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陆星临是我最小的师弟,还在襁褓中时便被丢在山脚,由我捡到带入师门。他恪守门规,性格刚正,我则自由散漫,最厌恶被管束,性格截然不同。他虽不是我最疼爱的师弟,却是我懂事后亲手带大的。
当年事发时他十岁多点,后来我虽解释,他却认定我就是弑师背叛的孽徒,还说定要杀我雪耻。
我给青城派丢了脸,师弟师妹中骂我的人不少,他却算是最恨我的。如今他当众向我请战,我便先看向少主等候吩咐,他见我这卑躬屈膝的模样,看我的眼神越发冷冽憎恶,别过视线,似乎多看一眼都嫌脏了眼,嫌恶道:“魔教妖人。”
少主却不看他,只望着我淡然道:“既是护法私事,便由你亲自处理,若是给长生殿丢脸,本少爷今晚定不饶你。”
我低头拱手平静道:“属下遵命。”
便握紧手中刀,足尖点地,飞身跃至六尺高台之上,未有他习惯的那样先礼后兵,未等各自亮出兵器,便已跃起,自上而下将刀对着他面门劈下。
他拔剑迟了片刻,无声无息地后撤半步。他每招每式都在我心里,我早于半空改换招式,刺他左胸,他不躲不闪,抬剑挡下这刀,刀剑相交时,他像只小狼狗般瞪着我,身上战意陡然猛增。
那剑对着我便刺,无半点情分,我连接他十剑,退了十步,恍然发现已至擂台边缘,却见下剑裹着杀机,对我左胸刺来。
我顿时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以为他会突然开窍相信我吗?既然在他心中我已是魔教妖人,不如做点坏人该做的事吧。
这么想着再次抬起手中刀,它已如同我右手般存在,刀锋直钻向他的胸口,刀势太强,即使他出剑抵挡也被我震退数步,刚刚站定那刀却已抵在他脖颈。
他不服气,眼睛血红地瞪我怒道:“你杀了师父,背叛师门!”
我压低声音道:“我没有。”
他大怒:“还敢狡辩!证据确凿,人赃并获,不是你又是谁?”
双目充血,如过去那般完全不听我解释,小炮竹般,提就发火,要吃了我似的。我气得胸口发疼,又忆起当年那百口莫辩的憋屈感,心底升起一股暴虐之气,它由先前的怨气所化,再不发泄出来便只能藉伤害自己来消磨。
我也不理他服是不服,抬起刀鞘敲断他右手腕骨。确保他无法再出剑时,才收起内力,放心地、狠狠地抬脚踹在他胸口。他从小懂事,没挨过打,错不及防被我踹得摔滚出去,跌伏在地,白衣瞬间被尘埃染脏,方才的清冷傲气荡然无存。
我仍不解气,掐着他的脖颈将他提起,冷笑道:“是我杀的又怎样?凭你这点本事也想报仇?”
他满面愤然欲要开口顶嘴,被我无情地扇了一巴掌堵回去,再踹倒在地,见他还想顶嘴便接着揍。
生活已如此艰难。我斗不过洛尘,打不过剑寒清,惹不起少主,还能让这小崽子反了天?
虽说我单方面揍他,但他不肯认输,便是胜负未分,擂台对战无人能插手。小兔崽子被我打得狼狈跌倒在地,发簪打掉,长发散落,白净的脸上红痕与灰黑交错相间,有些可怜,但就是不肯服软。见我逼近,以为我还想打他,却不躲不闪,梗着脖子逞强地瞪我任由我揍,黝黑无邪的眼里却泛起雾气。
我本想打断他几根肋骨,亲手教他人世的险恶,魔教妖人的可怕。可看他现在模样,我却不由想起他小时候与人打架,打不过也要上,输了便把自己关在房里抱着枕头偷偷流泪,逞强又好胜。
我面无表情地对他伸出手来,他瞥了瞥嘴,不服地别过头去不理我,强忍着眼泪不掉下来。我偏就以大欺小,恃强凌弱,强行把他拖起,在他耳畔压低声音恐吓道:“知道我是魔教妖人就莫与我扯上关系,有这功夫不如好好练剑,下回我定取你性命!”
说完退后两步抱拳拱手,平静道:“贵派武学,博大精深,在下甘拜下风。”
说罢拂袖下台,只留他自己孤零零站着。
第十七章 太子
我重回少主身后,如无事人般站定,小崽子也默默下台,神情黯然受挫,想来他回去后定会痛定思痛,勤奋练剑雪耻。
接着上台的少侠名叫霍江南,生得清秀俊美,是富商之子,便是当年被白界掳走的少年,可惜我到时已被诱惑破了元阳,据说他后来苦练功夫要报仇雪恨,现今已是武林盟右使,武功不俗,与我在长生殿地位等同。
他的弟弟霍江北则是武林盟左使,武功亦是不凡,却是个好色之徒,专爱偷香窃玉,不仅与少妇私通,还玷污了穷人家女儿,因家底丰厚,便娶回家作小妾。
这奸淫掳掠之事长生殿更是常有,说到底,江湖中正邪两道并无太大本质区别,只是一方自认为是正,另一方便认作是邪。
我曾发愿,以手中之剑斩妖除魔。但经历了许多事后才明白,这天下人期望的并不是杀尽魔头,而是无休止的正邪之争。
众君子小人便自这腥风血雨中,各取所需。
正想着,喧闹声将我从思绪中拉回,循声望去,竟看到太子自轿中走出,龙骧虎步,径直走来,在我面前停下,近看模样比方才惊鸿一瞥更加风流蕴藉,脸上笑容灿然,眼带桃花,尾音轻佻地上扬。
“小护法,可否告知本宫你姓甚名甚?”
我大庭广众下被盯着瞧,现今又便感到数不清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如芒刺在背,但却不敢答话,而是紧张地瞅向少主请示。他向来视我为所有物,与人说话,甚至多看几眼都不行,见他点头允许,才不卑不亢地行礼答道:“小人陆铭越,见过太子。”
他忙抬起衣袖扶我起身,笑容越发灿然,和蔼可亲地笑道:“以后本宫面前不必守这繁文缛节,小明月,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越是亲近,我越是慌张,怕被误会愿意与他说话,忙避开他的手退到少主身后沉默着,表明态度,才听少主冷冷道:“他过得很好,多谢太子关心,还有何事?”
我听他声音隐隐不悦,再偷看他神色阴郁至极,慌得什么都顾不上,颤抖拱手道:“少主说的是。”
太子还欲再问话,便听远处传来一声轻咳,他本看着春风满面,如遇喜事,那璀璨的笑容却在见到剑寒清这瘟神的时骤然凝固,身子微僵,仅瞬间便成了凝重端庄的皇家该有的模样,比我见到他时还紧张。
顿了片刻,才行至他面前正色举手行礼,唤道:“大皇兄,你看错了,本宫方才什么也没做。”
这疯子竟是大皇子,难怪洛尘也对他礼让三分。
传闻这大皇子生来便是皇族逆鳞,极其憎恶礼教约束,狂妄不羁,更在十年前火烧摘星楼,据说那夜的火几乎照亮穹宇,如天火坠落,引得众臣惶恐,以为是天地崩裂,终被废去太子之位,禁于宫中,再无人敢提这逆鳞的姓名。
传言与真人对上,竟毫不违和。
是剑寒清能干出来的事。
他抱剑而立,面色凝肃,明明是同等站着,却偏望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沉声斥道:“你来做什么?”
只听这声音我便觉得紧张压迫,如处重压之下,太子却面不改色,嘿嘿笑道:“自然是想你,关心你才来,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剑寒清便笑了,与他低声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楚,也没兴趣听。
此时已至晌午,午膳过后,少主对头日没甚兴趣,不愿再去看,我自然只得陪他回客栈,魔教之人惯无拘束,白日宣淫常常有之,也已料到面对的是什么,刚阖上门便认命地在他脚下跪好。
他不说话,我瞄到他脸色阴沉着,也不敢吭声,想来想去都觉得是自己今日惹他不悦了,想起他的手段,即便知道害怕无益也忍不住微微发抖。
他好半天才注意到我,手轻碰了碰我的眼睫,我害怕这是暴虐前的温柔,先开口颤声认错。
“少主,属下错了,请您息怒……”
他秀美的眉微蹙,问:“哪里错了?”
我越发紧张,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道:“属下不该与人说话。”
我苍白惊惧的模样落在他眼中,狭长的凤眸闪过我熟悉的欲念,语气却淡然道:“你又不是哑巴,还能不说话了?喜欢跪便脱去衣服,来床上跪着。”
我这才松了口气,乖乖脱去衣服爬至床上伺候,任由他侵犯亵玩,只要不用手段便已觉得万般感激。
待他翻来覆去直至午后才放过我,允许我出门走走,但必须三更前回来。我忙叩头谢恩,终于得了片刻自由。
我受他虐待多年,几乎本能地惧怕,按理说该怕到连恨意都不敢升起,但我从来是心里不服嘴上服,觉得我留在长生殿对他臣服只因无处可去,若我想走,他没办法的。但自被种情人蛊后,那深深的无力感终是让我认了命,认为我无论被他如何对待都理所当然,认为他是可以对我施加一切的神。
那之后,憋屈和暴虐的情绪便交替出现,我向来理智平静,即便想杀一个人,也会找出他必须死的理由,再理所当然地动手,很少诉诸暴力,现在却已濒临失控。
我有些担心,怕再不发泄出来便要崩溃。
这么想着,再去看武道大会,却见人少了许多,洛尘,太子都已不在,只有剑寒清依旧在那树下的好位置边喝酒边认真观战,看到兴起,竟也上台切磋,先败林家幻步,再败天山寒冰掌,接着是飞霜剑,金钟斧,青阳刀,罗刹爪……
如此十场后,竟不敢再有人来挑战,半晌没人陪他打,他自己呆着无趣,朝台下扫了几眼望到了我,便朗声笑道:“上来吧!”
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但想必他不会在武道大会打伤我,我近来正牵挂轮回之事,也想摸清珈蓝残卷练后是何程度,他愿意指点我是好事,没什么不能应战的,便跃至台上,拱手行了一礼道:“还请英雄手下留情。”
便先拔刀出手。他拇指轻顶剑柄,一截雪亮的剑自剑鞘滑出,挡下我的刀,在日光下直刺眼眸。他的剑向来杀伐凌厉,如破军之刃,我每剑都能看清,却都接得极为艰难,步步后退,直将我逼近擂台边缘时,他不知为何忽然说道:“我说过,你不适合太刚猛的刀法。我能教你相思,现在学还来得及。”
我心想不,来不及了,我已快坚持不下去了,哪有时间重新练剑?
面上却平静道:“多谢英雄,下回再说吧。”
他听出我在婉拒,啧得一声,觉得我不识好歹,也懒得劝,再出几招将我扫落下台,比试结束。
拜这瘟神所赐,武道大会头日竟在未及申时便已草草结束,不多时大会的人已尽数散去,台上台下只剩我们两人。
四下无人,日头在他身后高高悬着,将他的身影映在洁白的擂台上,日光仍是刺目,我勉强辨认他的神情骤然变得凛冽,对我冷冷道:“跪下。”
我不知又是哪里惹到他了,但只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口中飘出便没了骨头般膝盖发软,不受控制,啪得跪倒在地。
看着他行至我面前俯视着我,这个角度总能令我羞耻地低下头,磕磕绊绊地小声问:“又,怎么了?”
然而他那压迫感却瞬间散去,对我笑笑道:“没怎么,看看你还听不听我的话,起来吧。”
“……”
剑寒清是不是吃得太饱没事干?
但我敢怒不敢言,只能讪讪地起身,刚站起便见他那双漆黑的眸子正仔细盯着我,拇指突然在我的眼角轻轻擦过,轻声问道:“你的眼神变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他尤擅长观察人眼神,服是不服,一眼便知。我不知他是否看出什么,也不愿与他说,况且他能帮上什么忙,我除了长生殿已无处可躲,只能雌伏。
最终只道没事,我能解决。
他定是知道我在胡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我看那唇角的弧度似是不悦,这回却难得没有收拾我,只说道:“罢了,有什么事喝点酒就好了,我住的客栈能观赏西湖,来与我喝酒!”
他肯不追问,我若还不识时务便是傻,忙点头答应。
回城后,却见他住的客栈又是最好的那间,能望到西湖日落,金波荡漾,渔歌泛舟,景致极好。他如往常那样点一桌子菜,但都不吃,将剑搁在身侧,只喝酒。我过去觉得他太挑食,自知道他是皇子后便理解了,吃不惯外面的菜也是难免的。
我见他喝了两口酒,心情似乎不错,便趁机问道:“英雄,您可知晓这轮回是何意思?”
他耐心答道:“刀意与心境有关。轮回到何处,便看你心境了。”
我心想是要轮回至以往心境吗?那岂不是这辈子都悟不出了?
正想着,便听他叹气,说这客栈视野虽好,菜也不错,酒却不怎样,美景怎能不伴美酒?便要我去对面酒楼给他买两壶上好的女儿红。
我觉得他毛病有点多,挑食挑酒挑衣服还挑房子,嘴上却应承道:“英雄所言极是,在下这就去。”
第十八章 小柳
此时天色渐晚,暮色西沉,秋风卷起落叶,街上路人行色匆匆。
我走入对面酒楼,买上两壶女儿红,心中正思忖着轮回之意,却听身后食客中有人说道:霍兄,前些日子你看中了木匠家的女儿,是如何娶回家作了小妾?
那姓霍的便洋洋得意道:我令他给我打磨柜子,以督工为名,连去她家几日,她不敢怠慢,见我彬彬有礼却也放下戒心,我便趁机夺她清白。待那木匠知道,虽心有不甘,却知她已嫁不成好人家,只得收下聘礼做我的小妾,用那钱给大儿子在衙中谋个差事,皆大欢喜。后来,她终日啼哭,惹人厌恶,我便也不愿再碰,改与郎中家的婆娘欢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