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里皮娜往四周看了看,别有深意地说:“你的亲卫呢?你真的把他接回家了?”
尼禄象被戳到软肋一样脚底打晃。他甚至能听见身体内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
他尽力克制自己,不冷不热地说:“他是我尼禄的亲卫。他的去向不必向你汇报。”
阿格里皮娜瞥见他暴出血管的脖颈,冷笑道:“你果然把他接回来了。”
她走近几步,将搭在肩前的波浪卷发统统撩到肩后,显出一种利落的姿态,“我记得我说过,如果你不想杀他,我会亲自动手。”
“你不能伤害他!”尼禄脸色发青,“你绝对不可以伤害他!”
阿格里皮娜白了他一眼,“把你这副护崽鸡一样的态度收一收。”
她抱起双臂,拇指不停抚过大臂上的金蛇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她忽然凶戾地说:“你拒绝与屋大维娅结婚,不会就是因为他吧?”她紧接着问道:“你和他的关系,已经到哪一步了?”
尼禄的脸色由青转红。只要“罗德”这两个字冒出来,他全身的神经就象被牵引出离一样,表情和动作都不再听从大脑的指令。这一刻他痛恨人类大脑的无能。
阿格里皮娜皱紧眉头,“每天只往返于别墅和元老院的你,根本不知道民间的舆论已经到了何种地步。他是你登帝的祸害。”
“可罗德有什么错?!”尼禄眼睛充血,说话的声音猛然增大,“他从未触犯任何法律。他所谓的罪,是他的血缘强加给他的。他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
他停顿一下,声音转而低沉起来:“就和我一样。”
阿格里皮娜走近一步,面容冷静。天光给她的脸覆一层铁灰色,于是她说出口的话也附带一些金属味:“连续泛滥的洪水让民众质疑你治水的才能;很多元老在街头演讲,用洪水和亲卫来攻击你;克劳狄乌斯正在物色新的储君,因为你拒绝与屋大维娅通婚……”
她的眼色忽然暗沉下来,声音陡然变小,“为此我已经暗杀了几名有才华的年轻贵族。”
尼禄只惊讶了一瞬间,接着意料之中地冷笑一声。
“杀死多少人我都不会在乎,更何况一个护卫。”阿格里皮娜平静地说,“就算他是你的贴身亲卫,只要我想杀,你也是拦不住的。”
尼禄前额的青筋凸起,眼睑肉眼可见地肿胀起来。冷风灌入他的衣袍,使他看起来象即将爆炸一样膨胀。这一刻阿格里皮娜莫名感到一些压迫感。
等到风停了,衣袍重新挂在他清瘦的骨架上。他眼睛很红,嘴角抑制不住地抽搐,“我已经理解你了……”
他要以呼唤亲人的方式,向阿格里皮娜示弱:“你就不能理解我吗?我的母亲……”
阿格里皮娜听到这两个音节,心脏就象被扯动一样酸疼起来。
因为尼禄从未喊过她“母亲”。
她的脸色青红交织,只觉得胸口的酸胀感翻滚,直直顶到嗓子和眼睛。她的眼泪差点就被这股酸胀顶出来。与此同时,丈夫的音容跃起在她的脑海:那时候,年轻而不苟言笑的多米提乌斯,为了吓退她将近两年的求爱,将一条活蛇砍成两截,当着她的面生吸蛇血。
而她拾起还在跳动的另一截蛇,微笑着将嘴唇贴上蛇的截面。
多米提乌斯愣住,沉默一会后,终于象认输一样叹出一口气:“算了。”
他望着满脸是血的阿格里皮娜,思索了很久,认命般地冲她笑笑:“我想我们的孩子,一定是个怪物。”
这是他终于接受她的一刻。
“算了……”阿格里皮娜脱口而出。她眼睛发酸,慌乱地扯下纱巾遮住自己的脸。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用纱巾遮着涨红的脸。在女奴的搀扶下,她跌跌撞撞地走出庭院。
尼禄听到门外凌乱的马车声,双腿酸软得差点要跪下来。他如释重负地回过头,瞥见一楼的玻璃窗打开了一道缝。
他心下一紧。
罗德听到一切了。
……
尼禄战战兢兢地走进餐厅。
罗德站在餐桌前,正在用木勺盛出玉米粥。他背对着亮黄的、喷着火星的壁炉,头顶两侧是拴起的墨绿色幕帘。
他看上去很平静,“吃饭。”他说。
尼禄一边打量他的脸色,一边躺在沙发上,将丝绸餐布铺在面前。
两人都沉默。
尼禄用贝壳形的餐勺拨动着豆子,放进碾成泥的鹦嘴鱼肝里。他偷瞄罗德一眼,放下餐勺,用银刀将来自西班牙的腌黄瓜切下一小块。他把食物吞下去,只觉得这一口东西象无法消化的金属,从咽喉一直下坠到腹部。
他腾出一片空地,率先开口道:“我想你躺过来,和我一起吃。”
罗德给自己倒一杯蜂蜜水,“我不习惯躺着吃饭。”
尼禄放下餐具,托着腮说:“以后我都要坐着吃饭。”
罗德将移到嘴边的蜂蜜水又放下,“尼禄。”他语气凝重地叫出他的名字,好象要宣布什么噩耗一样。
尼禄没来由地紧张起来。某种程度上,他真的很怕罗德。
罗德靠在雕着战神马尔斯的梁柱上,眼睛向下看着他。火光在他脸上拉出一片金箔,“不要为我自降身格。”
尼禄讪讪地伸出手,从太阳形状的小银碟里捏一粒绿葡萄干,衔在唇间。
“今晚我不回来了。”罗德说,“我要带一队火警去巡逻,这是我的公务。”
尼禄带着鼻音小声咕哝:“我不想你再做这个火事总长了。”
罗德将杯口抵在唇边,“我也不喜欢这个职务。”
尼禄拿掉葡萄干,很有兴致地问:“那你喜欢做什么?”
罗德摇晃手里的银杯,两睫之间的眼睛被火光从侧边照透,呈现玻璃珠一样的透明。他认真地说:“海盗。”
尼禄笑道:“这个职务我帮不上忙。”
罗德喝一口蜂蜜水,放下银杯,看向正在吃饭的尼禄。
尼禄咽下玉米粥,捏起烤熟的不列颠牡蛎,蘸上鱼酱,夹在铺着紫甘蓝的面包里。
“吃完了吗?”罗德忽然开口问。
尼禄愣了愣,放下热乎乎的面包,粘着面包屑和鱼酱的手指僵在空气中。
“吃完了。”他回答道。
罗德将遮挡用的幕帘放下,径直走过来。他扯掉本就松松垮垮的衣服,赤│裸的皮肤在火光下显出黄铜的颜色。这具习武练就的结实的、精瘦的胴体,刚柔并济。他的肌肉是纤长的,微微绷紧,极具有观赏性。
他踩上沙发,跨坐在尼禄胯间。
“罗德……”尼禄呼吸紊乱地说,“你总是能给我惊喜,真是叫我受不了……”
罗德拿起他的手,将他沾着鱼酱的手指含入口中。
尼禄被这一幕冲击,猛地弹坐起来,双眼通红地盯着他。
“一会我希望你粗暴点。”罗德贴近他耳边说,“我的主人……”
第59章 不可能的和解
到了夜晚,罗马城内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黑暗中就象被剪碎的亮片。
罗德戴上长檐帽,将帽带打结在靠近喉结的地方。他和几名火警将水泵搬上马车,转身望向曲折脏乱的街道。
这里是拉丁姆区,罗马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很大一部分是房屋密集的贫民区,只有贵族才能住上独立的别墅,平民只能住在拥挤的公寓楼里。平房上再堆一层平房,组成歪歪扭扭的公寓楼,最高的楼层没有流动水,租金越往上就越低廉。
罗德仰起头,微凸的喉结毕现,呈现出一个尖角,“这种公寓楼最容易发生火灾。”
他扶着长檐帽,对身旁的一帮下属说:“等会巡查时,一定要排除所有火源,包括散落的木柴和被人遗弃的橄榄油瓶。”
他的下属们闷声不吭系着帽带,斜眼看他一眼,没有做出回应。他们的目光没什么善意,从四面八方飞快地看过来,就象挑不尽的鱼刺。
罗德突然意识到,今晚还没有一个火警向他行礼。他将水泵拴好,严肃地问:“你们没听见我说什么吗?”
下属们戴正帽子,周围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就象约定好一样都闭着嘴。
离罗德最近的一个火警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就象被逼迫一样开口道:“才刚下过雪,地上还有积水,怎么可能会有火灾……”
他的鼻子皱着,说话瓮声瓮气,始终不以正眼去看他的上司。
罗德知道自己在坊间的名声极差,但在亲身感受时还是有些震惊。
尤其是连下属都拒绝听从自己的命令时。
“你们最好认真起来。”他说,“一旦发生火灾,不仅我会被治罪,你们也会面临一顿带刺的鞭笞……”
他的话音未落,空中忽然炸出火光,紧接着一声巨响从前方传来,地面随之晃荡一下。罗德下意识扶住砖石砌成的墙,灰土在墙缝间簌簌而落。他的帽檐上落不少脏土。
还在穿戴的火警们被灰土呛得咳嗽。他们东倒西歪,胳膊在充满烟尘的空气中乱挥,就象一滩陷进蜂蜜的黑蚂蚁。
“老天爷……”一个火警一抹鼻子,人中处划出一道黑迹,“庞贝的火山又复活了吗……”
罗德掩住口鼻,往前方看过去,火光象金球一样瞬间倒映在他黑色的眼底。
黑烟翻滚着上升,被火焰照成墨蓝色,火舌好象一条赤红的蛇信子舔向夜空。尖叫声四起,奴隶摔掉头顶的陶罐,妇女提着睡袍赤脚逃命。僵立的火警被人群冲撞,差点摔倒在石板路上。
罗德纹丝不动地站着。他好象被蜡慢慢封住耳朵,吵闹声逐渐隔绝。
他的神识一瞬间游移到前世。
当年,一场三天三夜的火灾几乎毁掉整个罗马。元老院指责尼禄,认为他为建造新宫殿而故意纵火。自那时,尼禄的命运开始走下坡路。
那场载入史册的火灾,正是发生在罗马城的闹市区,拉丁姆区。
罗德的耳边里瞬间涌起一阵噪音。
他将帽带勒得更紧,抓住马头的绳索,一抬脚就翻上马背,“还愣着干什么?”
他握起马鞭,对着还在发愣的火警说:“还不快去灭火?!”
火警们好象死人回魂一样缓过神,忙乱地提起水桶。几名火警推起攻城时才会用的投石器。这种装备可以拆除着火的房屋,制造出隔离带。等级低的火警手拿铁钩,用来拉倒燃烧的东西。他们把被子浸满水,一层层堆放在牛车上。
……
尼禄站在皇帝的宫殿前,跟随他的家奴替他摘下暗红色的羊毛披肩,摇响金制的铃铛。门内随即有一名高级奴隶出来,手捧一只毛刷,跪在尼禄靴前。
就在刚才,尼禄接到阿格里皮娜的命令,来参加皇帝举办的晚宴。
奴隶用毛刷扫净靴底的灰。这样可以防止客人的鞋子弄脏昂贵的马赛克地板。皇帝家的马赛克地板用料讲究,上面的图案是怀抱花瓶的维纳斯女神。
尼禄看一眼灯火通明的殿里,用脚挥去奴隶,直接踩过维纳斯的脸蛋走了进去。
一阵带有海鲜饭香的热风,和明黄的灯光一起,直直打在他脸上。
厨师在冒着热汽的黑面包上撒芹菜粒,这能增加食物的香味。女奴将榛子捣碎,用细长的调羹挖出碎粒,放在烤好的鲣鱼肉上。四个奴隶合力抬进来一只铜制圆盘,上面有十二种菜,按照黄道十二宫的方位摆放。克劳狄乌斯最爱的茴香烤蘑菇就放在天蝎宫。
尼禄脱掉靴子,在滴了香水的铜盆里洗了脚。他赤脚踩过丝绒毯,躺到侧边的沙发上。
主位沙发上的克劳狄乌斯斜起眼睛瞧他一眼,又默默将视线移走。
“哼……”他从鼻孔发出微弱的气声。
克劳狄乌斯用尖角形的银勺盛出几片烤蘑菇,又从圆盘的处女宫叉出被阉割母猪的卵巢,撒上一些奶酪丝。他赌气似的,将这些一口吞下。
尼禄拒绝跟他的女儿通婚,皇帝就故意冷落他。
阿格里皮娜梳妆完毕,由女奴扶着从帘帐后面走来。
她把头发全都用纱巾包起来,只在鬓边垂下两缕螺旋形的发绺。
“你来了。”她平淡地说,动作自然躺在皇帝身边。
克劳狄乌斯咳了咳,下意识扭着身体往旁边挪,与她隔出一些空间。
尼禄将餐布铺好,“没有别的客人吗?”
阿格里皮娜将双手张开,让女奴擦净。她用那双总是又冷又毒的眼睛看着他,说道:“这场晚宴,是因为你才举办的。”
她将鲣鱼肉里的鱼刺捏掉,用平勺递进克劳狄乌斯的餐盘里,“上一次,因为你的少不更事和年轻气盛,我们闹了一些不愉快。希望今天你们可以和解。 ”
克劳狄乌斯用叉子叉起鱼肉,一口塞进嘴里。他不情不愿地翻起垂皱的眼皮,
“我本想把屋大维娅也叫来。”他一边咀嚼鱼肉一边说,“但你的母亲拦住了我……”
“她还在怨恨尼禄。”阿格里皮娜打断他,眼神象寒潭一样冷冰冰的。她用纱袖拂去给她倒酒的女奴,“现在还不是他们能够和解的时候。”
尼禄神色阴冷。他从果盘里捏掉一颗紫葡萄,一丝一丝剥掉它的皮。
克劳狄乌斯歪着身体,一只脚垂下去,让他的修脚奴给他修剪指甲。
“这段时间,我消瘦很多。我甚至梦见自己从飞翔的金牛背上摔下来……”他郁郁地说,“这真是个不详的梦,据说凯撒被刺杀的前一夜也做了类似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