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用手指在杯沿摩挲,垂眸思索。容妃默默守在一旁,而后轻轻走过去,不轻不重的为皇帝捏肩。
王公公站在门口守着。
里头静了很久,而后开始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王公公没心思偷听。眼见着天渐渐变暖,早晚却还是冷的,他这把老骨头不太顶用,一受风这双腿从骨头缝就开始疼。
好在秋杪前些日子送了一套护膝,虽说不能根治,用上之后也好了很多。
里头的谈话声时不时传出,将王公公的思绪拉回来。他默默叹了口气,心道如今这天色已经不是他这等人能看清的。
自个儿也只不过是个阉人,就算离风暴中心三十丈远尚且日夜担心,更别说趁机搅起浑水了。
外头有个小太监蹑着脚走过来,轻声道,“师父,你去歇会儿吧,我在这里守着。”
王公公摇摇头道:“无妨,你去吧。”
小太监待着不走,王公公拗不过他,只好答应,细细叮嘱一遍后才下去。
“您放心吧,我又不是没守过夜。”小太监笑道,“您放心回去就是了。”
他看着王公公离开,站在门边,有些好奇的看了眼屋子里头,而后眨巴几下眼睛发起呆来。
三日后,早朝。
胡樾站在群臣之间,低眉垂首,看似恭敬认真,实则在偷偷打瞌睡。
昨晚睡得有些迟,他半梦半醒的被弗墨拽起来,一路打着哈欠进宫。
早朝一向乏善可陈。胡樾人虽然身在殿中,心却一直留在床上,只等着将无聊的早朝挨过去,赶紧回家睡回笼觉去。
“陛下,臣有本要奏。”前头突然有大臣扬声开口,胡樾没什么兴趣,盯着地板开小差。
那人与他隔的挺远,说起话来抑扬顿挫。胡樾没在听他说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便觉得四周气氛不太对劲,有些疑惑的回过神来,就听那位大臣还在口若悬河。
“……这些年王尚书在礼部弄权贪墨谋私图利,简直是朝之蛀虫!臣搜集了一些罪证,都在此处,请皇上明查。”
那大臣双手捧起一份文书,皇帝向身边示意,王公公不敢耽误,赶紧将大臣手中的文书接过来呈给皇帝。
见皇帝接下文书,那位大臣继续道:“尚书大人虽为朝廷重臣,却不思进取,一味钻营,甚至结党营私,实在是让人寒心。”
王礽没有想到,原本一个平平无奇的早朝竟会祸从天降。他脑子飞快转着,实在是想不通这位与他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的御史大人为何突然要将矛头对准自己。
他心里一阵发寒。王礽承认自己的确圆滑世故,心里也存着些小心思,手上当然也不干净。
但他自认为自己还算收敛,没犯下大事儿,应该做的事也都本本分分的做,从没捅下过大篓子。
好端端的,这御史突然对付他算是怎么回事?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也不顾一把年纪了,上来就往大殿上一跪,接着就痛哭流涕起来:“陛下明鉴!臣多年为官,一直谨慎小心,仔细办事,不敢负陛下所托。不知御史大人为何要如此污蔑老臣!”
总之先打一通感情牌。他在官场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想来皇帝也不会太不留情面。
皇帝拿着文书,随意看了几眼便合上了。
王礽的心里突然有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皇帝神色不明的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发难,直接将手上的文书砸到王礽的面前,“王礽,你好大的胆子!”
王礽没想到皇帝居然如此愤怒,脸上的血色一下褪了个干净,颤颤巍巍的跪伏在地上,哆哆嗦嗦道:“陛下,陛下息怒。”
群臣谁也不敢出声,都默默的跪了下来。胡樾跟着众人一起,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他现在太庆幸自己只是来打酱油的了。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眼前这位虽然还没到这地步,却也吓得人直哆嗦。
“你还有脸让朕息怒?!”皇帝毫不留情,“你若是拿剑把自己的脖子一抹,朕的气倒是能顺些。”
王礽这下一声都不敢出了。
“在朕眼皮子底下玩花招?”皇帝狠狠的拍了一下龙椅,“待会儿下了朝就给朕扒了这件官服!再拖到宫门口打五十大板!这帽子既然你戴不稳,那就别戴了!”
“陛下!”
王礽没想到皇帝居然连辩解和审问都不留,直接就处置了自己,心里已然恨毒了御史,同时却又有些不解,只道吾命休矣!
这场面,就连那位弹劾王礽的御史也没有想到。王礽是做了这些事不假,但毕竟也是朝中大臣,根基深厚,如此处理也不是太过妥当。
那御史想了想,开口道:“陛下,虽说王大人……”
他话刚出口,忽的望见了皇帝的表情和眼神,心里一下就明白了。
王礽有没有罪、有哪些罪都不重要。皇帝只是借个名正言顺的由头罢了。
他那文书里记了两页王礽与他人相互送礼的礼单,并上底下来的几份孝敬。王礽是个礼部尚书,官不小,但是礼部是个清水衙门,只比工部那群盖房建桥的好上些许。
这份东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王礽做事圆滑,向来不让人抓住大把柄,原以为这次能让皇帝敲打敲打他,谁知道皇帝居然发了这么大的火。
想到昨日自己收到的王礽贪污受贿的罪证,原以为是清肃朝堂的助推器,如今看来,却如同一个笑话。
自己只是皇帝选中的一杆枪。
他想着心里又有些疑惑。王礽有什么重要的,值得皇上废这样一圈功夫,甚至要借自己来除掉他?
想不通。
他这么想,却仍旧顶着皇帝的目光将话说完整:“……王大人违越国纪,但就这样处理似乎有些草率了。”
王礽在他开口时也用余光盯着皇帝,此时见皇帝如此反应,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呢?
他心里一阵绝望,却听太子突然开口。
“父皇。”秋既恭声道,“御史大人说的有理。,王尚书犯下大错,这固然需要严惩;让您如此愤怒,更是死不足惜。只是国有国法,只有将王礽投入大牢,受御史台和大理寺审查定罪,依律定夺,这才能让百姓信服律法,同时也能让为官之人警醒。”
太子一番话情真意切,众人都等着皇帝定夺,却见皇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慢慢踱步,走到秋既面前。
“父皇……”
“太子。”皇帝开口,“朕倒是不太清楚,什么叫国有国法?”
他看着秋既,“听太子的意思,是朕不配对王礽定罪了?”
太子愕然抬头:“儿臣并非……”
皇帝一脸踢在太子身上,暴怒道:“三番四次的顶撞朕,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还是说,”他顿了一下,“在太子心里,皇帝已经不再是朕了?”
“儿臣绝没有这种想法!”太子慌忙解释,“父皇乃九五至尊,儿臣……”
皇帝看着秋既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温情,“你,从今天开始,给朕滚回东宫思过,不准踏出宫门一步!好好想想什么是君臣,什么是父子!”
“父皇……!”
“陛下……!”
“够了!”秋杪与胡樾同时出列开口,皇帝却根本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谁若是求情,便和这逆子一样,都给朕滚回去。”
秋杪与胡樾对视一眼。秋杪太清楚皇帝的性格了,知道此时再说无异于火上浇油,便只好闭嘴,轻轻摇头。
胡樾在心里叹了口气。
皇帝的视线从秋杪身上扫过,而后在胡樾那里停了一会儿,最后看向王礽,干脆利落的赏了他一脚:“去牢里待着,好好给朕反省!”
“是!”王礽趴在地上,听着皇帝的脚步声渐远,心里只剩下一阵绝望。他算是看出来了,皇帝今天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他而发火。这阵仗明摆着是为了收拾太子的,只怪他太倒霉,满京城的烂柿子偏偏挑中他这个!
当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王都
诸位大臣战战兢兢的出了宫,胡樾与秋杪一起,小声道:“去我家吃饭?”
秋杪想想,点点头,“那我去你家蹭顿饭。也不必大张旗鼓忙活一通,家常就行。”
胡樾道:“嗯。我爹也不在家,回去以后和我娘说一声,中午直接在我院子就行,自在些。”
他说着嘱咐弗墨几句,让他先带着马车回家,自己则和秋杪遛弯慢慢走回去。
“今年回来,按理说也该分府了。”秋杪看着精神不大好,“可父皇总是不提,我母妃怕人多想也不敢问,竟就这么耽搁着。”
胡樾叹了口气,道:“陛下的态度让人说不准。今天又出了这样的事……”
秋杪皱着眉:“我现在就盼着父皇赶紧封我个王爷,再给我个差务,其他什么都别来找我。”
“你想躲懒避嫌,旁人却不这么想。”胡樾说,“如今陛下丝毫不顾及太子,今天这事显然就是有备而来。什么贪污弄权,王礽在他面前做了这么些年的事,干了什么他能不知道?”
“我现在困惑的就是……”秋杪道,“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上面这位如此失望。”
他们离京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旁的人不能去问,在的人不清楚实情,可能知道点内情的人又不在。
胡樾拍了拍秋杪的肩膀,“暂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只能如此了。”秋杪说,“等找个时机,我让母妃去看看嫂嫂,也顺便宽慰宽慰兄长。”
胡樾想了想,补了句:“此值多事之秋,你们也要当心。”
“放心吧。”秋杪笑道,“实在不行,我就找个由头出去躲一段时间。”
太子被皇帝当庭斥责禁足,秋杪自然料到今后自己的日子估计不大能消停下来,却没想到从第二天就已经开始。
他向来懒散惯了,纵使在军队里时,那也是随心顺意的。只是回了京城自然就不行了。
第二天一早,他先是被皇帝召了过去,不由分说给了他一大堆事务;他还没反应过来,又被推着脚步不停的赶到户部。户部以往都是太子负责的,一应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他一个新手什么都不会,自然不去插手,只让众人都按照往日的惯例来做,不必事事报与他。
原以为这样就大功告成,也不知是哪阵风把他在户部的消息给吹了出去,于是往日里就热闹的户部更是门庭若市,数不清的墙头草借着屁大一点的公务亲自过来与他搭话,更有一帮子老狐狸专程过来与他打机锋。
秋杪好言好语的打发了众人,心里简直苦不堪言。
不行不行,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秋杪暗下决心,心道无论如何他也不要在这京城待着了,说什么也得找个理由跑路,实在不就行干脆偷偷溜出去得了。
他正琢磨着,突然想到一事,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赶紧问身边的随从:“邓将军现下在宫中当值吗?”
“这个时辰应该在宫里。”这侍卫是从禁军里调来的,自然熟悉邓扩的行踪,“只是下午统领通常都会去京中分营与城门巡视一圈。”
“下午?”秋杪问,“什么时候?”
侍卫回道:“大约两个时辰以后吧。”
秋杪想了想,道:“用完午膳后,你随我出去一趟。”
“是。”那侍卫并未多问,只一口应下。
此时,千里之外,西北,王都。
尤桓胳膊撑在窗边,余光往底下瞥,看了一会儿后转头看向身侧,问道:“你弟弟真的要来?”
花晋随意的应了句,而后继续擦飞铙的刀刃。
这飞铙原本尤桓只做了一份。当时在龙城,做完后还想向花晋邀个功,却没成想两人大吵了一架。他一气之下出走,路上遇着匪贼,被悄悄跟在他身后的花晋救下,这才没出大事。
两人于是既没和好也不拆伙,别扭了一路。尤桓气也气过,闹也闹过,无论如何也赢不了花晋,最后总算先服了软,买了材料给花晋也做了一副,气鼓鼓的送了出去。
花晋没什么多余的表示,却接下了这副飞铙,还格外爱惜,时不时就要拿出来擦干净。
这下尤桓心里终于舒坦了。
花晋擦完飞铙,抬头见尤桓正盯着他,难得有些不自在,眉头皱了点:“总看我干嘛?”
尤桓撇撇嘴,又问:“那等他到了,你去见他吗?”
“应该吧。”花晋说,“他托我买了样东西。”
“是什么?”尤桓好奇。
前几天,花晋一个人出去了两个时辰,回来时带了一个包裹,也没打开,就这么放着,也没告诉他是什么。
尤桓动过偷偷打开看一眼的心思,但转念一想,万一被发现那可是大事,思来想去还是不了了之。
花晋看他一眼:“你好奇?”
“你爱说就说,不愿意说就算了。”尤桓不愿意承认,觉得有些丢人,违心道,“我只是随便问一问,你可别瞎想。”
花晋戏谑的看着他:“真不想知道?不好奇?”
尤桓瞪了他一眼,转身要走。
“就一件衣服而已。”花晋说,“我弟弟托我给他寻件雪狐皮的大氅。”
“雪狐?”尤桓疑惑道,“我记着你几年前不是让人做了一件吗?怎么还要?”
花晋笑了:“哦?这事你都记得?”
尤桓闻言白了花晋一眼。
花晋道:“也不是什么太稀罕的东西,这小子破天荒托我办件事,送他一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