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们沉默着狼狈着:“小少爷……”
萧景澜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又一口鲜血喷出。
黑衣人痛苦地颤抖着:“是……是戚无行派人传信回京,说……说小少爷您跳下城墙而死。皇后……皇后本就为了萧太后过世之事心情抑郁不安,又……又听闻小少爷跳墙,一时……一时心魂俱碎,服毒……自尽了……”
萧景澜摇摇晃晃地站在风中,那张清秀柔美的脸映着月光和崇吾郡呼啸的风沙,被残忍的天命雕刻出锋利的模样。
他轻轻颤抖着,慢慢擦去嘴角的鲜血:“服毒自尽……我大哥他……服毒自尽了……”
黑衣人们急忙说:“小少爷,您……您不要太伤心了,既然你还活着,我们就送你离开崇吾郡。皇后……皇后若泉下有知,也会放心些啊。”
萧景澜轻轻摆手:“你们回去吧。”
黑衣人们不肯,苦苦哀求:“小少爷……”
萧景澜的声音轻若浮萍飞絮,在呼啸的风沙中几乎听不到声音:“我以为……只要我认命,就不会再有人,因我而死。我错了,是我……是我错了。我天生便是个祸根,爱我的,怜我的,甚至想要救我的,都会因我而死。你们……走吧。”
黑衣人们担忧地拦住他的去路:“小少爷,皇后已经去了,我们一定要带你离开这里……”
萧景澜轻声说:“你们回去吧,戚无行……待我很好,他是边关大将,你们也看开些。大哥已经走了,从此之后……你们也各自谋生,不必再为萧家奔波了。”
黑衣人不肯走:“可是小少爷你……”
萧景澜轻轻笑起来:“戚无行待我很好,真的,他只是……不喜欢旁人离我太近,你们快些走吧,不要再来见我。”
他知道了,凡是在意他的人,都会死。
他就是个祸根,天生的。
戚无行把他囚禁在城中,让所有试图带他离开的人死掉,不管是褚英叡,还是他的大哥。
想还他自由的人,都死了。
这身血债,只要他活着,就只会越来越重,越来越多。
他走不了了,但他还能选择结束。
崇吾郡北方的城墙,为了防备草原骑兵而建立的那道城墙。
若跃下去,便可一了百了。
萧景澜自幼体弱。
他拿不起剑,骑不了马,走两步路就喘,活生生是个小废物。
可这一夜,他却爬着十余丈高的城墙,一步一步攀爬着台阶。
双腿发软,手指惨白,近乎手脚并用着,慢慢爬上那道城墙。
他从小怕累,又怕死,笨的出奇,却总想要好好活下去。
可他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
他的兄长,死了。
因他而死,在宫中服毒自尽,他甚至没来得及见兄长最后一面,只能在梦中哭喊着追逐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从此,人世间只剩他孤身一人,浑浑噩噩的活着。
或许从此不知世事,或许还会害死更多的人。
戚无行对他的执念已成痴狂,凡是试图带他离开的人,都会死在戚无行手中。
他的兄长为他而死了,他又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萧景澜吃力地缓缓爬上台阶,苍白的手指抓着落满风沙的石头,无声的泪缓缓落在尘埃里。
他低低地哽咽着:“大哥……我来陪你……我来……向戚家……赎罪……”
戚无行做噩梦了。
他没有告诉萧景澜为何会回来的这么迟,因为他在长夜山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伏击。
有南廷军营的火器,挽弓的是萧家的旧人。
那些人像疯了一样攻击他,要与他同归于尽。
戚无行差点死在长夜山外。
直到他回到军中,才收到了京中传来的密报。
皇后,自尽了。
皇上三道加急令符飞到崇吾郡,质问他萧景澜为何自尽。
事到如今,他已无路可走,只能继续两边隐瞒。
对皇上汇报萧景澜跳下城墙,严禁任何人向萧景澜透露皇后的死讯。
可他,却再也不敢看萧景澜干净的眼睛。
好像再看一眼,他都会在愧疚中发疯。
他梦到萧景澜冷冷地看着他,坐在他身边,举起匕首,狠狠插进了他的胸口中。
戚无行从噩梦中惊醒,胸口隐隐的作痛好像就是噩梦的来源。
窗外已经微微透出了一点明亮的天光。
戚无行下意识地想要抱住身边那具柔软的身子,却只摸到了冷冰冰的床榻。
戚无行从床上挣扎着站起来,大吼:“来人,来人!”
值夜的士兵急忙冲进来:“将军,将军!”
戚无行闷哼一声,捂住胸口的伤处,问:“萧景澜呢?”
士兵们愣了愣,说:“将军,萧景澜在城中闲逛了一会儿,往北城楼去了。”
萧景澜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
有时候,会有巡逻的士兵经过,可那些人知道他身份特殊,并没有理会他,只当他想要上城楼看风景。
当萧景澜站在 城墙上的时候,东方正好有太阳初升。
他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靠在城墙上,痛苦地喘息着。
北方上辽阔的荒漠和草原,皇上有令,在六月之前,不可打开城墙下的大门。
萧景澜挣扎着慢慢站起来,靠着女墙茫然看向远方。
他这一生,胆小懦弱,想要活着。
可如今,他终于还是活不下去了。
戚无行带着一身伤冲过来,沙哑着怒吼:“萧景澜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霞光落在戚无行的脸上,映着那些伤痕和胡茬。
这个男人拼着一身伤,为他带来了一包鲜槐花做甜汤。
或许,戚无行爱他吧。
那种入魔成狂的爱意,甚至逼死了这世上所有爱他疼他的人。
这样的爱,他萧景澜肖受不起。
萧景澜眼角泛着泪光,说:“戚无行,我欠你,我父亲……欠你,可我的大哥……他从未亏欠过任何人。他为什么死了……戚无行,我大哥为什么死了!”
戚无行无法解释,他心惊胆战地看着萧景澜纤细的身子倚在女墙边,胸口的伤口痛得撕心裂肺。
他只剩下一句苍白无力的解释:“澜澜……澜澜你听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皇后死,我没想过……澜澜……”
他以为,只要宫中以为萧景澜死了,就再也不会来要人,他就能真真正正地拥有他的小废物。
可他没有想到皇后会自尽,更没有想到,他千防万防,萧景澜还是知道了。
他那个走两步都会哭着喊累的小废物,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风吹乱了头发,吹走了泪痕。
萧景澜看了一眼关外的荒漠,流着泪,指着自己的小腹,说:“戚无行,我欠你戚家两条命。我一条,他一条,够还了。你放了自己,也放过这个人世,好不好?”
戚无行颤抖着摇头:“不……不……萧景澜,我不许……我不许……来人,快来人!给我把他抓下来,快!!!”
他伤的太重,已经无力冲上城墙,紧紧抱住他此生唯一珍重不舍的那个人。
萧景澜那双琉璃色的在晨曦温软的光华中看着他,哀切着,绝望着看他,轻轻闭上眼睛,向后一仰,跌下了城墙。
风和晨曦拥抱着他,萧景澜睁开眼睛看着天空,一朵云飘过,清澈的如同年幼的时光。
原来,逃离其实这么简单。
只要他想开了,不怕了,只要轻轻一跃,便可终结一切苦楚折磨。
只要,跳下去就好了。
崇吾郡中,响起了一声野兽重创似的嘶吼声:“萧景澜!!!!!”
萧景澜闭上眼睛,躺在了关外柔软的沙堆里,眼前漆黑一片的世界慢慢亮起了灯笼。
大哥在前面等他。
戚无行疯了似的冲向城门。
士兵们纷纷拦他:“将军!将军不可!皇上有令,城门不可开,城门绝对不能开啊!”
戚无行怒吼:“传我将领,三军集结,开城门!”
此时,北方茫茫荒漠上,盘踞已久的草原部落骑兵,集结大堆人马向崇吾郡袭来。
城墙上早已操练过无数遍的士兵们熟练地摆好阵型准备迎敌。
戚无行听着城墙外的马蹄声,重伤的身体摇摇欲坠。
这个时候……怎么偏偏上这个时候……
萧景澜跳下去,草原部落盘踞的队伍忽然开始入侵。
戚无行沉闷地喘息着:“开城门,放我一个人出去。”
士兵们说:“将军……将军……从那么高的城墙上摔下去,神仙也活不成了。等……等击退这波敌军,我们可以去把萧景澜的尸体收回来,将军!”
戚无行是个将军。
他在崇吾郡行军十年征战沙场,又怎会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崇吾郡的城墙是一道易守难攻如同天险的屏障,只要城门不开,外敌便很难入侵中原。
于是萧景澜跳下去了。
那个小傻子原来一点都不傻,知道自己跳下城墙后,戚无行就再也抓不住他。
多么聪明的一个……小傻子啊。
戚无行沉默着看向那座高高的城墙。
那个柔软天真的少年,纵身一跃,竟就想彻底了断他们都一切牵绊。
他不许!
他不许!!!
戚无行忍着伤痛,猛地拎起长刀,怒吼:“牵马过来,开城门!”
草原部落的骑兵已经来到城下,被城墙上落下的巨石和箭簇压得寸步难行。
这座孤城他们已经攻打了十年,因为城墙绵延千里,崇吾关是攻入中原的唯一突破口。
可今天,他们却看到那扇禁闭的城门,在远方缓缓打开了。
城门中有一人骑马而来,马鞭狠狠地抽着西北风沙烟尘,冲出了城门。
厚重的城门在那人身后慢慢关上。
一座孤城,一片荒漠。
三万铁骑,和城门下的那个人遥遥相对,草原上的铁骑竟不敢再动,生怕中原人有什么阴谋。
可戚无行却只是策马狂奔到城墙下,颤抖着俯身把半截身子埋进沙中的萧景澜抱起来,恶狠狠地揽在了自己怀中,沙哑着说:“你是我的……萧景澜,你别想摆脱我……你是我的!”
此时,草原上的骑兵终于明白了他出城的缘由。
感觉到被愚弄的骑兵们愤怒地冲过来,要杀死这个落单的士兵。
戚无行抱着怀中那具不知生死的躯体,紧紧抱着,一个疯子紧拥着他此生唯一眷恋不舍的温暖,在晨曦的光芒中迎着不远处奔来的三万铁骑。
兀烈可汗认出了他这个老冤家,狂笑一声,大吼:“活捉戚无行!”
三万草原男儿铺天盖地的呼喊如狂狼翻涌:“活捉戚无行!”
戚无行驻守边关的这些年,草原部落被逼得连连后退。
此人好战,能战,有心性沉稳缜密。六月前总是固守不出,等草原草木生长,男儿们回乡放牧,戚无行就会带兵直入草原腹地,劫掠屠杀,是草原十七部落所有人的噩梦。
可如今,这个噩梦却犯错了。
他在草原铁骑战意正盛的时候打开了城门,甚至孤身暴露在了荒漠中。
此时不抓,更待何时!
戚无行迎着骑兵,面无表情地吼:“放箭!”
城墙上的卫兵射下铺天盖地的箭簇,逼得骑兵不可近前。
可敌军主将的诱惑太过强烈,草原上的骑兵还是不顾箭雨往下上冲。
兀烈可汗怎么肯放过这样的机会。
他和戚无行彼此折磨了那么多年,如今戚无行终于算错了一回,把自己暴露在城门外的铁骑下,可汗绝不会放弃一个这样的机会。
他要活捉戚无行,他要戚无行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他要把戚无行带回草原,在大庭广众下审判处死,让草原十七部落明白,唯有他兀烈王,才是草原真正的救世者。
兀烈可汗带兵迎着滚石和箭雨,冲向了戚无行。
他越逼越近,惊愕地发现,戚无行怀中抱着一个人。
那人像是从城墙上跌下的,已经失去了生气,闭着眼睛,嘴角有鲜血滑落。
可汗愣了愣,却还是挥舞着上百斤重的铁锤,重重捶向戚无行的胸口。
戚无行为了护住怀中人,躲闪不及,被他捶下马,狼狈地吐出一口鲜血,跌倒在漫天风沙中。
兀烈可汗见之心喜,长啸一声,追着要把戚无行活捉。
戚无行紧紧抱着怀中柔软的身躯,似乎对自己的生死已经失去了念想 ,只想紧紧抱着那具身体吧,苍白的手指触碰着温软的肌肤,只觉得那片皮肤越来也冷,好像有什么活着的东西,在一点一点消散在风中。
戚无行在边疆十年,习惯了杀伐果断的日子,却从来不曾想到,原来人心……从不遂人愿。
他自以为,只要断绝了萧景澜回京的念想,那个柔软的小废物,就能一生一世留在他身边。
直到他死,都会留下来。
可他却错了,大错特错。
萧景澜是个废物,既无武功,又无心机。
可这个人世间最笨最蠢的小傻子,却也会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用最决绝的方式,和世上最偏执的疯子说再见。
戚无行在长夜山外受了伤,伤及肺腑,至今未曾痊愈,几回交锋,便在与兀烈可汗的交手中占了下风。
崇吾郡中的士兵见主将战况不利,只好打开城门,让大堆人马冲出崇吾郡,与草原部落的骑兵战成一团。
崇吾郡北关的荒漠上,崇吾守军与草原骑兵战做一团。
戚无行旧伤发作,只能凭借本能紧紧抱着萧景澜的身体,疯疯癫癫地不断低喃:“你是我的……澜澜……你是老天补偿给我的……你是我的……”
大口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溢出,戚无行喉中溢出的鲜血和萧景澜身上的血迹混在一处。
萧景澜不会再给他答案。
刀光剑影的惨烈厮杀中,戚无行只能听到自己近乎哀求的哭声。
“澜澜……别走……我求你……别走……”
已经沉寂数月的崇吾关外,一场鏖战厮杀了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