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于军权的雷珂无视他的告诫。他粗大的鼻孔发出轻嗤:“我想你最好向你的外祖父日尔曼尼库斯学学,每顿饭后骑上马背逛两圈,让你细杆一样的腿粗壮一点!”
黄沙被一阵劲风挟来,漫天遍野都是苍黄。尼禄脸色暗钝。
雷珂长叹,粗粝的脸孔闪现隐隐的忧虑。
“你需要一个强壮的体魄,尼禄。”他语重心长地说,“你要做战前演讲,必要时还要上阵杀敌。一个孱弱的体格,是不能让手下和敌人折服的……”
尼禄绷着脸,清瘦的脸上顿显一丝沉重。
雷珂慢挪幽深的目光,无意间扫视到罗德的脸。
他骤然呆愣。一丝震惊涌入他刚正的眼睛,飞快地膨胀,行将迸裂。
雷珂倒吸一口冷气。他几乎是跳过去,一把揪住罗德的衣领,严厉地问:“你是谁?”
尼禄被激怒,阴戾从他发红的双目里逼射。
“我不准你碰他!”他的嗓音因愤怒而嘶哑。
雷珂脸色涨红,瞟了尼禄一眼,僵硬地松回手。
“告诉我你的姓氏!”他紧盯着罗德说,一副草木皆兵的神色。
罗德冰冷着脸,双唇紧紧抿合,如死寂般沉默。
鉴于父亲的滔天罪行,他一直隐瞒自己属于罪犯的姓氏。
他淡定地掸直衣领,说道:“我是个被遗弃的孤儿,没有姓氏。”
尼禄愣了一下。
“没有姓氏?!”雷珂惊诧。他的脸庞隐隐抽搐,刀疤愈发狰狞起来。
他将脸转向尼禄,阴沉地责怪道:“你居然会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做你的亲卫!”
尼禄容色阴森。他沉默半晌,眉目间浮现一丝复杂,但很快被他抑制下去。
“那又怎么样?”他镇定地为罗德辩护,“他是我的人!只要我想,我随时可以赋予他一个贵族的身份和姓氏……”
“胡闹!”雷珂暴躁地说。
他神色紧迫,一双悍匪气的双目死盯罗德。他满覆老茧的手在发颤,忧惧宛如冬日冰霜一样结上凶猛的脸孔。
“太像了……一样的黑发黑眼……”他怔怔地说,仿佛是在喃喃自语。
罗德了然,但不发一语。
雷珂厉声警告尼禄:“你可不要象你舅舅那样,栽在自己亲卫的手上!”
尼禄往前迈一步,将罗德掩在身后。他年轻的面庞透有一股微红的毅色。
“他有多么忠诚,只有我才明白。”他的声音十分刚毅。
雷珂瞪了罗德一眼,欲言又止,目光中有戒备的意味。
他停滞顷刻,重重地退去了,扬起一路浑浊的泥沙。
沉寂如乌云一般压在两人之上。
罗德将衣面上的泥灰拍掉,淡然地说:“如果您厌恶我来历不明,我随时可以离开……”
“不!我不要你离开我!”尼禄慌张起来。他哆嗦地抓住罗德的双手,恐惧犹如蛀虫般啃噬他的理智。
尼禄的心脏倏地砰砰直跳,脸庞浮现一片病态的潮红,整个人都被脆弱的气质包围了。他的害怕源自于灵魂,绝不是讨取怜悯式的故作姿态。
他用脸颊轻蹭罗德的手背,眉头在打颤,难受地说:“别说这种话……罗德……求你了……”
罗德惊愣一下,揽住他单薄的肩膀。
尼禄无力地靠着他,控制不住地哆嗦。他的惊恐超出常人的激烈,好象灵魂即将被抽离一样。
“我冷……罗德……”他因害怕而脊背发凉。
罗德给他披上披肩,声音低沉地说:“别害怕,我不会离开您的。”
尼禄面无血色,双眼死死闭合。他不能自持地哆嗦很久,才慢慢恢复平静。
……
在准备作战的日子里,尼禄开始刻苦地训练。
他学会使用刀剑,掌握一些浅显的搏斗技巧。为了增强力气,他大多数时候都骑着马,在大腿上绑着沙袋,有时他会在马背上阅读地图,制定一些军事路线。
面对这次关乎名誉的战役,他十分重视。
罗马军团这次所面对的敌人,是蛮夷的厄族人。
厄族深居森林之中,生性野蛮而凶悍,不服从罗马的管制。
茹毛饮血的厄族人,装备不如罗马军;然而勇于流血和作战,在与罗马军团大大小小的战役中,他们半赢半输。
克劳狄乌斯披着战甲,高耸的驼背躲在披肩下。他勾腰走动着,费力地掀开尼禄的营帐。
尼禄坐在营中,银灰色的锁子甲被阳光照射,泛出刺痛人眼的银光。
他银发银衣,精致的铁制军靴套住小腿,有一股属于军人的、英挺的气质。唯有羊绒的红披肩,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柔色。
克劳狄乌斯被银光刺得眯起小眼,步伐虚弱地迈进来。
“想好怎么行军了吗?尼禄。”他以衰老的嗓音说。
尼禄踩着铁靴走来,一路发出噔噔的轻响。他向皇帝行了礼,削直的肩膀被铁网包裹,自带一点铁血的意味。
“我制定了几条路线。”他把路线图递给皇帝,“但不一定都能派上用场。”
克劳狄乌斯仔细地研究起来,宛如老鼠的小圆眼发出精光。
“很不错。”他点头赞许,“以你的阅历和年龄,制定出这种路线实在是很难得。”
“这只是粗略的计划。”尼禄补充道,“也许还要变化。”
克劳狄乌斯翻动着路线图,“已经很详细了。这场战役的胜算很大。”
尼禄容色冰冷,被阳光照透的金眸透出一股狠光,有一些无情。
“我们要把厄族一网打尽。”他以沉着的口吻说,“包括小孩和妇女,一个都不留……”
克劳狄乌斯惊住。他滚圆的小眼睛瞥到尼禄可谓残忍的脸孔,本能地躲闪一下。
他磕磕巴巴地说:“军团要在明晚出征。你毕竟年轻而缺乏经验,在战场要听从我和雷珂的指令。”
“好。”尼禄敬重地点头。
克劳狄乌斯拿着路线图离开。
尼禄送走他,把暗红的羊毛斗篷披在身上,遮掩住浑身尖刺般的银光。
他舒了一口气,清瘦的脚踝一动,轻缓地走进罗德的营帐里。
罗德手持针线,对着烛火缝补一只破损的剑鞘,留下一排紧密整齐的针脚。
他侧过眼睛瞥向尼禄,几绺微翘的碎发垂坠而下,遮住他的视野。他用针尖撩到耳后,于是他光泽的红唇毕露,烛火映亮他柔美的唇珠。
他咬断丝线,将缝补好的剑鞘丢过去,被尼禄一把接住。
“套上剑试试。”他桀骜地交叠双腿,率性地笑道。
尼禄坐到他身边,“不用试了。我知道它一定很结实。”
他眉锋舒展,纤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出浅影。他的脸部轮廓深邃,此时饱含一种刀剑打磨的、硬邦邦的意志。
罗德轻笑一下,“您过于信任我了。”
尼禄乖巧地凑近他,银发被镀上一层橘红的暖光。他细长的卧蚕是青春的少年人才会有的饱满。
“明天就要动身了。”他以一种忧思多虑的口吻说,“我没有亲临过战场,需要你跟在我的身侧……”
“当然!”罗德撑着下巴,“让我来教您怎么杀人。”
尼禄默声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第29章 生死相依
高卢行省由大大小小的部落组成,宛如一盘散沙。这些部落通常会联盟,来共同对抗罗马。
出征之前,尼禄想出一个特殊的战法:把一个骑兵和一个弓箭手配对,同乘一只马匹。
开战时,骑兵带弓箭手进入射程,弓箭手跳下马,利用弓箭的远程火力,掩护骑兵进攻;而当需要转移时,骑兵会接走弓箭手,两人一起转移。
这种远近结合的战法,极大地提高军团的战斗能力。
罗马军团装备精良,再加上尼禄的新战术,获得了绝对碾压性的力量。
只用十天,罗马人就攻下了厄族的大部分领地,只剩这最后一块城池。
然而,在这关键时候,厄族的联盟部落忽起反抗。这无疑拉低了罗马的胜算。
无奈之下,克劳狄乌斯和雷珂分别带走一部分兵力,去平定其他地方的叛乱。
于是留给尼禄以攻城的,只有两万名疲惫的士兵,以及他的罗德。
脏污的锁子甲紧裹在尼禄身上。他骑着马,纤瘦的腰身紧绷,系着一柄饱蘸鲜血的长剑。一绺卷曲的额发如银烟般耷下来,将他阴鸷的眼光掩于后。
在这十天里,尼禄亲自参战。一种雄性的战斗魅力,满溢于他的身体之上。
罗德手握缰绳,骑马紧跟其后,宛如他的另一个影子。
两人身后即是两万大军。士兵手持盾剑,如黑浪般涌上道路。扬起的走尘如蒸汽般溢出在人缝之间,宛如一层黄雾。
队伍两侧是燃烧未竟的烟火,周遭已被大火夷为平地,浓厚的灰烬宛如黑泥,焦糊味能把人呛出眼泪。
——厄族人在逃亡时,为了断绝罗马军团的粮食供给,沿路将市镇、庄稼全部烧毁。
“最后的一场战斗。”罗德绑紧作战用的皮手套,美艳的双目放出肆意的黑光。
他的嗓音因为连续作战而微微沙哑。
尼禄指向前方,那里矗立一座死死闭合的城墙,好象一座死气的坟墓。
“这里易守难攻。三面都是沼泽,只有这一条路。”尼禄对照着地图说,“我的侦察兵告诉我,那道城墙里藏着厄族人大量的物资和兵锐!”
“他们在负隅顽抗。”罗德脸色深重。
两人的对话声几乎要被轰隆隆的行军声淹没。
尼禄苍黄的眼底映出前方的黑城墙,宛如硌进去的一块脏泥。
他高昂的眉骨之下皆是忧虑的阴影,“我们携带的粮草撑不了几天了。厄族人在拖延时间,他们想等军团饿得头晕眼花,再趁机突围!”
罗德嗅到一丝危险,面色冷如灰铁。他拔出长剑,寒光陡然照亮他刚极易折的脸廓。
“只要攻城成功,粮草的补给就会解决。”他紧迫地说,“如果不成功……能不能安然撤兵都是个问题!”
紧张宛如一层不结实的薄冰结在空气里,好象只要轻轻一戳,崩溃的态势就会一触即发。
很快就兵临城下。罗马军以树桩撞击城门,有的搭起梯子、企图攀进城墙。
厄族人有所对治。他们在城墙上架起投石车和弩车,往下投落重石和利箭,用削尖的木枪投刺罗马人。他们还把油烧得滚沸,浇在进攻而上的罗马人身上。
剑石密集如雨,好象一只重大的兽爪从天而降。罗马军团一时伤亡惨重。
居高临下的优势使厄族人很快就压制了进攻。
尼禄下令暂停攻城。厄族与罗马的对峙陷入了僵局。
他扫视一周,眉锋骤然紧锁,青春的气质间隐动着沉郁。
“我失去了一些兵力。”他有些烦躁。
军人被油烫得昏迷不醒,裸露的脸部尽是枯黄的水泡。有的连头颅都被石块砸成肉泥,只剩一具鲜血淋漓的无头尸。空气中蔓延着皮肉被油烫的糊味儿,浓烈的血腥气如同煮沸般滚动在鼻尖下。
罗德沉思一会,五官宛如凝固般深定。
“现在就建攻城塔吧。”他对尼禄说,“建得比他们的城墙还高,再用木轮车推过去,就能获得高处的优势。”
尼禄想了想,神情浮现一丝凝重。他明亮的银发被沙尘掩埋得十分暗钝。
“建塔会耗费很多兵力,厄族人会趁这个时候突围。”他语气沉重地说。
罗德笑笑,翻手一动,锋利的剑光如游龙一般逆行他的脸庞。他的五官过于明艳,即使在铺天盖地的沙石之中,都如高跃的虹光那样不可掩盖。
“那就让我带兵去克制他们!”他扬起一个自信的微笑,黑亮的眼眸散发着熊熊之火般的狂放。这一刻的罗德是无坚不摧的,从身到心都是。
尼禄象是被捏住命脉一样怔忡。他摇头阻止道:“不行!那样太危险了……”
“现在不是顾忌危险的时候!”罗德已经握起缰绳。他所散发的进攻性,从厚实的战甲之下逼射出来。
他用小腿捶打马匹,“您所要做的,就是尽快造出高塔,把那座城墙上的混蛋弄死!”
他没等尼禄作出反应,即刻就骑马掠过他。马匹长啸出一声尖利的嘶吼。
尼禄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罗德的黑影在他眼底从浓重的墨块慢慢化成一点黑光。
他愣一会,接着就象狂躁了一样,担忧的潮红从脖颈涨到他的眼角。他本性里的暴戾在体内膨胀,立刻就要占据他的理智。
“建塔!现在就建塔!”他厉声吩咐手下。
厄族人观察到罗马军团在建造器械,果然趁他们兵力分散的时候突围。
罗德带一帮铁骑,如巨浪般冲入呼啸而出的厄族军。
漫天遍野的箭雨如黑云般压下来,他举盾一挡,箭锋如瓢泼般砸上来,发出咚咚巨响。他就以刺猬般的盾牌作掩护,拦腰斩断几个厄族人的身体。直到他骑的马被射倒,他才一个翻身跳到地面,与汹涌的厄族人近身肉搏。
强敌环伺之中拳拳到肉,罗德挥汗如雨,杀得眼睛发红。他的耳边充斥着刀戟磨砺的尖刺声,眼前尽是齑粉和飞溅的血肉。
实际上他已身中数箭,但被他仿佛不知痛感地拔掉了。他已然把性命置于刀尖之上。
厄族人屡次突围皆遭失败,却如久割不止的杂草一样重新疯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