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希慢腾腾地站起身,从衣襟上扯下为葬礼而戴的红豆杉枝叶。罗马人相信,这种植物的枝叶可以在不洁净的葬礼上辟邪。
“我真没想到……一直效忠于我的他会在这件事上动手脚。”门希将枝叶扔在地上,用鞋底使劲碾了碾,“要不是因为他病重退休,我到现在都还会被蒙在鼓里!”
安东尼来回踱几步,“冒着被喂狮子的危险去保护那个孩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一定也被泰勒斯媚惑了。”门希的脸上蒙起一层暗色,“他和泰勒斯曾经是战友,两人同住一张帐篷……”
安东尼哂笑:“如今他饱受病苦的死去,那个受他恩惠的孩子说不定会来参加他的葬礼……”
“当然!”门希瞪着眼睛,“要不是因为这个,我才不会屈尊纡贵、去参加一个低等骑士的葬礼!”
想着想着,他再次战栗起来,眼前不断浮现泰勒斯英俊的面目,宛如附骨之疽。他一想到泰勒斯就浑身难受,好象有蠕虫在血管里爬的那种难受。
他深呼吸几下,脸色惨白,“我敢保证,那个亲卫一定就是泰勒斯的外甥……”
“噢!”安东尼摇了摇头,“就凭他长得像泰勒斯?这个理由比帕西帕艾披着母牛皮与公牛交|配还要荒唐!”
“这并不荒唐,那个孩子的生母是泰勒斯的双胞胎姐姐。”门希笃定地说,“为了遮掩他姐姐的罪恶,泰勒斯一直都把外甥说成是自己的儿子,以此来掩人耳目。”
安东尼思索着说:“或许这只是个巧合……”
门希突然狂躁起来,大声呼喊道:“天啊!我发誓!我以我的灵魂发誓!”
安东尼被他放大的声音吓一跳。
门希前额的青筋突起,几乎是咬紧牙关地说:
“我恨泰勒斯!就算他被钉死也不够解恨!我恨他拥有我望尘莫及的爱情、我恨他象躲避垃圾一样躲避我爱的卡里古拉、我恨他长相俊美又充满担当、我恨他活得任性又潇洒!他是钉在我灵魂上的一根刺,我以全部的灵魂和血肉去诅咒他!无论我经历什么样的人生低谷、有多么的走投无路,我都能秉着对他的恨意而挺过来!我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恨他,不恨泰勒斯的我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安东尼叹息道:“你把自己逼疯了,我可怜的兄长!”
门希回想罗德的面容,愤愤地说:“那个年轻人接近我时,我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滚,就和泰勒斯带给我的感觉一样!这是我赖以生存的、十多年的恨意告诉我的,绝对不会错!要知道,有些东西是从骨血里散发的,永远都摘除不了。”
安东尼笑笑,“好吧,假如你想的是对的,那么那个亲卫就是贞女黛妮偷偷生下来的孽种。噢!这个讽刺神明的身世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门希浑身激灵一下,象是从噩梦中惊醒一样浑身大汗淋漓,慌里慌张地往门口走去。他浑浑噩噩的,两条腿和两只胳膊很不协调地摆动,好象出了故障的机械一样。
安东尼连忙抓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元老院揭露那个亲卫的身份!”门希语速很快地说道。
“你真的失去理智了!哥哥。”安东尼皱了皱眉,“黛妮在当年由你掌管。因为她的犯戒,你甚至丢掉了大祭司的位子。现在再把这件事拿出来翻旧账,难道你还想再受第二次责罚吗?!”
“我当然不会那么傻!我要揭发的,是他作为泰勒斯儿子的身份。”门希阴狠地说,“弑君者之子,哦……仅仅凭这个用来掩人耳目的身世,就已经足够让他千夫所指了!”
“好吧……”安东尼扬了扬眉头,“可你确定不会弄错人?”
“我不会看错的。”门希眼里冒着不太正常的、激动的亮光,“在这个世界上最恨泰勒斯的人就是我。正因为如此,我比任何人都能感知到他。”
安东尼的嘴角抽搐几下。
作者有话要说:
话不多说,感谢大家不杀之恩!很羞愧,躺平任打求原谅~~~
另外特别感谢所有在断更时期还给我投雷和留言的读者,感动,是你们妙手回春治愈了我的懒癌!
无论还有多少人看,我都会好好把这篇文完结的。我写文的初衷就是为了抒发胸臆。
第52章 苦肉计
关于罗德身世的消息不胫而走。
当年本该和泰勒斯一起钉死于十字架的男孩,如今竟作为未来皇帝的亲卫重新面临于世。
这个新闻几乎是轰动性的,象摧枯拉朽的海啸一样,迅速席卷了整个罗马。
在外人看来,泰勒斯和罗德是一对父子,父亲曾犯下弥天大罪刺死皇帝,而继承了罪恶的血脉的儿子,却以和父亲同样的职位,伴在下一任皇帝身边。
这成为街谈巷议的热点。
是夜,尼禄席地而坐,头发乱得象一团缠绕的麻线。他用狐狸皮裹着冰凉的双脚,坐在壁炉边烤火。从壁炉里蹦出来的火星不时溅到光滑茂密的狐狸毛上,烫出星星点点的黑迹。
罗德离家多久,尼禄便多久没有梳头发和刮胡子。他总是萎靡不振,明明未做一事却极度困乏。这种低迷的状态让他感觉自己时时刻刻都陷在沼泽地里,从四肢到头顶都在被粘稠而肮脏的泥水淹没。
楼道里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那是富人才买得起的银制鞋踩击大理石地面的声响。
脚步声越来越快,有些咄咄逼人。尼禄只凭这个脚步,就知道他的母亲来了。
阿格里皮娜连门都没有敲,直接推门而入。
她披着橘红色的网纱头罩,额间挂着一枚红宝石,眼圈涂抹着暗红的赭石粉末。她的秀眉描画精致,此时紧紧皱起,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尼禄抱着膝盖,抬头与她对望一眼,再轻哼一声,别扭地转过头去。
“现在坊间的舆论你应该听说了?”阿格里皮娜明知故问。
尼禄懒洋洋地接道:“听说了。”
阿格里皮娜尽量保持一种平和的语气,追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处置你的亲卫?听家奴说他现在在给他的养父守丧……”
“还能怎么处置?”尼禄平静地说,“当然是丧期一过就把他接回来,他现在一定很不好过。”
阿格里皮娜惊怒,严厉地说:“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已经在罗马传得沸沸扬扬了?!政敌们可都在看你的笑话!”
尼禄慢吞吞地往壁炉里丢了一块木炭,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那就让他们看。”
“看来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尼禄。”阿格里皮娜郑重其事地说,“你不娶屋大维娅,已经得罪了克劳狄乌斯。现在所能倚仗的,只有来自民众的好感和支持。”
她皱着眉头,满脸忧虑地说:“可你向他们暴露了一个污点,尼禄。你的亲卫,就是让你落人口实的污点。”
尼禄掀开裹着脚的狐狸皮,站了起来,“那是属于他父亲的污点,与罗德无关。”
阿格里皮娜瞪大眼睛。
“异想天开!”她训斥道,“你以奥古斯都的血脉被人高捧,那么他也能以罪人的血脉被人唾弃。”
尼禄神情凝重,紧抿着嘴唇。
“法院里那些年老的法官们是奥古斯都的支持者。要不是看你的面子,你的亲卫已经被法院下令逮捕了!”阿格里皮娜高声说道。
尼禄听了这话,眼睛一亮,低沉而灰暗的脸色也象焰火般亮了起来。他的卧蚕逐渐丰盈,一小片淡棕色的雀斑也毕现无余,这让他多多少少都显得天真。
“这么说来……”尼禄傻笑着,“我保护了他。”
阿格里皮娜被他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她大声呵斥道:“你怎么能让一个背景不清白的人留在身边?这对一个皇位的继位者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尼禄默默收敛笑容,低下头不言语。
阿格里皮娜瞪他一眼,继续道:“要么尽快辞退他、把他流放到行省去;要么……”
她平静的眉眼之间,流露出一丝狠毒,“要么就以维护主人清誉的名义命令他自杀,这样还能给他的姓氏挽回一些颜面。”
“这不可能!”尼禄断然否定。他反应激烈,暗金色的眼睛有一些危险的意味,“你忘了罗德曾经救过你!在麦瑟琳娜用匕首刺向你时,是他替你挡了下来,为此还受了伤。”
阿格里皮娜冷笑一声。
“我倒宁愿他当时不去救我,就让我死在麦瑟琳娜的匕首下……”她固执地说,“……只要你能顺顺利利地登上皇位。”
尼禄拿起壁炉边的火钳,翻了翻炉子里的炭火,讥讽道:“不愧是我的母亲。你能说出这种话,我一点也不意外。”
阿格里皮娜抬手,戴紧罩在头发上的黄金网罩,保持气定神闲的模样说:“希望我下次再来时,能看到你身边站着一个新面孔。”
“那你永远都不要来了。”尼禄沉沉地盯着摇晃的火焰。
他猛地握紧火钳,笃定地说:“我是永远都不可能换掉他的。”
阿格里皮娜的脸上扫过一丝惊诧。阅人无数的她没有立刻呵斥尼禄,而是定定凝望着他的脸庞,一双仿佛剑光的眼睛来回审视了很久。她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几乎要看穿尼禄的皮囊。
良久,她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开口道:“听着,我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猫腻。如果你因为他而受到哪怕一点点的阻碍,别怪我亲自对他下手!”
尼禄心里一紧,身体不由自主地震颤,后背传来一阵凉凉的麻意。
他将头埋得很低,低得几乎看不见他的脸。阿格里皮娜从他鬓边的银白卷发之中,能模糊地看见他涨红的耳朵。
“你最好别那么做……”尼禄的声音听起来很阴暗。
阿格里皮娜瞟了他一眼,“那么你最好好自为之。”
她顶着那一身皇后专属的贵重配饰,咚咚咚地离开了。
尼禄站立在壁炉边,死死盯着母亲的背影。他的手里还握着铁制的火钳,钳嘴就这么一直伸在炭火里,半截火钳都被烧得通红。
直到阿格里皮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道里,尼禄才收回他可称为仇恨的目光。
这时手掌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尼禄连忙丢开烧得滚烫的火钳,摊开手一看。
原来他的手早已经被烫伤了。
……
丧期未过,马尔斯的家宅里还保持着葬礼的布置。
罗马刚刚下过雨,淋湿的混凝土地面显出凛冽的灰黑色。罗德在庭院中间,捏去掉在石膏像上的落叶。
门希不仅揭露了罗德的身份,还说出了他继承家主的消息。
这导致罗德的住处暴露,经常有人偷偷跑到门口、或是爬墙来偷窥弑君之人后代的容貌;有的甚至往墙里扔十字架、绞绳或沾血的匕首。
家宅周围的邻居为免遭殃,纷纷选择搬家;一些贩卖丧葬用品的商贩宁愿撕毁合同、支付高昂的违约金,都要和身世不祥的他割断来往,免得以后惹祸上身。
于是罗德虽然足不出户,但非常清楚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从皮革手套中伸出半截素白的手指,此时正捏着一片亮黄的湿叶片。雨后的屋檐还在滴水,他的周身尽是滴滴答答的水声。
家奴从厅殿里走出来,对罗德倾身说道:“主人,墓园和骨灰都已经安置好了。您要亲自去采购墓碑吗?”
“不去。”罗德慢慢抬眼,平淡地说,“现在商人们都不愿意卖给我东西。”
家奴默默叹息一声,指了指放置在庭院角落的兵器架说:“那些兵器……您准备如何处理?”
兵器架是马尔斯生前用来存放刀剑的铜架。他是军队的指挥官,常年征战时收缴了很多造型奇特、或是锋利异常的兵器。
罗德望向架子。狼牙棒、三叉戟、铁网整齐地排列,雨珠沿着刺芒一样的刀刃滚落,铁器因为淋了雨而显得更加寒冷。
“当然是保存下来。”罗德说,“把铁刃擦干涂油,再买些兽皮包裹起来。”
家奴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按照惯例……新家主们都会在原主的旧物上重新铭刻自己的名字。”
罗德笑道:“我的名字不刻也罢。”
家奴了然,面色沉重地点了头。
这时庭院外传来一阵嗒嗒声响,很有节奏,震得地面也有轻微震动。
罗德轻轻嗅闻一下叶子,微垂着眼睛说:“去开门吧,有人要来了。”
家奴疑惑道:“有谁来了?”
“你主人的主人。”罗德面不改色,“他骑的马的铁蹄,是我一下下钉上去的,没人比我更清楚那种铁蹄跑起来时会发出什么声响。”
家奴愣了愣,赶忙走过去开门。
随着门开,尼禄细长的身影便从门缝显露出来,银白的刘海半掩着洁净的金棕色眼睛。他的纤瘦脚板噔噔噔踩上石阶,被风吹得翻飞的衣服勾勒出他凸显的骨骼。
阿格里皮娜的威胁象闻到腐肉味的秃鹫一样挥之不去。尼禄极度忐忑的同时,产生一种骄傲的情绪——罗德现在需要自己,他需要自己的庇护。
这个充满占有欲的想法让他眼睛发红。他就象吸入大|麻|烟雾的毒瘾者一样欲罢不能。
于是尼禄如同喝醉一样,踉踉跄跄地闯进庭院。
多日未见的两人于此刻对视。
视野中,罗德斜靠着石膏像,肤色有些苍白,身后尽是一排排的灰黑色筒瓦和闪着寒光的冷铁,唯一一点彩色是他手里捏着的黄叶。雨雾中,他素白的脸庞、以及那片亮黄的落叶泛起一圈蒙蒙的清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