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七八十个黑衣人出现在了守军的视野里。
“备!”熊隙大喊一声,胸中燃起了建功立业的熊熊火焰。狡诈小贼,还想跟他玩诈?熊隙一边想着一边微微上扬起嘴角。到目前为止,他还坚信自己要灭这些草寇,不过是如拂鼻蝇。
“战!”等马队冲到了车前,熊隙抽出腰旁环首直刀,一声令下,身先士卒带领着将士们迎上前去。
越是接近,便越能看出这些人与刚刚充作诱饵的那些区别之处。他们不仅身材高大魁梧,马匹兵器也精良得多,这更让熊隙笃定自己看穿了对方的伎俩。
“杀!”熊隙高喊了一句,一刀劈向了最前方领头的贼匪。
二人相距已不足五尺,那贼匪竟然没有缓下速度。他将手里钢刀一个平推,迎着熊隙的刀刃交锋而过,擦出一连串星火。
二人错马而过,彼此又调转了马头。熊隙没料到对方的身手竟能与自己抗衡,微讶地眯起眼睛,但等他看清对方手里的东西时,微讶就转变成了吃惊。
对方手里是一把红缨,款式甚是熟悉。熊隙一摸自己的圆帽盔,果见上头的缨穗已经不翼而飞了。
那贼人扬起手里的红缨在指尖转了几个来回,明摆是在挑衅。
熊隙此时心中的惊讶已全部转化成了愤怒。他狠狠抽了下马屁股,使得座下畜生飞奔而起,想利用强大的冲击力给对方造成致命一击。
只可惜,这次对方没有与他正面交锋。贼人在刀锋贴近的一瞬间迅速仰下身子,将脊背紧贴在了马背上。熊隙反应迅速压低刀刃,因为发力过猛,小臂上隆起的肌肉甚至开始抽搐起来。
这次,刀刃贴着对方的鼻尖擦过,仍然没伤得他分毫。熊隙一低头,发现自己的腰带又少了半截。
是什么时候被砍断的?熊隙不可置信地看向对方蒙着黑布的脸,几乎恼羞成怒。
他二击不成,索性刀刃一翻,砍向他□□坐骑。可不料对方竟是瞬间看穿了他的动作,脚一蹬,从马上飞跃而起,就在熊隙弯腰砍倒那马匹的同时,竟将他从自己马上一脚踹了下去。畜生不曾发现背上已换了人,缰绳一紧,掉头飞奔出了两丈远。
熊隙在地上滚了两滚才爬起身。他鼻子里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一把夺过身旁将士的马,跨马追了出去。刚刚那个沉着冷静的校尉郎已荡然无存,只化作一莽汉,怒不可揭地追向前面那个让他丢尽颜面的贼人背影,誓要取他首级。
然而几乎就在熊隙追赶着贼首离开车队的同时,其他人听见了一声古怪的鹰啼。
桑田里,将士们正弓着身子成排穿梭在林间寻找贼匪的身影。
他们是受过正式训练的府兵,行军布阵的意识十分强。在几个虞侯的带领下,军士们三五成行,彼此照应背方,丝毫不让敌人有机可乘。
但他们估料不到的是,对方似乎十分熟悉他们这种作战方式。
沙地一声,前方树叶动了一下,将士们彼此心照不宣,整齐拔刀而上。可刀至树后,不料却是砍了个空,紧接着背后咚地一声,身后的战友已倒下一个。
“老四!”等到他们发觉低估了对方的实力,这才又开始慌张起来。
眼前一晃,树丛里掠过一个黑小的身形。那身影看上去不太年轻,甚至有些佝偻,可每每当他们追到跟前,偏又逮不住他。
哗啦,右边的树干晃了一下,可人却从左边窜了出来,精准无比地对着一人脑袋就是一棍子。
其余的将士刚转身来瞧,却又被后边接应的人一榔头敲晕了。
这般神出鬼没,配合无间的作战,使得桑田里的府军几乎全军覆没。
“嘿,这几只雏鸡还挺有志气,紧追着不放啊。”
“可惜了,爷爷们在战场杀敌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儿吃奶哩。”痞笑着的中年男子蹲下身子拍了拍地上小兵的脸蛋,忽听见一声口哨,利索地朝着梯田下掠了出去,直奔那停在官道上的花石纲。
依照熊隙的谨慎,本是断不会范这种低级错误的。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复仇的怒火,哪里还想得起什么纲车。见那贼首占了自己便宜想逃,一路在后头紧追不舍,直到追出了百丈之外,才发现不对劲。
那人马术不俗,每当熊隙快追上去的时候,他就驱快马匹,多拉开些距离,可当熊隙离得远了些,想要放弃追赶之时,他又偏偏缓下速度,像是在等熊隙跟上来一般。
熊隙看着彼此的距离不断地在急缓之间变换长短,忽然反应了过来。
“遭了!中计!”熊隙大喊一声,迅速勒停了马匹。他意识到对方这是在调虎离山,立刻转头往回奔。
那贼首见他不追了,也慢慢停了下来。蒙面的黑布被一把扯下,继而露出了一张痞中带俊的脸。
纲车那头,应该已经妥当了吧。
正思忖着,山头的白烟已然升起。沈常乐嘿嘿一笑,从马兜里套出两个肉包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驱马离开了这显眼的官道。
熊隙也远远看到了这抹白烟。他虽不知道这是对方传递信息的暗号,却也能辨出烟是从花石纲的方向冒出来的。
于是敕缰赶马,拼了命的往回赶。可惜等他赶到车前,除了几个瑟瑟发抖的脚夫,便是满地打滚的兵士,又哪里还有花石纲的影子。
“这是怎么回事?!”熊隙惊问。就算他离了纲车旁,也不至于如此才是!
“敌人……敌人太厉害了。”
“他们还会巫术!能驱使猛禽!”地上的士兵们哀嚎着说出了刚刚所发生的一切。熊隙一边听着,一边默默摘下了头上的圆帽盔。
看来,他这个校尉算是做到头了。
汴京城中,大相国寺,大约是除了东西街市之外最热闹的地方了。
大相国寺位于大内前州桥之东,临汴河大街,与保康门相对。远望那楼塔宝殿,重檐歇山,斗拱相迭,加上其间黄璃绿瓦,铁马梵音,尽显佛家之庄严。
可大约繁华京都中的佛寺,多少也沾染上了些凡尘俗气,来这里的人,大多也不是为了礼佛而来。
相国寺毎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第二三门皆动用什物,庭中设彩幙露屋义铺,卖蒲合、簟席、屏帏、鞍辔、弓剑……
寺东门大街,则是幞头、腰带、书籍交易之所。诸寺师姑常卖繍作于此,又有白儒沿街贩字,代作诗画,或以墨文相交,通销典籍。
可若要说最多的,还要数那古玩生意。从摊铺到正店,直排尚坊曲巷。
若是逛得累了,寺西门便有食摊夹道,时果腊脯甚多。近佛殿,有一王道人蜜煎,乃出了名的善雕细做。金菊花笋,鲜姜青梅,多滋味甚妙,每每日不过中,便已卖光收铺,若想一尝新鲜,还需赶早了去。
王希泽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小心翼翼将手中的蜜果递给了候在一旁的佳人,还不忘用丝帕包上一圈,以防上头的蜜汁黏了手。
“多谢公子。”李秀云此时鬓顶戴着金爵钗,腰间佩着翠琅玕,身上着起轻罗裾,足下蹑双胭脂履,可谓风姿绰约,光彩照人。
她细细拈起当中一小块果脯放入嘴中,又以帕子掩了慢慢地嚼,复道,“果真清甜得紧,公子也尝尝。”
李秀云随即又拈起一块果脯想递到对方手中,却不料那人却忽然低下了腰身,直接用嘴来接。温热的上唇若有若无地触碰在微凉的指尖上,让李秀云吓得急忙收回了手来。
始作俑者却不以为意,只道了句不错,又领着人往东街去了。
她瞧着前方那人的背影,仿佛做梦一般。直到此时此刻,她也不敢相信张子初会主动约自己出游。听说他之前刚刚大病了一场,十天半月未下得了床,害李秀云也担心了不少时日。她曾好几次溜去张府探望他,却无一不被张清涵拦了下来。
张清涵说他需要静养,见不得人,李秀云也只好作罢。可每每路过,却仍忍不住在墙外多驻足片刻。眼下见他无恙,也总算是安下了一颗心。
“哟,三爷,今个儿挺早啊。”
“嗯。”头上插着鸡毛,嘴里叼着蒲草的男人一出现,街上大大小小的摊铺都略有些紧张起来。
男人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流氓,摆足了架子招摇过市。若看到摊铺上什么中意的玩意儿,也不用打什么招呼,随手便拿了去。
王希泽见了此人,凤目一眯,悄然跟紧了几步。
可刚跟出没几丈远,却感觉衣袖一紧,一回头,只见李秀云一脸担忧地拉住了他。见他回头瞧来,大约又觉得僭越了,赶紧撇下了衣袖来。
“……对不住,那些人不似好人,我只是一时心急。”李秀云说着又偷偷打量了一眼不远处的裘三郎等人,脸上浮出些害怕的神色。
她竟能看出自己的意图?王希泽有些诧异。他本以为李秀云不过和京中其他千金一般,是个无知无趣的深闺女子,却不料倒有几分眼力劲。
李秀云低着头感觉到对方的沉默,以为是刚刚的举动让他看轻了自己,正懊悔万分,却须臾间一片衣袖入了眼,正是她刚刚丢开的那片。
李秀云诧异地抬起眼来,只见那人递来自己的衣袖,同时微微转开了脸去,“害怕的话,拉着我便是。”
李秀云面色一羞,伸手接过那片衣袖,亦步亦趋地同那人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她很快发现,张子初似乎并不急着上前,只是跟在那些混混后面,一直跟到了一家颇有规额的古玩店前。
店铺前正站着一儒生,身上儒衫有些破败,应是个寒门子弟。他时而皱眉时而踱步,看似在等人,又好像犹豫些什么,直到被那流氓头子一拍肩膀,才浑身一抖,转过了脸来。
“三……三爷。”
“怎么样,可想好了?”裘三郎歪着脖子上下打量着他,直到见了他手中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才露出了一口泛黄的牙。
“我那东西……”书生见他想拿自己手中那钱袋子,赶紧一把护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得咧,早给你带来了。”裘三郎麻溜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玉钩,爽快地放在那书生的手上。
那玉钩看似是从蹀躞带上取下来的,形制颇有些东汉遗风,书生拿在手中反复瞧了好几遍,直到对方有些不耐烦地催他了,终是把手里的钱袋递了出去。
裘三郎颠了颠那钱袋,又笑着拍了拍书生的肩膀,转身进了铺子。
书生手里攥着那玉钩,就像攥着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般,小心再小心地包进了方巾里。正与李秀云二人擦肩而过之时,李秀云清楚地听见身旁之人忽然叹了口气,继而脚下一停,往左边移了移身子,挡住了那书生的去路。
“你怕是被人骗了,这玉钩是仿制的。”她听见张子初这么冲对方说道。
李秀云“呀”地轻呼了一声,只见书生先是浑身一颤,后而面色煞白地盯着脸覆面具的张子初,哆嗦着唇问,“你是何人?可莫要胡说八道。”
“他没有胡说,这玉钩着实是仿品。”李秀云正待开口,又闻身后插来一个声音。三人回头一瞧,只见一个须髯有些邋遢的中年男人走了上来。
那人看着四十岁上下,手中还捧着好些破铜烂石,明明都是些落败玩意儿,他却当作宝贝似的护在怀里。
“来,小兄弟,帮我兜着先,可千万小心别摔坏咯。”男人说着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倒给了王希泽,继而咳嗽一声,从书生手中一把夺过了那带钩来。
“你看啊,这带钩虽看似汉制,却在细节处错漏百出。就好比这环扣,汉时根据身份品阶不同亦有讲究,文武三品以上佩玉扣,四、五品佩金扣,六、七品佩银扣,这一个,明显该是三品以上大员所佩。可届时的玉扣大多是双鞓、双扣、双□□尾的,但这只带钩显然只有单扣,有违祖制,所以绝非汉物,更别说其面浆呈色,都不足以为信。”
“不过前些年,我倒在相国寺遇到过一个真品,那可真是……”
男人说起这番话来侃侃而谈,几乎停不下嘴来,略显沧桑的脸上开始绽放出夺人的光彩,连立在王希泽身后的李秀云也一并听入了迷。
“我道一转眼的功夫你又去了何处,原来是跑这儿与人掌眼来了。”温婉娴静的妇人微笑着挽上了男人的臂膀,止住了他的话匣。
那男人见自家夫人来了,顿时收敛了许多。他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地一拱手,“失礼失礼,是在下一时忘形了。”
“他便是这般,一说起古玩什物就停不下来,几位小友可别见怪。”这妇人虽看似已近不惑,却是清丽典雅,身上自有一股书香之气,看她身后女使也多捧着诗册词典之籍。
“怎会,还未多谢先生指教。”王希泽礼貌地回了一揖,却见那上当的儒生面色难看到了极致。
妇人身后的厮儿女使从王希泽手里接过了那些秦砖汉瓦。妇人自当中瞥了一眼,微微一笑,“你倒是动作快,看来这回又是我输了。”
“哦?好不容易得空回来瞧上一趟,看来夫人今日运气不佳啊。”男人颇为得意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应是二人之前做了什么赌约。
那妇人眼角一抬,笑吟吟地扯过自家夫君,“是啊,不过我刚在前面瞧见有人出了一副词头,一时兴起填了几句,不如夫君帮我瞧上一瞧,鉴赏鉴赏?”
男子一听这话便苦下了脸来,“莫了莫了,填词这事儿我可比不得你,我认输还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