道。
殊不知,若是礼法管用,又怎会生出他这般冤屈来?
“张公子,这事儿咱们不能不管,你给拿个主意吧。”
马素素无心一问倒让奚邪和路鸥反应了过来,他们发现,张子初从刚刚起就一直只是在听,并没有说话。
“还是让赵兄先把伤养好为大,我们这些人先下车再从长计议吧。”张子初说着同奚邪路鸥二人先后跳下了马车,马素素不放心赵方煦的伤势,主动请缨留在了车上照料。
“要我说,就趁着今日天黑,咱们直接杀过去。先到衙门夺回隐娘的尸身,再找到种渠,将那狗贼千刀万剐!”
“好!就这么办!”二人一拍手,算是合计完了。胡十九也在一旁点了点头,看那摩拳擦掌的样子,好似巴不得立刻冲回去拧下那混账的脑袋。
“别冲动,此事怕没这么简单。”张子初终于开了口,却当头泼了他们一盆冷水,“既然他狠了心要置赵兄于死地,如今活未见人,死未见尸,又怎肯善罢甘休。而且,夺那告身的目的,也着实蹊跷得很……”
话未道完,便听胡十九在一旁冷哼了一声,显是对他所言不屑一顾。甚至连一向敬佩张子初才气人品的奚邪和路鸥二人也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
“公子到底是文人性子,做事喜欢瞻前顾后,可这事儿怕是非武力不可解决的。”
“是啊,这事儿还是交与我们几个武人吧,公子与马姑娘就先留在这里照看赵方煦,等着我们的好消息便是。”
“……”张子初还欲再言,可他几人却是不愿再听,只一旁商讨动手的细节去了。
张子初轻叹了一口气,只得作罢。
他们这一行,怕只怕……是祸非福。
□□的女人尸体高高地悬在衙门的牌匾前,低垂的头颅遮掩了姣好的面容,只底下凹凸有致的身躯,在随着夜风每一次的拂动而轻微摇摆。如果趁着月色仔细去瞧,便能看见尸身上还伴有大大小小的青紫伤痕,整一个惨不忍睹。
“我说,那姓赵的小子还会回来吗?”
“得了吧,有没有命在还指不定呢。听说上回被连砍了十几刀,逃走的时候那血都流了一路。”
“可人最后不是没抓着吗?”
“嗛,那厮无亲无故的,死在哪儿了也没人知道啊。再说了,就算活着,那也铁定没胆儿回来,真不怕死嘛!”
“那咱哥几个还搁这儿守着,岂不是白忙活。得,我先寻个地儿去眯一眯眼,回头再来换你俩。”
懒散的衙役刚拐进旁边的巷子,谁料面前忽然横出一团黑影,足足比自己高了三尺有余。还未等他仰高脖子瞧个究竟,就给人一巴掌按到了墙上,随后头发一紧,脑袋一磕,便是眼前一黑。
“什么人!”还守在衙门口的两个却是感觉一阵邪风刮过,正拔起佩刀质问出一句,却隐约听见有人嘿嘿一笑,在这半夜里,听着颇为瘆人。
“老规矩,你左我右。”
唰唰两声,配合无间的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扼住了敌人的喉咙。五指一弯,手法老练地在对方脖后猛地一捏,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从出手到解决一共不过十个弹指上下。
奚邪冲着路鸥使了个眼色,用力在一旁柱上蹬了一脚,拔身跳起了一丈高。右手一挥,手中刀刃利索地割断了吊着女尸脖子的绳索,使得尸身陡然落下。
下头的路鸥已然伸手来接,手里备好的素锦丝帛一兜,便将女人裹了个尽。可正当路鸥仔细将那尸身包裹妥当,一把扛上肩膀时,衙门左右两道侧门间却同时冒出了数根火把。
“不好!有埋伏!”路鸥冲着奚邪大喊一声,奚邪当机立断,迅速辨别出防卫较为薄弱的一面冲了过去。
路鸥的武艺较奚邪的高强一些,他麻利地将肩上的尸身卸给了奚邪,对着最近的衙役一个背摔,顺道夺过了对方手中的刀刃,又一连解决了三个敌人。
可他们显然是低估了种渠的阴险。
埋伏在这里的衙役少说也有三四十人,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迫使奚邪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尸身,拾起兵器与他们搏斗。
可光靠着他们二人想要突围,着实有些困难。敌人越聚越多,他们能施展身手的地方也越变越小。
好在,还有一个力大无穷的胡十九。
只见灰熊般的身形从巷子里猛然窜出,所过之处如狂风肆虐,瞬间带倒了好一些衙役。有些人想提刀砍他,却先被斗大的拳头击飞了出去,要么就跟鸡子儿似的被拎着衣领往地上灌。胡十九仅凭着拳脚一连干翻了十来人,其蛮力一时间震慑住了对方,倒是给了奚邪和路鸥有机可乘,趁机突出一条道来。
“别打了,胡十九,先撤!”
眼瞧着远处的火把如长蛇一般绵延而来,奚邪揪住了正打得过瘾的莽汉,一路往暗巷中钻。三人连躲带藏,好不容易费了一番周折才甩掉了身后追兵,却也耗尽了大半体力,只能靠在墙上喘气。
“直娘的!那狗贼当真狡猾,差点入了他的圈套!”
“现在如何是好?最该死的是隐娘的尸体也没能抢回来。”
“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再说吧。或许公子说的对,我们真的太鲁莽了。”
“……也只好这样了,暂且留那阉贼一条狗命。”奚邪虽然一万个不甘心,但也有些后悔没听张子初的劝告。明明只是跑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书生,没想到对方如此谨慎,竟还布下了这般天罗地网来将他赶尽杀绝,太不正常了。
二人重新站起身来,想趁着夜色开溜,却不料一旁的胡十九却扭头就往另一边走。
“诶,你干嘛去?”奚邪匆忙叫住他问。
“上种府,杀贼狗。”胡十九缓缓吐出这六个字,两只拳头握得甚紧。路鸥见他欲冲动行事,想上前拦他,却被一把挥了开来。
“你忘了临行前公子与沈哥交待你的事儿了?张子初可还在前边儿村子里,万一人跑了,你拿什么回去交差?”路鸥见拦他不住,出言相激。
果然,胡十九步子一顿,愣了片刻,继而回头道,“那张子初是个君子,有你们便成。”
“我更适合杀贼。”胡十九将手指捏得咯咯作响,一句言罢,脚下生风跑了开去。
“这厮真是……”奚邪立在原地遥遥看着远去的胡十九,也不知是在佩服他的勇气,还是挤兑他的莽撞。
“这样不成,怕是会出事。你先回居养院将此事告诉张公子,我且跟去瞧瞧。”
“喂,你自己小心些!”
脏乱的居养院内,张子初与马素素正肩并着肩坐在马车前,看着上头昏睡的男子。
夜烛将尽,张子初刚想起身去换来一支,却见门口忽然探出一个脑袋,鬼鬼祟祟地往里头张望。
“杨官人,这么晚了还没睡吗?”张子初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明显看见那人脸上有些尴尬。
此人是居养院的仓吏,掌管米粮用度。可这里几乎是一穷二白,每每三日才能发下几锅粥来打发众人,自然也就没什么可管的。
“就睡了就睡了,你家那位郎君,可还活着?”那姓杨的仓吏又探着头多朝马车里看了两眼,想确认车上的人是否还有呼吸。
“已无大碍了。”张子初无奈地笑了,对方怕是巴不得这院里每日多死几个人,这样他也好少养几张嘴。
又岂能怪他,人之常情罢了。
“这些银两你且收下,拿去置办些米粮给大伙儿吧。”张子初从腰间掏出了几两银子,递给了对方。
“这怎生使得,怎生使得。”仓吏嘴上这么推辞着,却还是从张子初手中接过了银两。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张子初,见他也不像有多余的钱,又从怀里掏出了几味药草,悄悄塞进了他的手中。
“唉,这是最后的药了,你们且省着些用,回头我再多拿几张干净草垫给你们。”
“那便有劳了。”
“好说,好说。”
等仓吏唉声叹气地出了居养院,张子初将那几根药草举起来一闻,竟是闷得一股霉味儿,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东西了。
“这地方,还真是路骨遍地。”张子初苦笑一声,一回头,只见几个孩子已从屋里偷跑出来,正可怜巴巴地盯着他手中的药草,似乎是饿极了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