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里皮娜截去他的话:“罗马的平民和贵族无一不臣服您。相信我,您会长命百岁的。医生告诉我您的身体就象公牛一样健康。”
“唉……”克劳狄乌斯摸了摸自己瘪进去的腮帮,“我一直在变老变瘦。泛滥的洪水、阳奉阴违的元老、怨天尤人的民众……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不过是历史的人质,是不作为的神明的替罪羊。”
尼禄默不作声,将鲣鱼肉送入口中。
阿格里皮娜看到冷眼旁观的儿子,巧妙地转开话锋:“说到洪水……尼禄,这件事一直是你在负责治理。有什么成果吗?”
她竭力凸显尼禄的功绩,“听说你修建了水槽,有引流的效果……”
尼禄将口中的食物吞咽下去,才开口道:“效果有,但是并不大。”
他把勺子横着平放在杯口,这样可以阻止奴隶为他添加葡萄汁。“洪水反反复复,简直象一滩有意识的粘液。我庄园的山脚下,原本是贩卖蜂蜜和鱼肉的市场,如今被冲刷成一条浑浊不清的河流。”
阿格里皮娜翻了个白眼,“可你手下的行政官告诉我,新水槽的效果斐然。你这个孩子,总是象你父亲一样,长着一双浅色眼睛,却只去看黑色……”
她忽然意识到身边还有克劳狄乌斯,连忙闭上嘴,斜着眼睛偷瞄皇帝一眼。
克劳狄乌斯给烤蘑菇都撒上酱汁,细细咀嚼着,没任何异样。这个皇帝经历过他的上一任皇后,相当大度,可以容忍任何其他丈夫都不能容忍的事。
阿格里皮娜给皇帝递上一杯用接骨木花酿成的昂贵饮料,说道:“可是,这种品质也会让他成为一个严谨的执政者,不是吗?”
她在努力促成儿子与皇帝和解。
克劳狄乌斯悻悻地瞄着尼禄,以他惯用的窝囊语气说:“尼禄也有执着的品质,他执着得就象一头认定了攻击目标的斗牛。”
尼禄慢腾腾地用毛巾擦了手,不冷不热地瞟他一眼。
克劳狄乌斯阴阳怪气地说:“他不愿娶一个嫁妆贵重、血统尊贵的王女,却可以罔顾街头巷议,象对待爱妻一样对待他来路不明的亲卫……”
尼禄猛地攥紧毛巾,嘴唇有些颤抖。他一语不发,许久才逐渐松开手里的毛巾。
克劳狄乌斯絮絮叨叨:“我最爱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另一种生命形式,是我血肉的衍生,是我留存于世的证据,我真希望把整个世界都送给她。她要是男孩,我付出性命也要保她戴上桂冠;可她既然是女孩,我就要让她能与皇帝平起平坐!”
他提高嗓门,以一种煽动性的腔调说:“她的丈夫,必然是罗马的皇帝;或者说罗马的皇帝,必然娶她为妻。这是我就算被冥神接走、也要站在冥船上宣读的誓言!”
尼禄闷声,缓慢地低下头,烛光将他的银发照成老旧羊皮纸的铜黄色。
克劳狄乌斯见他沉默不语,更是气急,“尼禄啊……为何王座的继承人偏偏是你?为何罗马的储君只有你一个?罗马之大,竟找不出第二个会治理政务、会用希腊语说修辞的年轻贵族……”
阿格里皮娜的嘴角扯动几下。为了让尼禄成为唯一的储君,她找人暗杀了几名年轻贵族。这几个年龄不到十五岁的贵族们,都被刺死于上学途中,和陪同的教仆一起死于非命,之后再被伪装成抢劫或野兽撕咬的样子。
克劳狄乌斯的声音变得尖利:“我象一个被逼到尽头的老丈人。我一直都很想问你,也要求你给出诚实的回答:你为什么不娶我的女儿?”
尼禄看向他衰老的双眼,冷淡地回答道:“我不爱她。”
克劳狄乌斯悲从中来:“噢,就连王座和桂冠都不足以鼓舞你娶她吗……”
他被尼禄气得想哭,鼻腔一阵酸胀。一种和女儿同病相怜的情绪在他心里滋生,与他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懑合而为一了。这个一生没被他人放在心上的皇帝,此刻借以女儿的名义去宣泄愤懑;就象一个邪|教的创立者,以守护女神|的名义去捍卫自己臆想的道。
“我痛恨的不是你不爱她,而是你自始至终就没有瞧得起她,甚至在心里鄙夷她。这不是不爱,也不是势均力敌的基础上的不般配,而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全盘否定!岂止是一个‘不爱’就能概括的。我可怜的屋大维娅,我们父女俩是相同的命运,我们注定要独自行走这一生……”
尼禄从沙发上坐起来,用奴隶端上来的清水洗好手,一脸冷漠。
“我和你永远都不会和解了,尼禄。”克劳狄乌斯吸着塌陷的鼻子,恼怒地说,“我不会再把女儿嫁给你,也不可能让你有登帝的可能。你代表了这个世界对我们父女俩的所有恶意!”
阿格里皮娜听到这话,脸色一下子暗沉下去。她默不作声地翻过手里的餐刀,刀刃反射的一道光晃过她面色不佳的脸。
这时,皇帝蓄养的家奴从殿外跑进来,前额渗出几滴汗珠。他双膝下跪,皇帝赏赐他的黄金护膝与大理石地板碰触出声响。
“很遗憾打扰您,主人,以及……多米提乌斯大人。”他尽量稳住发抖的脊背。
尼禄正抬起一只脚,一旁跪下的奴隶手里提着靴子,准备为主人重新穿靴。
奴隶弯曲着脊背说:“拉丁姆区发生了火灾,很多火警和平民都受了伤。”
尼禄心中一凉,手脚都变得冰冷起来。他放下腿,警觉地问:“什么意思?”
奴隶低下头,避开他质问的眼光,继续道:“火情不大,但伤亡很重。一个火警说,他们用尽城内的投石机、水泵和水管,就这样还是死了很多人。火灾发生在闹市区,那里的住户密集到放眼全罗马也是数一数二的……”
“为什么出面的是普通的火警?火事警长呢?”尼禄猛然站起来,“我的罗德呢?!”
奴隶神色为难,“警长……据说是失踪了……”
尼禄这一瞬间仿佛听到血液涌撞上头顶的巨响,“失踪了?!”
“大火已经扑灭,火警队开始清点人数,但作为警长的他并没有到场……”奴隶一点点挤出声音,“但或许现在已经到场了也说不准……”
尼禄浑浑噩噩地套上靴子,殿内通明的烛光照得他眼睛发疼,“准备马车。”他思维混乱地说,“我要去拉丁姆……”
他的手心冒出冷汗,铁打的靴底在地板上踩出紊乱的哒哒声。
克劳狄乌斯瞥过他的背影,将餐具往盘子里一扔,愤愤不平地说:“他就象是中了巫术,他被罪人之子蛊惑了。很抱歉,阿格里皮娜,就算他是你的儿子,我也无法把女儿和罗马交给一个中了巫术的人。”
阿格里皮娜出奇地镇定。她安静地吃完盘中的水果块,抬起头看她的叔父一眼,平淡地说:“您最爱的烤蘑菇都要凉了,叔父。为了不叫它尝起来有腥味,您最好现在就吃掉它。”
克劳狄乌斯感到眼前的场景有种莫可名状的别扭。
第60章 长着胡须的女人
尼禄赶到拉丁姆区时,已经快要天亮了。
灰白色的天幕下,乌云般的灰烬翻滚在空中,就象是从天幕的破洞里漏出来的。一大片公寓被烧得只剩废墟,仿佛一具具被剔除血肉的骸骨。
四周人流不断,火警们用牛车推走破碎的建筑,奴隶抬着被烧得残缺不全的身体。焦糊味渗透在空气中,从全部的方位蔓延过来。刺鼻的味道胀满人类的所有感知。
尼禄僵直地站在废墟中间,红托加袍,苍白的银发。他是当前这灰黑场景中,唯一一个可称之为色彩的东西。
一名火警战战兢兢地上前,他脸上尽是灰烬和汗液混合而成的黑印。
“多米提乌斯大人……”他卑躬屈膝地说,“我们在所有还竖着的墙壁上贴了标识,警长如果还能看到,他会找到这里的……”
尼禄突然暴躁起来,揪住火警的衣领猛地将他拽过来,“他一定会看到!注意你的言辞。”
他推开火警,自己象站不稳一样,靠在一面被熏黑的墙壁上。他顺着墙面慢慢蹲下来,扬起头,看向前方被火卷过的平地。
建筑的废墟被扒拉到两边,腾出中间一大片空地。尼禄的眼光毫无遮挡,直直到达天边尽头。在他的视野里,两侧高高的废墟在尽头交汇于一点。灰烟拢成的云雾象在捕猎的鳄鱼一样,静悄悄地游过天空。
尼禄两睫之间的水汽越来越重,视野里的景物晕成几个灰色色块。
一个黑点凭空出现在废墟交汇的尽头。
尼禄狠狠眨一下眼睛,用手背抹去眼眶里的水雾。
尽管相隔很远,他立刻认出那是他的罗德。
罗德的身影夹在他视野正中间。这团黑点攒动着,地平线在他后面横亘而过,将视野分割成上下两个色块,上面是灰白的天空,下面是灰黑的地面。那团黑点象日蚀一样越来越大,主宰四周一切灰暗的色调。
尼禄看着罗德一步步走到眼前。
罗德满身都是灰尘,黑衣黑帽。他拿掉长檐帽,用指头弹掉帽檐的积灰,素净的五官隐在散乱的长发之内,在没有彩色的黑白背景下,显出一种古朴的气质。
“你的眼睛红了。”他把鬓边的头发捋到耳后,“我还没死。”
尼禄用后背抵着墙壁又站起来。他软着双腿摇晃几步,紧盯罗德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象在梦游一样。
“你去哪儿了?”他象刚刚梦醒一样,“我让人找了你一夜。”
罗德踩到高处,坐在一只四分五裂的水泥块上。他叉开双腿,低伏着背,手肘弯着置于双膝,一副凌驾万物的姿态。尼禄逆着天光仰视他,只能看见一副黑漆漆的剪影。
尼禄产生一种抓不住他的惊恐。
“我在一间被炸毁的商铺里。”罗德的声音从那个黑影里传来,“它的爆炸是这场火灾的起源。”
尼禄的眼睛被他背后的天光刺痛,“你找到什么了吗?”
“没有。”罗德说,“所有的东西都被炸成了渣子和黑炭,我几乎一无所获。”
尼禄顺着剪影的流线,一直瞥到他脚下的青苔。那抹苔绿色宛如寄生一般,附在碎掉的墙根处。
“拉丁姆的冬天潮湿得可以把被子挤出水。”他思索着说,“这种天气下的爆炸,可以说很不寻常。”
“不寻常的不止这一处。”罗德说,“我们在救火时,发现有一大批奴隶在自发地救火,而且很有组织,这非常奇怪。我不相信久居底层、从未接受过他人善意的他们会和无私的神明一样去灭火。不得不承认,在鄙夷和恶意里成长的奴隶,是罗马社会里整体素质最低贱的。”
尼禄警然,“那这些奴隶呢?”
“我们遣散了他们,毕竟他们连投石器和水泵都没有,只有低级的水管。留在救火现场,只会碍事。”
罗德这么说着,传出一声轻笑:“他们看到我们时,表现得很惊讶,或许是没想到火警队这么快就赶到。当然了,这要感谢我那些不听指挥的下属,是他们拖拖拉拉,才让队伍没走远。”
尼禄气恼地说:“我要革除他们的职务。”
“不必。”罗德的剪影摇了摇头,“只要担任火事总长的是我,火警就永远不会听话。火警都是从服役军人里挑选的,好斗又不服输的军人,怎肯向一个罪人的血脉俯首称臣。”
罗德的肩膀相当平直,线条刚硬。他的毕身刚强被尼禄尽揽眼中。尼禄骨鲠在喉,只有他知道这身刚强其实起源于无助和孤独;他看透了他的坚强,只觉得心痛。
罗德坐直身体,胳膊往后一撑,长到肩胛的黑发被冷风吹得晃来晃去。
“闹市区发生火灾,范围不大,但死伤严重,仅仅一夜就找出一百多具黑炭一样的尸体。”他停顿一下,继续道,“我想我很快就会被免职、治罪。”
“只要我在,没人会治你的罪。”尼禄坚决地说。
“可你不能阻止别人对我的口诛笔伐。我已经预见,诗人将用我的名字命名史诗里的妖邪,妇女将污化我的形象以吓唬她们不爱睡觉的孩子,而你将以昏君或蠢人的形象被贵族和平民议论。”罗德以轻蔑的口气自嘲道,“其实现在已经如此了。”
尼禄仰望他的剪影,深深感到一股脱力感。
皇室血脉带给他的自信、由钱权撑起的威严,此刻都被无法控制的现实击得粉碎。再要强和有权势的凡人,但凡遇到命运的洗劫,都会变得毫无尊严。
“我要你免去我作为亲卫和火事总长的职位,并且和你分开。”罗德抬头面对烟翳满满的天空,“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拖累到你,也是因为……”
他闭上眼,嘴唇也呡起来,沉默了仿佛有水钟耗尽那么久,才缓缓吐出:“也是因为我真的累了。”
尼禄如堕冰窖,“可以……”他虚弱地回应道。
他下意识攥起拳头,“但是,这段时间你要住在我的新庄园里,并且允许我偷偷去看你。这是我最大的妥协了,罗德。”
罗德应付似的轻轻点头。
……
尤利乌斯的别墅里,每隔三五步就会站着一个身着暴露的阉奴或女奴。
自从上次的火灾,尤利乌斯变本加厉,生活极尽淫|糜。
一个裸着上半身的阉奴爬到尤利乌斯脚下,捧起他的一只脚,让脚底在自己的胸膛上摩擦。尤利乌斯恶趣味地,蜷起脚趾用力夹他的皮肉。阉奴讨好地笑,柔软的嘴唇不断亲吻主人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