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看了过来,姬云羲露出一个笑容来,做出口型沉默地跟他对话。
姬云羲说:你不信,我就不信。
宋玄勾了勾唇角,握住姬云羲的手。
这便地的僧侣信徒,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仿佛两个看客,冷眼旁观这充满魔力的一幕。
这经文吟诵了足有一个时辰,众人从来时的热闹,到被感染,再到虔诚,终于等到所有人似乎都沉浸在这气氛之后,发生了变化。
那高台之上,忽然燃烧起了冲天的火焰。
有人发出了惊呼声,很快被吟诵经文的声音淹没了。
那火焰不知从何而起,伴随着熊熊地燃烧着,直到他熄灭时,高台上已经没有了那僧人的身影。
这时忽然听见有人说:“大师已经前往西方极乐了。”
紧接着有人高呼佛号:“阿弥陀佛——”
在场的所有人也跟着高呼:“阿弥陀佛——”
宋玄没有开口。
姬云羲也没有。
回去的路上,宋玄的眉头紧皱着。
姬云羲问:“宋玄,你在想什么?”
宋玄没说话。
姬云羲说:“你是不是在想,那火是怎么起来的,那人是不是被烧死了?还是像之前你的局一样,他们送了具尸首上去?”
宋玄这才看向他,抿了抿嘴唇:“人就是人,是不会变成别的什么的。”
“我觉得,这是一个骗局。”
骗了整个望川城的百姓,骗了南来北往的行商,骗了这些所有佛教的信徒。
“那你要怎么办?”姬云羲问。
“我想查清楚。”宋玄在这一刻,反而定下了心思。
他原本担忧的是,他带着姬云羲,本就不该卷进这些事情里来。毕竟姬云羲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从这个角度看,宋玄惹的事越少越好。
但是在姬云羲开口问他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姬云羲不会阻拦他。
“好,”姬云羲果然没有阻拦,他笑着说。“我陪你。”
宋玄问他:“你真的不信吗?”
“我不信,”
姬云羲笑了起来。
他说:“在我苦难之时,没有菩萨现身,在我无依无靠之时,也不曾有神明拯救。“
“我是个生而不祥的废人,一路活下来靠着的不是行善积德,而是见神杀神,遇佛杀佛。就算是九天之上真有什么东西俯瞰着众生,也跟我没有关系。”
宋玄闻言,忍不住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觉什么话在姬云羲的面前似乎都太过于无力。
姬云羲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只说:“宋玄,你是能看见未来的人。我不知道我将来是不是死的很惨,如果我未来被凿成肉糜,化做飞灰,那也无关神佛,是我咎由自取。”
“我生来就是尘土,最终也归于尘土,这才叫做天经地义。”
说这话的时候,姬云羲一直都在笑着。
是那种如天山积雪、冬湖浮冰一样冰冷的笑容。
他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和恶意,只有陈年不化的寒冷,让宋玄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宋玄紧紧地攥着他,仿佛下一刻这个人就会如他所言消失在眼前。
“不会的,”宋玄说。“你会长命百岁的。”
这是宋玄最常说的一句谎言了。
这次却是他说的最真实的一刻。
他说:“姬云羲,我是通晓天机,能算天命之人,我知道,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在姬云羲的眼里,他却和当年那个人重叠在了一起。
他颤了颤,最终还是问:“宋玄,你……真的能通晓天数吗?”
宋玄笑着说:“对,我生来就能知晓别人的命数。”
“所以……姬云羲,相信我。”
姬云羲却没有听到这句话。
他那微微提起的心,最终还是归于一片死寂。
生来就能知晓别人的命数……
他清晰的记得那人跟他说过的话。
“没有人能够知道别人的未来,我不能,那些大夫也不能。”
也是,那个人已经死了。
又怎么会跟生来能掐会算的宋玄是同一个人呢。
第23章 哑巴
打从五蕴寺高僧飞升以后,半个城似乎都在议论这件事。
他们未必都是什么虔诚的信徒,却个个兴高采烈,为自己见证了奇迹般的一幕兴奋不已。
连带着宋玄的生意都受了些影响。
大家相信五蕴寺是佛光普照之地,相信那里面都是得道高僧,能通鬼神,像是宋玄这样的算命先生自然也就无人问津了。
只有白小桃没事来摊子面前逛逛,还给他拉几个客人过来。
那些客人也同白小桃是一路货色,个个都是冲着宋玄的脸皮来的,什么命数卦象统统都不放在心上,只顾盯着宋玄的脸发呆。
若是碰巧姬云羲也在,那大概连口水都能流下几寸。
宋玄也觉得好笑,便同白小桃私下说:“我这儿少算几卦,也不至于揭不开锅,何必辛苦你拉人来。”
白小桃却揪着头发懊恼:“我们家生意谈完了,也快要离开这望川城了,对先生能多看一眼是一眼,能多帮衬一些是一些吧。”
她说的丧气,不知道还以为是即将入土的遗言。
宋玄便笑着劝她:“回家是好事,姑娘应当高兴些。”
白小桃的嘴角早就垮了下来,眉宇间带着说不出的郁郁:“高兴什么,等回了家,我就也该绣嫁妆相看夫君了。待到嫁了人,就更别想四处相看美人了。”
说着,她忍不住挥了挥手,好像要将恼人的事情全都给扫开似的,又恢复了兴致盎然的模样:“对了,宋先生,我临行前想去五蕴寺,为家人求两道护符,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同行?”
宋玄闻言一愣,忍不住动了心思:“五蕴寺?”
白小桃仿佛忽然意识到什么,面色有些犹豫:“先生,我不是不信你的本事,只是……”
她以为宋玄是与五蕴寺撞了生意,心里不快。
宋玄连忙摇了摇头:“五蕴寺的确奇异,姑娘愿意带上某,是某的运气。”
白小桃这才高兴起来,又絮絮地跟他说了几桩城里传言的奇事,都些是说五蕴寺灵验的故事,听起来玄乎的很。
待到白小桃走了,姬云羲才肯从内室出来。
宋玄笑着调侃他:“这次不生气了?”
“你想查五蕴寺的猫腻,当然要借力于她。”姬云羲冷静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不会无理取闹。”
好像之前他闹得很有道理 一样。
“再者……”姬云羲看了一眼宋玄,他正瘫在椅子里头,松松垮垮的没个坐相,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叼了半个果子,与面对白小桃的时候正经截然不同。
“再者什么?”宋玄“咔嚓”一口咬在果子上,酸甜的口感在舌尖炸裂,忍不住将桌上的果篮冲姬云羲推了推。“白姑娘送来的,说是尝个鲜。”
姬云羲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没什么。”
再者,宋玄对白小桃,根本没有半点意思。
宋玄也不去问他后头的话,一边啃着水果,一边皱着眉说:“这五蕴寺明面上没有半点毛病,我昨个儿还私下去找人问了,半点不好的风声都没有,也不曾听说里头有什么猫腻。”
他说的找人去问,显然找的都是些跑江湖的市井人,若是连他们都没听到风声,那再问旁人也是白搭。
“所以我打算自己去瞧瞧,若是再没个信儿,也算他们做局高明。”
“自己去?”姬云羲问。
宋玄是瘫着的,姬云羲是站着的,自下而上,他能清晰地看到姬云羲眼中的闪烁的不满,好像是被抛在家里的二狗。
“一起去。”宋玄笑了起来。
姬云羲这才得意地哼了一声,好像连身后的尾巴都翘起来在微微的摇晃。
宋玄撸了姬云羲的头顶一把,不知道是安慰还是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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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宋玄二人跟着白小桃一行人进了五蕴寺。
现在正是五蕴寺声名鼎沸的时候,身上没个几两银子,轻易住不进寺里,最多能在前头上柱香,还要捐些功德钱。
白小桃要在这里住上两日,宋玄二人便将这寺庙里里外外探查了个遍,只见人来人往,僧人各个像模像样,没有半分逾矩的地方。
宋玄只看出了一点怪异:“外头招待的这些僧人,都是剃度没多久的。”
姬云羲瞧了瞧,这些僧人果真面色都比头顶要黑一点,只是颜色相近,也没有多少人看得出来:“这寺庙名声大了,招了新的弟子,也是情理之中。”
宋玄摇了摇头:“他们手上捻的佛珠却大都是旧的。”
从师长处继承而来,一串两串倒也正常,总不至于各个都捻着旧佛珠。
姬云羲盯着那佛珠,一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那想法如游丝一般,又快速地飞走了。
两人将能去的不能去的地方都已经勘察过了,在寺里不方便说话,便在后山胡乱转悠着闲聊。
姬云羲忍不住道:“我本以为你已经算是极会糊弄人的了,没想到有你也看不透的局。”
“人外有人,”宋玄摇着手中的折扇——他此时不做算命先生打扮,总觉得手中少了什么,便捡了把折扇来玩,倒也的确有些翩翩公子的气度,“我又不是捕快,看不透也是常理。”
只是这次宋玄心头总有一种莫名的怪异感。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可以读人记忆,所以他的感觉总是莫名灵验。
他见过的骗局太多,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也没必要真的看透拆穿。
只是这次的事情,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
尤其是在这香火缭绕的寺庙,原本应该让人感到安心的地方,宋玄却有一种难以遏制的焦虑感。
“这次……”宋玄刚一开口,却忽得被一声嚎啕打断了。
此时天色正近黄昏,山上四处都是参天大树,倒这哭声倒有些渗人了。
姬云羲反应比宋玄要快得多,那把轻薄的匕首再一次出现在他的手中,警惕地注视着哭声传出来的方向。
那哭声凄厉而响亮,不似寻常人的哭嚎,甚至带了些诡异的腔调,在这树林里萦绕着。
两人在原地戒备了半晌,也没有见到下一步的异动。
宋玄对着姬云羲做了一个口型:“去看看。”
姬云羲点了点头,两人蹑手蹑脚地往哭声的源头前行。
剥开重重枝叶,宋玄终于看到了那个正在嚎哭的人。
那是一个穿着僧袍的孩子。
他正跪在一个小小的土包前,脸涨红发紫,眼泪淌的凶猛,哭声也凄厉无比,仿佛是野兽的嚎啕,每一声似乎都要将心肺都哭出来似的。
宋玄凝神细视了半晌,忽得认出了这孩子哭到红肿的脸:“觉远……小师父?”
这孩子正是那个当初在客栈门前,被二狗咬了一口的小和尚。
宋玄靠算命相面生意吃饭的,记个人脸还是不会出错的。
听说觉远是个哑巴,也难怪他的哭声与常人不同了。
觉远见来了两个生人,立时停止了嚎哭,只是还在一下一下颤抖着抽泣。
他有一双圆而亮的大眼睛,嵌在那双面黄肌瘦的脸上,就显得愈发明显,盯着宋玄的眼神也异常的警觉。
宋玄蹲下身,犹豫了半晌,才开口询问:“小师父……是有什么心事吗?”
觉远立时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阵短促的“啊啊”声。
宋玄这才发现,觉远是没有舌头的。
姬云羲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只淡淡地说:“算了吧,这是个哑巴。”
第24章 净空
“算了吧,这是个哑巴。”
宋玄听了姬云羲的话,又见那觉远小师父闪烁回避的神色,颇有些犹豫,只是还没站起身来。
却不想觉远听了这一句,忽得大步冲了上来。
他一手抓住了宋玄的衣角,一手快速地笔画着,嘴里不断发出“啊啊啊啊”的声音,眼泪好像决了堤的河水,再一次倾泻出来。
宋玄被觉远的举动吓了一跳,却意识到了什么:“小师父……是有话想对我说吗?”
觉远大声嚎哭着,用力地点着头,比划的动作更快了,却在宋玄的目光中意识到,没有人能够听懂自己在说什么。
眼前的人也不会听懂。
觉远的眼中浮现出绝望的神色,初见时那个古怪戒备的小和尚早已经崩溃,他撕心裂肺地嚎啕着,开始用自己的头去撞地面,一下一下,直到冒出血来,也直到宋玄拉住了他的手。
“等等——小师父,你等等,”宋玄阻止了他继续自虐的举动,握紧了他冰冷的、不足自己半掌大的小手,轻声安抚着。“别着急,安静下来,你还有事情想告诉我……对吗?所以,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他一下一下地拍着觉远的后背。
宋玄的声音里带着奇异的安抚,让他忍不住握紧了宋玄的手。
而宋玄也在这不断重复的话语中,微微阖上了双眼。
在他准备好接受觉远记忆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冷意。
宋玄对自己的能力非常清楚,他通常只能接受一个人记忆中的景象和信息,而不能感受到当事人的心情。
在旁人的记忆中,他只是一个阅读者,一个信息接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