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年他听大哥的劝回了头,瞎刻一个宁国玉玺,再瞎编一个天命话本交差,是不是就能在父皇弥留之际,见父皇最后一面,然后质问父皇“为什么要逼迫母妃冤枉舅舅烧死薛家军”,然后父皇像小时候那样,摸着他的脑袋,对他说一句“父皇没骗你,父皇给你生了个弟弟”。
世上本没有解不开的结,可绳索的两端却没有人愿意商量解开的办法,反而拼命地拽,最终才变成了死疙瘩。
赵凌死过一次,凌迟三千刀疼得要命,也让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无数阴谋诡计交缠在一起,凑成了他们薛家的悲剧,可这不是最可怕的,阴谋诡计最可怕的,是点燃了仇恨的火种,让他险些失去初心。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心心念念想要杀周庚为楚笛听报仇,杀洛溢为薛家军报仇,甚至想要杀皇帝太后给母妃与舅舅报仇。
他感谢邝承宗,在他的初心将被黑暗吞没的的时候,给了他一束光。清霁国虽然不是他的故土,至少给了他一个能停下来歇一歇什么都不用想的角落。
大哥如今面临的抉择,与他那时候极其相似。一念错,步步错。
赵原只是个毫不知情的,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父皇与舅舅认可的皇子而已。
他赵景明的弟弟,流着赵家的血,可以生老病死,可以认罪伏诛,可以为国捐躯,但绝不不该死于无聊透顶的迷信与疑心病。
萧贵妃怀上孩子应该是意外,当年不大的丫头,与仰慕的皇上有了一夜情缘,懵懵懂懂的在没有名分的情况下,成了给子嗣单薄的皇家怀上小皇子的女人。但孩子的父亲快要死了,宫皇后善妒成性,手段狠毒,是绝对容不下这对没有他庇护的孤儿寡母。所以才会逼着将要登基的太子娶了萧家丫头,无需宠爱,至少能保护她们母子性命无忧。
可老皇帝没料到风波亭萧芦算的卦,帝王紫气,篡位之君,萧家视之为恐,赵起在社稷与理智之间,错选了前者。是不相信后继之人能把这破事儿处理好吗?
秘密被人知道了又如何,顶多在史书上加一笔皇族丑事,供后人消遣。自古明君有几个根正苗红的?赵原如能登上九五尊位,真的会被区区破事儿要挟住吗?
皇帝不是两个字,而是天下民心。
如果换做有人拿着个要挟他赵景明,他直接写圣旨把此事昭告天下,两巴掌呼不死他。
此行出远门,赵凌其实还有私心。
宁国最后一片玉玺,还有那个救了洛溢的黑衣人,似乎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或者找麻烦。
邝承宗、宁秋墨、宫思……三人都在二十年前的战争里失去过重要的东西,或者是国家,或者是亲人,如此推算,赵凌下意识的想到宁庄,宁国的庄王爷。
庄王府在宁国地位举足轻重,宁庄贵为王爷,手上还握有军权。五国联军伐宁之战,毁了他的富贵荣华,毁了他的前途锦绣,如今他只是洛王府里区区小侍卫长,被洛王妃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断袖来回使唤。
想想,非常符合那位黑衣人选人的要求。
梁都的暗卫无数,洛王府更是苍蝇飞不进来,悄悄把玉玺送给宁庄,恐怕不现实。
所以,得给那人制造接近宁庄的机会。
就这样,三人三马,趁着夜黑风高,从梁都出发了。
皇陵地处大梁的最东部,东临碧海西靠大山,据说是□□皇帝时期某位道士掐指一算,算出了整个大梁国境之中风水最好的地方,赵家的祖坟自此就定居在这海边的山谷之中。
赵凌上辈子没有入皇陵,本来要扔进乱葬岗的骨灰被洛溢给捡了回去,据说葬在一片美丽又宽广的漠北雪原上。
越往东走,靠近海边,人烟越稀少,因为海边的地不适合种粮食,附近又没有湖泊,住户都靠打鱼为生。渔民在渔船上拉网,收获颇丰,此时正赶上退潮时分,浪花层层褪去,逐渐露出金黄的沙滩。
赵凌赤着脚,在柔软的沙子里踩下一连串的脚印。
洛溢站在堤坝上看,他不喜欢沙子,容易蹭到靴子里,让他感到不适。而宁庄牵着三匹马,在远处等两人。
赵凌蹲下,翻开一块岩石,里面有小水坑,小螃蟹迅速的钻进了另一块石头缝子里。
他吃的多是湖里的大闸蟹,从来没见过这么小个子的蟹子。
翻开石头,又发现两只。
趁着还没跑掉,赵凌迅速用手去抓,结果抓了个空,抓了一把沙子。
就不信逮不到。
他已经很久没有集中精神做一件事了,自从成了洛王府另一个主人之后,他想做的事儿都被洛溢完全代劳,洛溢比他想象的要了解他,几乎所有的事儿,他才刚刚有想法,洛溢已经差人全部办好了。
区区小蟹,哪里逃得过他的五指山,一手翻开石头,另一手大力一挥,手心压住了水洼……蟹子不动了,难道……拍死了?
慌神的功夫,小蟹子八条腿儿迅速摆动,冲着一块大石头底下钻了进去。
蟹子聪明,知道装死。
连续几次失败后,他总算抓到一只。
“洛溢,快来看!”赵凌欢喜的跳到堤坝上,把小蟹子圈在掌心。
洛溢看着吐泡泡的小不点儿,本能的想要扔的远远的,但赵凌似乎是抓来送给他的,很想让他接过去,他深吸一口气,装作是个干净的死物,用手指夹住螃蟹。
嘶~
手指被螃蟹的钳子夹住了。
螃蟹把刚刚受到的欺负全都报复回去,洛溢的手指瞬间肿起来了个大包。
洛溢不想扫赵凌的兴致,即使手指又麻又痛,却不做声的收下螃蟹,把手背到身后。
赵凌又跳下去抓螃蟹去了,洛溢赶紧甩手腕,但螃蟹甩不掉,拽也拽不动,钳子死死的夹住就是不肯松。
“洛溢,下来跟我一起抓!”赵凌抓螃蟹上瘾,还不忘叫帮手。
洛王爷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想必是洁癖症的问题,沙子跟灰尘一个概念,就是颗粒大小的区别,洛溢不下来,赵凌只能自己玩了。
小螃蟹捏死简单,可赵凌好容易抓上来的,捏死了他一定会生气。十指连心,小伤口也是钻心的疼,洛溢忙转身向马处走,让宁庄想想办法。
可惜,宁侍卫的剑纵使能够披荆斩棘,却凌空挥舞好几下子,都没吓唬住这小小八条腿儿。
旁边几个渔家小孩,在树旁边跑边唱歌。
“它好像挺喜欢你的。”女孩嘻嘻的笑,“不是这样的,叔叔,把手给我。”
洛溢本能的把手往后缩,除了赵凌,谁碰他他都难受。
小女孩从地上拔了一根草,自己走过去,拿起洛溢的大手,说,“要这样才行。”
洛溢感觉小草在手指上划了一下,螃蟹的钳子忽然松开了,手指肿起来,刚才被堵塞的血流了回去。
小螃蟹掉到了地上,艰难的向海边爬。小女孩把小螃蟹捡起来,“叔叔,这个送我行吗?”
洛溢看赵凌又抓了不少,这只送小朋友应该不打紧吧,于是点点头。
小女孩抓着小蟹子跑走。
赵凌两手一把蟹子爬上堤坝,这次他抓的都是个子大的,还有许多海螺与蛤蜊,准备带走回去弄个海鲜汤,看洛溢把手指含在口中。
“多大了还吃手?”赵凌疑惑的看着那个不怎么协调的动作。
“……”
第40章
海边赵凌是头一次来,洛溢与宁庄倒是来过许多次。
“沿着此方向一直走,看见临海最高的一处山峰,翻过去就是皇陵地界了。附近好像有个镇子,叫落羽镇。”宁庄指着地图,“镇子不大,人们多以打鱼为生,自给自足,几乎不与外人来往,我们可以先在那处落脚。”
“小庄,最近有人接近你吗?”
宁庄每天都听王妃问一遍,耳朵都长茧子了,一路上别说是人,连个动物都没搭理他的。
“奇怪,按着道理,他该把握住这个机会。”已经离开梁都那么远,如果要趁虚而入,早就该现身了。
难道是他猜错了?
“谁?”宁庄忽然转身,他听到身后的树叶有声,洛溢点头,他轻轻一跃跳上树枝,跟随声源追过去。
洛溢抓住赵凌的手,“此地不宜久留,树后还有人。”
说完把他护在身后。
果然,树后出现了十多个黑衣人。
洛溢抽出佩剑,与赵凌说,“向南走,随后我与你汇合。”
柔弱无比的洛王妃,撒腿就跑,他帮不上忙,决不扯洛溢的后腿儿。
跑到马旁就已经气喘吁吁,赵敛这身子骨一点儿长进都没有,难道是每天晚上过度兴奋到精疲力尽,从而导致大白天虚弱无力?看来以后晚上得提醒洛溢克制,不能由着洛溢的性子来。
还没跑到拴马的树,赵凌被五个黑衣人挡住去路。
他摸住后腰的匕首,似乎跑不了了。
先引开宁庄,又缠住洛溢,看来这些人不是冲着宁庄,而是冲着自己。
“少主!”
本来赵凌还挺兴奋,以为那黑衣白发人总算按捺不住,虽然找自己跟之前想的有所偏差,但眼前围住他的黑衣人全都跪倒,齐齐呼他少主,这个世上,称呼他少主的唯有误会他是赵凌儿子的方镜。方副将早不出现晚不出现,来这儿凑什么热闹啊!
一个黑衣人摘下脸罩,果不其然。
“少主,属下跟了您一路,总算有机会单独与你说话。”方镜从梁都跟着他们,因为宁庄的关系,他们离着很远,到此地人少时,设计把二人引开。
怪不得,那持有玉玺的人没有接近宁庄。方镜一路尾随,恐怕那人发现了,放弃了接触机会。
赵凌望向远处,洛溢与那几个黑衣人缠斗中,黑衣人的武功斗不弱,但明显没有要伤害洛溢的意思。
“少主交代的事儿已经办妥,这些人,都是当年清霁国暗藏的隐脉。”方镜回报,“少主给我令牌,他们听我差遣。”
清霁国邝氏皇族如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归功于两条隐脉。一条是纵横六国的消息情报网,另一条就是方镜带来的专司暗杀的组织。情报网一直握在邝承宗手里,而另一条,则随着清霁国老皇帝的暴毙而消失,老皇帝瞒着众臣悄悄把隐脉令牌交给了大公主,他最疼爱女儿邝悦榕。
邝贵妃临终前,以此为交换,求赵凌救她两个儿子。她深知宫太后痛恨邝家,毕竟当年宫太后最疼爱的外甥宫成,死在清霁国。
但当年清霁国投降给出的条件太过优厚,梁国急需的钱粮不说,还有乱臣贼子赵景明。他们把大公主嫁给赵起,邝承宗本人也许诺留在梁都当人质一辈子,封地之权直接传给了年幼不懂事的小弟。
如此,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在五国伐宁战乱中损失最小的富饶的清霁国,谁人都会答应下来。赵起刚刚登基,金口一诺,护邝氏皇族平安。玄乌阁为了和平与梁国的将来,放下个人恩怨,接受了邝家成为大梁侯爵。
这些年,宫太后巴不得邝贵妃失宠死去,巴不得邝家得罪皇帝满门抄斩。她挑拨苏迎雪与邝悦榕的关系,逼的邝悦榕忍不住下了狠手,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动了洛王爷的宝贝寺庙,就算是邝侯也知此事不可挽回,连一个求字也没与皇上提,邝贵妃终究失宠,宫太后才有机会下毒。邝贵妃知道她的两个儿子失去了庇护,必死无疑,亲子之情,胜过了对清霁国将来的责任,她把清霁国的隐脉给了赵凌,求他为她的儿子们寻一条生路。
令牌到手,赵凌自己不好出面,便交给方镜去处理。
虽然他为方副将的办事效率感到高兴,但用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把暗杀组织带来,还明目张胆的袭击洛王爷啊!
“人现在我用不上,等用的时候回找你,西境军的暗号你还记得吧,以后暗号联络,千万别这么忽然冒出来,也别偷偷跟着我。”赵凌说。
方镜领命,吹了声口哨,所有黑衣人整齐的跳上树,向树下扔了好几个弹珠,黑色烟雾起,所有杀手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凌打算把此事与洛溢说明白,聪明如洛王爷,即使说不出这些人从哪里冒出来的,也定然能猜到他们是听命赵凌的。
“这些……”
“你的人。”
赵凌吐吐舌头,洛溢曾一度信以为真,也是拼了命的要保护他,弄了半天是个乌龙,实在是不好意思。
“是方镜,”赵凌说,“自那时我放了他,就一直跟他有来往。我知道这二十年来,他杀了许多人,可到底是因为我的原因。他是我的生死兄弟,我必须护他周全。你站在家国百姓立场,他是匪,所以我也不奢望你能原谅他。我只能保证此后他会安分守己,不会逾越法律的界定,亦不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他杀的人,都是贪官污吏,可惜证据单薄,朝中无法定罪。”洛溢轻而易举的原谅了赵凌的隐瞒。
风波平息,宁庄铁青着脸色回来,刚刚他跟昔年的师兄交上了手,方镜逃跑时候被他拦住,两人过了几招没有分出胜负,但对方毕竟人多,围上来推开他的纠缠,借着树杈的繁杂遮挡逃之夭夭。
方镜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要么刺杀王爷,要么就是因为赵敛。上次赵敛放走了方镜,就知道两人一直有联系。
“小庄?”
“蟹子给你玩……”
“别生气了!”
一路上,赵凌使出浑身解数逗宁庄笑,均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