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老夫姓洪,这里的人都惯称我一声洪行老。”
“我管你什么行老不行老,快把吾儿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诸郎要找的是什么人,尽管说来听听。若是老夫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那一定知无不言。”
“我们要找的人叫冯友伦,听旁人说,他如今在洪老这里作客。”
王希泽话说得客气,可对方只瞧了他一眼,便摇头笑道,“那看来,你们是找错地方了,我这里没有这号人。”
“呸,这般黑心贼头,信他作甚,给我进去搜!”冯祺救子心切,沉不住气想招呼官差往里冲。书斋两旁的打手见状一下子聚集上来,齐齐堵在了书斋门口。
差人见这仗势索性拔了刀。双方眼看着就要动上手,却被王希泽在关键时候叫停了。
王希泽走上前去,冲着姓洪的一拱手,“行老在城南的名声我们是知道的,绝无怀疑之心。怕只怕,有小贼欺瞒了您老,害您纳错了人。”
此时范晏兮适时地站出身来,冲他介绍道,“这位是翰林画院张子初,后边的则是前校检秘书郎冯祺。”
洪老闻言眼珠子提溜一转,问道,“二位要找的人什么模样?”
“圆脸,朱唇,个子不高,年纪不大,脾气有些直。”
听王希泽这么一描述,老爷子瞬间知道是谁了,巧就巧在,这个人今天早上刚刚逃出了春芳斋。
于是洪老嘿嘿一笑,答道,“城南有城南的规矩,诸位官人可别见怪。只是你们要找的人的确不在我院中,不信你们自可进去搜。”
洪行老说着让开了门前,周围的人也随之让了开来。
冯祺和范晏兮便带人闯了进去。可在里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冯友伦的影子,只有些落魄书生躲躲闪闪,吓得口不能言。
“定是那老贼虫,把人藏到了别处。他今日若不把吾儿交出来,我……我就不走了!”冯祺捶胸顿足,最后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了赖。
“还不请老翁进去坐着,不要让人以为我们怠慢了客人。”洪老怎会怕他这般,无赖他可对付的多了,冯祺这般斯文的不过是小儿科。
“冯伯伯稍安勿躁,或许,友伦兄真的不在这里。”范晏兮见他们当真想上来搀人,吓得赶紧先一步将冯祺从地上扶起,任他抱着自己儿啊心肝地哭喊。
“行老这里,是不是还有个叫宁相忘的书生?”王希泽趁着范晏兮安慰冯祺之际,悄悄走到洪老身旁小声问道。
洪老没想到他会忽然提及这个与冯友伦一同逃跑的人,脸上笑容一僵。
“不知可否单独与洪老谈上两句。”
“……张翰林这边请。”洪老思虑了片刻,亲自将人迎到一间书屋里。
刚关上房门,一回头却见对方从怀里掏出了三叠东西,分别是钱引、钞引和度牒。前两者自不必说,光看度牒的数量,也大的惊人。
按照当朝市价,一张度牒可卖出八十五贯钱,他手中的这些,恐怕价值数万。
“我想同行老合作,谈一桩大买卖。”张子初说着将那三叠东西一一推到了对方跟前。纵然这洪老儿黑白通吃,平生见过不少大场面,也被这巨额的钱财弄的瞠目结舌。
“前提,是我要那二人安然无恙。”
半个时辰前,城南街市上,一辆横冲直撞的板车,两个衣衫褴褛的书生,将整个集市闹得鸡飞狗跳。
“左边!左边!”
“右右右!要撞了!”躺在板车上的冯友伦终于再一次从一个鸡蛋摊子上冲了过去,打碎的蛋浆糊了他满身满脸,看起来就像从秽垢堆里钻出来的乞丐一样。
可他现在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一抹脸,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追捕者,大喊着让宁相忘再将板车驱快些。
推着板车的宁相忘,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从昨夜起一直折腾到现在,本就为数不多的体力已经快熬尽了。两根竹签似的胳臂打着哆嗦随着板车的方向左摇右摆,说是他在驱那车,倒不如说是车牵着他到处乱窜。
“对不住,对不住,失礼了!”宁相忘一路跑,还不忘一边弯腰道歉,他都不敢相信眼前这番鸡飞蛋打的景象是自己弄出来的,如果事后人家要他赔钱可怎么办呐!
“别废话了!快追上来了!”眼瞧着身后追兵离他们已不足五步之遥,甚至已经伸出手来想要捞人,冯友伦焦急无比。
板车正路径一个卖瓜摊,他灵机一动,顺手超过两个瓜来,对着最先追上来的两个人掷了出去。青瓜正中脑袋,砸得二人头昏脑涨。
冯友伦见此法有效,又顺手抄过了几颗白菜来扔,一时也阻下了对方些许脚步。
“往……往哪儿?”可随着天色愈亮,集市里的商贩百姓也越来越多,再往前,便是寸步难行了。
冯友伦四周一瞧,瞥见左边儿有一二层小阁,旁有望台,台上站了三两差人,还插着大宋的旗帜,可不正是朝廷所设的军巡铺子。
“那里!军巡铺!去军巡铺!”冯友伦如获大赦般叫道。
宁相忘咬着牙根,用尽浑身最后一股力气推着板车朝那里飞奔了过去。可因为用力过猛,临到铺前,却没来得及刹住,门前两个公差见一辆板车直冲而来,吓得往两旁一闪,眼瞧着板车直接撞进了铺内。
砰的一声,板车因为过大的冲击力翻了出去。冯友伦啪嗒滚落在地,却顾不得身体的疼痛,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
“成功了!宁相忘我们成功了!”
“是啊,终于离开那鬼地方了。”
“什么人!竟敢冲撞此地!”更多的官兵涌了过来,将二人团团围住。换作旁人见了这么多官兵多少会有些害怕,可眼前这两个书生却如同魔怔一般,人越多他二人似乎越高兴,差点就抱在一起喜极而泣了。
“官差大哥,我们……我们要报案。”
冯友伦和宁相忘被带入了军巡铺的院房,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铺兵。等冯友伦断断续续说完了整个经过,对方让他们在此稍加等候。
可如今他们已经等了快大半个时辰了,人还没回来。
“不会出什么岔子吧?”宁相忘惴惴不安地问。
“这里可是军巡铺,能出什么岔子。”冯友伦撇了撇嘴,抬起双脚看了看脚上的伤,被铁环所扣的那一圈,几乎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
“你这东西得尽快拿下来,你等着,我去找人帮忙。”宁相忘说着走向了房门,伸手一推门,竟是没推动。
他回头跟冯友伦对视了一眼,二人心中同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宁相忘又用力推了推门,他这次能肯定,房门是被人从外面上了锁。而且,远处还传来了脚步声和难以置信的对话。
“那么,这两个私逃的书生我就交给你了,替我向洪老问声好。”
“一定。”
人生最绝望的事,莫过于你以为你逃脱了一场噩梦,却不知自己仍在梦里。
冯友伦与宁相忘对视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与无助。但现在害怕没有丝毫用处,他们总还能做些什么!
“窗户!”冯友伦用嘴型对宁相忘说道。
宁相忘点了点头,抄起房中的一个长凳狠狠砸向了木窗。好在窗棂不算结实,三两下倒真给他砸了开来。
可他正背起冯友伦翻窗要跑,却不料却与外头走来的官差碰了个正着。对方二话不说迅速反扭住二人的肩膀,将他们按倒在地。
“你们这群黑白不分的狗东西,竟敢光天化日官匪勾结!若等小爷脱了困,定教你们落牢子!”
冯友伦的叫骂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他的嘴很快就被堵上了。
“死到临头了,还敢嚣张。”春芳斋的人狠狠甩了他两个巴掌,拖着二人上了门外一辆封着黑布的驴车。
冯友伦跌坐在车里,心如死灰。他还记得,他刚刚被奸人所卖的时候,也是这样困在一辆驴车里。
万捕头来到老县君府上时,对方是愕然的。
此时五辆辎车前后错落停在门前,仆役女使正忙里忙完地将一箱箱东西往车上抬。掐指算一算时辰,已经过了原本打算出发的时间。老县君一边指挥着众人加快速度,一边亲自扶着自家夫人出了宅院。
“你怎么来了?”老县君一口牙掉了好几颗,说话有些不利索。
万捕头走上前去,俯身答道,“我带兄弟们来送明公一程。”
随着万捕头一个手势,身穿捕快衣服的奚邪路鸥还有赵方煦三人赶紧低头去帮忙搬东西。但此举也算多余,因为种渠私揽心腹,衙门内外人员冗杂,根本没人会注意到他们三个是生面孔。
“哦哦,有心了。”
老县君捋着胡须点了点头,却见万捕头走到了自己身旁,附耳一句,“明公赶紧走吧,走晚了,怕有人会对明公不利。”
“嗯?谁会对老夫不利?”
“是……种渠。”
老县君疑惑地侧过头,只是还没等问个清楚,就见仆役匆匆忙忙跑了上来。
“明公,不好了!听说那种渠调用了县尉司五千厢兵,在县里到处搜人。他还亲自带着一队人马招摇过市,好像……好像是冲着咱们府衙来的。”
“什么?!”
老县君年纪大了经不起吓,这一听差点当场厥过去。万捕头赶紧将人扶上了马车,冲着众人吩咐,“快走!直接出城,不要有片刻停留。”
不知所措的下人们才又动了起来。屋里留下的那些东西也顾不上拿了,直接急急忙忙驾开马车往城门处赶。
“等等。”马车里传来一声呼唤,跟在马车旁的万捕头凑近了两步,只见县君夫人从里头伸出了脑袋。
“别走北门,绕路走东门。”老妇人看上去倒显得比县君精神几分,她一招呼,下人们立刻调转了车头方向,显然习惯了听从这个女主人的指挥。
果然,种渠来到府衙时,见人已走,立刻带着人往较近的北门去追,压根没想到对方会舍近求远,便正巧给错开了。
而守城门的监门令见是老县君落佩回乡,也不敢多加盘查,客客气气将人放出了城外。等到种渠在北门转了一圈收到消息时,人早就走出了二里远。
“良人,没事了,他们没有追来。”县君夫人一边帮老县君顺着气儿,一边又掀开了车帘。
“万捕头,这种渠为何要追寻我家良人?”
万捕头听对方这么问,支吾答道,“种渠向来跋扈,加上上次那件事,大约怀恨在心吧。”
“就因为一具女人的尸体?”其实府里人人都知道,这事儿是他们夫人的意思。夫人信佛,向来慈悲为怀,当日静闲庵外听说了隐娘的故事,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不是不是……”老县君却在车里喃喃自语,“他是想杀我灭口,杀我灭口啊!只有我知道那事儿了……只有我……”
“良人知道些什么,竟招来了杀身之祸?”
老县君面色绛紫,嗫喏不敢答。
“万捕头,你来说说。”县君夫人又转身来问。
万捕头一愣,“属下?属下不知啊。”
“哦?那为何你刚带来的捕快里,会无端少了三个人呢?”
☆、大难不死福必至
“千人踏万人踩的洪老狗!”
“下头养的一帮子贼猢狲!”
“你们等着,爷爷我就算化作厉鬼也要跟你们这群贱猪虫死磕到底,教你们日日睡不得安宁!”冯友伦骂到最后实在是骂不动了,只能耸着鼻子大喘气。
他和宁相忘如今手脚被绑,双目被覆,连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晓。
周围都是刚刚焚烧过麦秆的焦味儿,应是一片农田。可任他破口大骂了许久,也未闻得人声,看来他俩今日是凶多吉少了。
哗啦一声,又一抔土被劈头盖脸浇了下来,冯友伦闭口不及,吃了一嘴土,呸呸直往外吐。
“宁相忘,你还活着不?倒是吭个气啊。”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就省些力气吧。”宁相忘虽然竭力想表现的沉着些,可颤抖的语调还是透露了他心中的恐惧。
“反正也死到临头了,还省个屁的力气,多骂一句赚一句!你们这群下九流,臭瘪三!”
春芳斋的那些人似乎已经懒得理会他们,只顾着加快手中的活儿。冯友伦能肯定的是,他二人被丢进了一个深陷的土坑之中。而那些人,正在活埋他们。
就算要杀人灭口,也多的是干净利索的法子,这般手段,实在阴毒。
“记得告诉你们那个老阉狗,小爷我今晚就回去找他。”
“我先拔了他的舌头,砍了他的手指,再把他丢进那脏屋里喂油婆子!”
“哼,小畜生,尽管骂,看你还能骂多久。”上头的人吆喝了一句,四五个人一同填土,土堆很快从二人的脚脖子蔓延到了腰部。
“呼……呼……你们这群,你们这群……”等土夯实到胸前的时候,冯友伦已经彻底喘不过气来了。
他此下也顾不得什么尘土了,只管大张着嘴,拼命吸入每一口空气。可越往后,就越吃力,直到每每吸气时被堵塞在喉口处不能进一丝,最后只得原封不动地给吐了出去。胸口像被压了一块巨石,随时会炸开一般。还在不断往上延长的土堆使得他很快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黑暗中,死亡的气息完全笼罩着他。
原来人死前,竟是这般难受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