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初敛飞快地瞥了一眼顾容,见后者没有太大反应, 稍微松了一口气,一个错步上前,遮住了两人之间可能有的视线交错,微弯腰对徐书烟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说:“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出城去躲一阵子?”
这可不是提问的好时候, 人来都来了,再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徐书烟停下步伐,无奈地冲他笑了笑,正想嘴硬说顾容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有什么好躲的,转而又想起来什么一般,掀了掀眼皮子扫向霍显——
后者抬起手挠挠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事儿是因为他跑去戏园献殷勤给忘到天边外算是办砸了,只是模棱两可的说:“我找着小裁缝的时候都下午了,顾司令已经进了城。”
白初敛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用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拍了拍徐书烟的肩膀,直起腰头也不回地问:“让你做的事,你怎么教给一个脑子塞进裤裆里的人去办?”
这一句话骂了两个人。
看到白毅这会儿脸上表情也有些收不住,压低了帽檐之前,送给了霍军长一记冷眼。
霍显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些怕白家这对阴阳怪气的父子——没办法,大的给他发俸禄,他的靠山吃山;小的他不服气是不服气,也不是没撩袖子干过架,只是实在打不过。
眼下被白毅送了记冷眼,霍显摸了摸鼻尖,假装无事发生看向脚上的军靴。
而显然徐书烟没有心情在这同他们演这出哑剧,手揩了下马褂上并不存在的皱褶,他抬起头冲着白初敛低低道:“那我先走了。”
白初敛点点头,没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头疼地做驱赶状。
徐书烟得了允许,心中松了一口气,抬脚便往外走。
结果人刚走到门口。
这时候,身后忽然响起清冷又磁性的低音——
“相聚总算是缘分,这也有十余年未见,人来都来了,徐先生不若一同上来叙旧?”
徐书烟人僵在了门槛边,保持着一只脚刚迈出去的姿势。
猛地回过头去,就看见站在楼梯上一半的男人垂眼看着这边,帽檐下目光冰冷如蛇,闪烁着阴郁的光芒。
徐书烟心往下沉了沉,不知道这顾容又想要做什么,当然也不想知道——
毕竟这人向来如此,他想做的,对徐书烟来说大概永远都不是什么好事。
“不必了。”
黑发年轻人眉眼淡然,转身对着男人露出个疏远而礼貌的微笑。
言罢,他收了目光,要走出酒楼。
只是这时候,酒楼外两个原本守在门口的士兵忽然上前挡住了门口,也拦住了他的去路。
“跟你好好说话便听不懂,是吗?”顾容淡淡道,“自己有腿不愿走,非要人硬请?”
他这说话的句式和语气,可绝对不是对久别重逢的君子之交友人会用的。
顾容身上的军装代表着他那让人拍马都赶不上的身份和地位,而徐书烟只是一个小小的裁缝,众人不明所以这样的贵人和一个裁缝店的裁缝能有什么交情,于是纷纷看过来。
酒楼里的气氛一时间变得相当微妙。
这古盐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来来往往的大多数都认识,徐书烟不愿意再傻站在那被人看了笑话,犹豫了一下便还是将迈出门的那只脚缩了回来。
路过白初敛的时候感觉到他微微蹙眉,似乎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他反而冷静了下来,转过头冲着他微微一笑。
那目光柔和而温润,与好友的默契可见一般。
站在台阶上的男人将脚底那些人的互动看在眼里,漆黑的眸光变得更沉,抬手压了压帽檐,他挂着冰冷的表情扬了扬下巴,对身边早就被吓得一脑门冷汗的引路小二说:“带路。”
一众人陆续上楼。
……
入了包厢众人入席,没一会儿历参谋居然也到了。
徐书烟挨着白初敛坐下,白毅看了他一眼,提醒自己若不是有这人他恐怕还在棺材里发臭,又看了看见白初敛一边位置被占,愣了愣只能隔着几个人坐下的历封决……他忍了下来,绕到了白初敛的另外一边,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
没一会儿菜便上了。
喜来凤酒楼是家百年老店,做酒席的席面向来漂亮——凉菜和热菜摆了一桌子加一个佛跳墙,佛跳墙下了重料,海参和鲍鱼个头十分客观,花胶金黄,汤底浓白。
徐书烟今天中午本来就没好好吃,下午睡了个不安稳的觉,这会儿见这一桌子的菜,倒是真的饿了……
既来之,则安之,他干脆挽了挽袖子,便给自己盛汤暖胃。
一桌子跺下脚古盐城都要震三震的大人物,他一个小小的裁缝却眉毛都没有抖一下,自顾自地举筷子做了开席的那人,坐在徐书烟右手边的霍显眉毛抖了下,心想这人是不是不要命了。
然而。
事实上,桌边的两位大人物却意外的什么都没有说——
白初敛垂眼同顾容说北方军务上的事,声音都不曾顿一下,手上却是长了眼睛似的把自己的碗往徐书烟那边推了推;
顾容起先也是毫无反应,只是在白初敛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目光扫了眼白大帅手边的空碗。
徐书烟给自己弄了碗汤,又顺便给白初敛弄了碗。
没有察觉顾容的目光,只是感觉到白毅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对着这向来嫌少有表情的副官笑了笑:“看什么,白副官也要?”
白毅脸上露出个,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都表情。
要不是气氛不大对,霍显几乎想要为这狗胆包天的裁缝的过人胆量响亮鼓掌。
此时,顾容身边的副官意识到他家长官正垂眼盯着那佛跳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便主动拦过活替长官添了汤——
顾容也是真的喝了。
只是那香浓的汤几乎是刚碰到那薄唇,男人便蹙眉将勺往碗中一扔:“腥,这喜来凤酒楼越发不如以往了。”
桌边众人面面相觑。
唯独徐书烟,眉眼淡定地将一勺汤喂入口中,香,浓,鲜……热腾腾的汤下肚胃都暖了,好喝得人舌头都想要吞下去。
无论第几次有机会尝这喜来凤酒楼招牌佛跳墙那都是一如既往地好……什么腥,都是矫情。
……
徐书烟自顾自吃的欢快。
那边白初敛和顾容反而没怎么动筷子,屋子里都是自己人,加徐书烟一个埋头苦吃的傻裁缝,他们讲话没什么避讳,聊军政聊物资聊时局,仿佛有讲不完的话。
一顿饭下来,这么好的菜他们没怎么碰,倒是酒喝了不少。
等到月上柳梢头。
这街道上热闹起来了,吹拉弹唱河上乐便响了起来。
酒足饭饱,门外听闻两位长官都到齐有了别样心思的人便也都来了,不一会儿门被敲响,几个抱着琵琶或者别的乐器的歌女便陆续进来了,也不知道是下面哪位画蛇添足的人送来的——
本来么,大老爷们喝酒,自己互相倒酒也颇没意思。
徐书烟本来就滴酒未沾,这会儿余光瞥见那琵琶女坐在顾容身边,琵琶早就扔到一旁,半边婀娜身姿靠在顾司令身上,拂琴的手执酒送至他唇边……
男人看也不看,拉过那软若无骨的手,就着喝干净了杯子里的酒液。
琵琶女像是没想到这位人物如此捧场,愣了一下,顿时笑得更加柔情惬意,白嫩的脸蛋上飞上一抹霞红,当真欢喜。
顾容却视若无睹,还在侧着头与白初敛说话。
这时候徐书烟已经吃饱了,被屋子里的胭脂味忽然熏得反胃,正想站起来告辞,这时候身边挨着坐下了个看上去只有十六七的小姑娘,梳着乖巧的头,怯生生地望着他。
徐书烟一愣,扫了眼周围意识到眼前的这小丫头可能是初来乍到,被赶鸭子上架,眨了眨眼,笑道:“我不喝酒。”
那小丫头立刻急了。
本就紧张。
这会儿又被拒绝,想到照顾不好贵人回去要挨怎么样的罚,她也像是豁出去了般,抓过一杯酒往自己的嘴里道,憋红了脸,便要来吻黑发年轻人的唇——
那温暖的身子靠过来的瞬间,徐书烟的头发都快竖了起来。
白初敛余光瞥见他这老友要“受袭”,好笑地放下酒杯,正想示意旁边刚拒绝了女人,“洁身自好”正满脸看好戏的霍显别看戏了赶紧救救他。
这时候,酒桌另外一边传来一声惊叫。
伴随着“咚”的一声巨响,原本几乎快要坐到顾容腿上的那琵琶女被扔到了地上,高大的男人站了起来,垂眼看她。
脸上无甚表情。
却如同看蝼蚁般自带高高在上的冰冷从容。
“手往哪摸?”他声音无起伏地轻蔑道,“倒是天大的胆子。”
那琵琶女显然不知眼前这人为什么说变脸就变脸,一张俏脸煞白,双目含泪不知所措……连带着吓坏了屋子里其他原本还抱着不纯旖旎心思的其他歌女,连带着徐书烟身边那个,更是被吓退得要有三尺远。
徐书烟得了自由,自然不再去嫌弃顾容翻脸比翻书还快,堪比神经病。
自顾自地站起来,趁着气氛沉默,目光放空扔下一句“夜色已深,徐某还有别事,就此告辞”正想转身走——
这时候,身后顾容懒洋洋的声音响起:“站住。”
徐书烟回头。
顾容冲他笑了笑:“过来给我倒酒。”
目光中闪烁的挑衅几乎是肆无忌惮。
刀似的目光扫过黑发年轻人衣襟上方才躲避不急蹭上的嫣红口脂,目光戛然变得更加阴沉。
“……”徐书烟脸色微变,“不知顾司令为何提出这种要求,徐某一介裁缝,做不来这种伺候贵人的事,眼下有了下头人奉上伺候的女人,顾司令何必再让徐某这等粗人——”
粉饰太平的声音被顾容响亮的冷笑打断。
“不要他们,”顾容微蹙眉,看似不耐烦地抬手扯开了原本扣得一丝不苟的衬衫,露出一截精致锁骨,他修长的指尖隔空点了点徐书烟,“我就要你。”
看着是喝多了。
徐书烟向来不屑跟醉鬼辩驳。
瞥了眼房中除了白初敛和历封决,剩下完全不知缘由颇有些目瞪口呆不知这是唱得的其他众人,脸上深情更加冷漠。
抬脚要走,这时候,一个酒杯在他的腿边炸开。
“我叫你过来,你再给我走一个试试?”身后男人近乎于一字一顿地道,“你那条腿是不是彻底不想要了?”
男人这番话,伴随着外头忽然一阵响雷,倾盆暴雨而下。
从窗外吹入的水汽,让徐书烟那边有顽疾的腿,又阵阵疼痛了起来。
第93章
重新回到桌边, 拖出顾容身边的椅子坐下的时候, 徐书烟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不过是倒个酒而已,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头,身穿军装腰间别着枪的人说话最作数,而他徐书烟不过是寻常老板姓而已。
乐观一点想, 万一这个人喝酒喝死了呢?
在一桌子人或看戏或担忧的目光注视下, 徐书烟倒了一杯酒, 不动声色地将瓷白的酒杯推到男人的手边……稍一顿, 撩了撩睫毛看向面前的男人, 微微一笑:“顾司令,酒。”
顾容没动。
甚至对于他的温驯与顺从,从眼底闪过一丝厌恶,就好像身边的这个人就是全世界最令他厌恶的存在——
虽然明明是他把他叫到自己身边的。
顾容不会承认自己这是在自讨没趣, 所以他没有犹豫便把这份负面的情绪推脱到了黑发年轻人的头上。
取下了手套的手指修长,常年握枪所以带着薄茧, 他屈指扣了扣桌边, 淡淡道:“你这算什么伺候人,方才那歌女怎么做的没看见么?”
“子湛……”
白初敛微微蹙眉, 警告性地叫了顾司令的字,以此提示顾容有些过了。
毕竟大家都是旧相识,哪怕从前发生过什么不愉快,这么多年过去,实在没有必要闹得那么难看。
然而顾容却无动于衷, 只是懒洋洋地挥挥手示意白初敛不要多管闲事,便重新将目光放到了身边黑发年轻人的脸上,一瞬间心情好像变得很好,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像是打定了注意要看他怎么办。
徐书烟没多大反应,反而是旁边的霍显终于嗅到了空气中非同一般的火药味——
他知道徐书烟这个人,虽然不熟,这人又是个肩不能扛的小裁缝,但是从不多的接触来看,他断定这人是外柔内刚的类型……平日里总是温和地笑着,实际上心高气傲,他不一定看得上谁。
平日里他在帅府走动,从上到下包括白副官在内都对他和颜悦色……除却腿脚不方便,却从来没有人敢因此嘲笑他,古盐城上上下下,见了他谁不叫一声“徐老板”?
也许,白大帅都不一定有他这么骄傲。
这样的人,面对顾司令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逼迫,他会如何?
霍显有些后悔自己下午的时候被爱冲昏了脑袋,真的把脑子掉进了裤裆里,如果他早一点能来提醒这小裁缝,他也不会遭这些罪。
眼下他又能怎么办呢?
是跳起来,如同贞洁烈女一般义愤填膺地指责顾司令无理取闹将他当做戏子暗娼?还是将酒杯举起来直接将酒液泼洒到顾司令的脸上,然后惹怒他,最后结结实实地吃一粒枪子,干净利落地踏上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