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蜿蜒,深入谷地,总算走到了有人的地方。
宁庄牵着马去与村民搭讪,并没有表明身份,只说是游玩到此,村民们热情的接待了来自远方的客人。村里的一切都很简朴,种什么庄稼,打猎打到什么动物,就吃什么。小孩赤着脚踩在泥泞的土路上,随手捡着石子打闹嬉戏。农妇自己养蚕,种棉花,纺线织布成衣,坐在一起,在缝好的衣服上,简单绣上花纹。
大梁商路开通后,这般封闭的村子,几乎绝种了。赵起在大梁最穷困的时候,立主重金开路,为的就是把大梁从边缘到中心的地域用道路贯通,能走马行车,运输货物,促进各方物资的流通。二十年过去,商路的优势已经如此明显。靠近皇陵,方圆几百里,商路单单落下了这一带。
村长带着三人到了独院,说三人可以住在这里。村里很少有外人来,却是准备了两个专门给外人住的院子,赵凌好奇,问,“旁边那院子有人住?”
村长笑呵呵,“恩公来时住那儿的。他有时候会带仆从,我们就留了两个院子出来。”
恩公……
村长没有再说,看来这个恩公很低调,不愿大张旗鼓的宣扬,看村长说话时尊敬的表情,村里应该是受到了那恩公莫大的恩惠。
刚刚海边的几个孩子,的确是村里的,见着有外人来,飞快的跑来看热闹。小女孩认出了洛溢,“大叔!是你呀!”
赵凌捂着肚子哈哈笑,“大叔,大叔!哈哈哈!”
一路没给个笑脸的宁庄,表情也不自在,勉强让弯弧的嘴角平下来。
“刚刚大叔送了我一只幸运蟹,就是这个。”小女孩高高的举起瓶子,“我打算把它养起来,送恩公哥哥。”
原来这蟹子还有名字,的确,这蟹子与之后抓的那些,颜色不太一样,赤红的蟹壳上有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黄色图案。
“大叔,你怎么能把我送你的蟹子送别人呢?”赵凌故意调侃,“你不是说跑掉了吗?嗯哼?”
洛溢一脸淡漠,天知道他汹涌澎湃的内心里多后悔跟赵凌说谎。
赵凌自然不介意,玩笑开过,进屋简单收拾了一下,与洛溢说正事,“商路为何没有通皇陵?先不说这附近一带的村子,还有看守皇陵的士兵与家眷。就说大梁皇族祭祖仪式,大哥总不能跟咱们一样翻山越岭吧。皇族祭祀十年一次,大哥当年修商路的时候,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一层。究竟是为什么,单单把这一带空了出来?”
“伏天阵。”
赵凌恍然,他竟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人人都以为,伏天阵在宁国边境线上,赵凌也曾经那般认为。其实不然,伏天阵护着的是宁国,但布阵却覆盖了当年的六国国土,把海面之上的陆地完全包裹其中。他当年只是打开了一个缺口,包括梁国在内,各地几乎都或多或少有伏天阵遗迹,遗迹虽没有大用,但确是一个一个小型迷宫,机关密布,毒物丛生。他在赴死之时,把遗迹位置标注的地图给了邝承宗,借他的手送给了梁帝。所以修商路的时候,大哥才故意避开了这些地方,免得来往人多,伤及无辜。
好在这些地方都在边境附近,地处偏僻的山中,本来就人迹罕至。
两人计划在村里住上两日再动身。
第二天,赵凌一早就听见人们来往的脚步声,非常着急,还有细碎的哭声,他披着外袍爬起来,洛溢推门而入,说,“村里死了人。”
“我们是不是该去帮帮忙?”赵凌问,“白吃白喝白住,挺不好意思。”
洛溢把衣服给他拿到床边,“村里人多,应该用不上我们。”
赵凌想想,他们是外人,丧葬之事不能乱帮,有忌讳。
他感觉有点渴,伸手拿桌上的茶壶,空空如也,他眼巴巴委屈的小眼神瞅洛溢,意思是洛王爷没水了赶紧倒水。
宁庄找遍了屋子,水缸也是空的。
村民都忙着丧葬,据说这里流行的是海葬,仪式繁复,需要各种准备,全村都尽力帮忙。宁庄问了村长,村长不好意思的说,“忘了与你们说,我们村附近没有水,要喝水,得雨天存着,或者去海边打水回来,放一放之后喝。好在恩公定时给我门送些,喝海水的时候少了。我家存了一些,你先去取一些喝吧。”
海水?咸涩味能喝吗?
宁庄只打了一壶,就一壶,村长媳妇已经心疼的脸发白了。看来这里其后干燥少雨,又没水井能用,水可比黄金值钱。
赵凌与洛溢对视一眼,都觉得奇怪,山上树木葱茏,长势极好,怎会没有地下水呢?
“村里人常年喝海水,都患有一种怪病,三十岁不到就虚弱无力,渐渐衰老,最长寿命不过四十,今晨过世的少妇很年轻,就是昨天那个女孩的母亲。最近,他们的恩公派人按时给他们送水来,应该是在几十里开外的镇子打好装桶,用马车拉来挨家分。”
“多麻烦,费时费力又费钱,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村民没想过搬走吗?”
“他们信奉海神,海神没发话就不能搬,死也不能。”宁庄倒是能理解这些乱七八糟的信仰,当年宁国信奉伏天阵几乎狂热,跟海神差不多。
水烧好了,赵凌简单喝了口水解渴,与洛溢说,“左右无事,我们附近瞧瞧去。”
第41章
爬山辛苦,赵凌爬到一半就累的急喘气,他朝着洛溢伸开双手,“看什么看,抱我啊!我爬不动了。”
比起过去,无赖更甚。但他知道,洛王爷甘之如饴。
没有赵凌柔弱身子骨拖后腿儿,爬山速度快了无数倍,赵凌还能静下心来观察附近,在到达山顶的一处石头缝前,与洛溢说,“到了,就是这里。”
此处不起眼,却是伏天阵的遗迹无疑。
“小心点儿,里面指不定有什么。”赵凌猜测,“没想到遗迹距离村庄如此之近,地下无水源,多半是因为阵中有东西阻碍了地下水脉。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得想办法清理掉这处遗迹。”
清理遗迹是非常复杂的事,当年赵凌也没能想出办法,最终,多国都选择了避开这一简单又不耗费财力物力的办法。
赵凌从洛溢怀里跳出来,先行踏入伏天阵的界限之内。洛溢把信号桩留在阵口,紧随其后,手握剑柄,留意四周。
“脚印。”赵凌低头,捡起一片叶子,“还有人在。”
“不像是村民。”洛溢观察,此人懂武,脚印轻浮。
两人沿着脚印走,走到一处断崖边,脚印消失不见。
“人呢?”赵凌看崖下,该不是掉下去了吧!
洛溢拉过赵凌,崖边太危险。
“移位吗?”赵凌在地上用树枝画了个圈,又连着画了几条线,“真是胆大,贸然移位,回不来怎么办?不过巧了,这移位正好通到遗迹阻断的水脉处。”
洛溢看不懂,也不问赵凌为何做出推断,伏天阵是赵凌的秘密,二十年前他宁愿抱着乱臣贼子的骂名去死也要守住的秘密。
他不说,自有他的理由。
“我们在这里等,那人原路返回,定然还要经过这里。”赵凌丢掉树枝,与洛溢一起背靠背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如果你问,我就告诉你真相,伏天阵是个什么样的可怕的东西。”
等了许久,也不见洛溢回应他,赵凌轻笑,“算了,这么可怕的事,我一个人知道就成,省的你晚上做噩梦。”
洛王爷想说,每个没有你的晚上,我都在做噩梦。可话到了嘴边,就成了“嗯”一个字。
等了不久,悬崖旁边的树后,走出一人。那人见着赵凌与洛溢,睁大了眼睛,“是……是……画错了?”
他手上有本书,低头翻看,自言自语,“没错啊。”
“赵原,你胆子太大了些,你这是在现学现卖吗?”赵凌见到是赵原时,浑身上下都不怎么舒坦,本以为是个阵法研究的大师,却不成是个菜鸟,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随了谁?
洛溢好笑,随了谁?还用问,随了你。当年你不也是拿着书比着画,现学现卖硬闯进伏天阵里的吗?
赵原回过神来,忙向洛溢行礼。
“你在查水脉?还有,这些日子,差人往村民那里送水的人是你吧。”赵凌一见赵原就全明白了,村里人说的恩公是赵凌,那挪用的修皇陵的银子,多半也是为了给村民寻找水源花掉的。
赵原不能离开皇陵驻地太久,最长也就在村里住几天,但村长还是特意盖了两个院子四间房,想恩公能住的舒坦。什么都对上了。
赵原点点头,“开了三次井,三百米深,都不见有水。山林树木葱郁,怎么想也觉得不可能。我便想起周太傅讲过的阻碍水脉一说。这些日子,我沿着山爬了几次,每每在此地迷路,乱转又能转出去。我猜应该是某种残破的古阵法,我照着书里的查探阵法出处,可惜没有什么进展。洛世子来这里……”
“游山玩水。”赵凌不打算告诉赵原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他,“路过小村,见村民有难处,上山来瞧瞧。”
游山玩水游到皇陵里来?
“还有,我与洛王爷成亲了,以后不要叫我洛世子了。”皇陵这里消息闭塞,还不知道他与洛溢成亲的事儿。
“……”
是幻觉啊!赵原继续念书,一定是自己困在阵里,还没走出来。
直到赵凌带着人下山,遇上村口的村民,赵凌才相信眼前两人是真的。
“恩公哥哥!”几个孩子围上去,把赵凌隔出去好几米远。
“母亲不在了,呜呜……”小女孩抱住赵原的腿,哭的伤心。
“这么受欢迎啊!”赵凌倚靠在村口的石头,“他在皇陵过得也不错,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
赵原给死去的少妇上了香,村长邀他参加三日后的海祭,赵原想了想,自己出来有四五日了,再不回去,不好解释,于是婉言拒绝。
村长一再挽留,“我们族人最幸福的事,就是活着时最感激的人,能目送她去海神之门。恩公,这是玲玲最后的祈愿。”
“我……”
“人家都这么求了,你就答应吧,”赵凌在后面煽风点火,“皇陵那边,你不需要再回去了。皇上下旨,要领你回去受审,旨意多半已经到皇陵那边了。”
赵原平静的点了点头,答应了村长的要求。
他早知会如此,朝中巴不得他犯错,他明目张胆的犯了,还是大罪。父皇的旨意比他想象中的要快,他还想着尽快把水源问题找到,打一口井再走。
“恩公哥哥,送你的。”小女孩把幸运蟹的瓶子给赵原。
“谢谢。”赵原抱着小女孩亲了一口,小女孩脸色绯红,快速跑开。
“四处留情,小心她发誓将来嫁给你。”赵凌开过玩笑,问正事,“修皇陵的银子,你挪了多少?”
“十万两。”
赵凌好笑,“萧家已经这么穷了吗?”
赵原请两人进屋坐着说话,“舅舅不可能帮我,我明白的,在我离开梁都的那时,他就舍弃我了。我与母妃的联系,很早就断了,来皇陵什么也没让带,唯有修皇陵的银两,我能先借来用。”
“非亲非故,为了他们,至于把前程搭进去吗?”赵凌看着瓶中的小蟹子。
“哪里有前程?自古守皇陵的皇子,谁能回得去?我刚来时,心情低落,散心时发现了这个隐匿的村子。村里人人短命,一问才知没有井水,只有海水。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帮他们一把。舅舅说的对,从前我的眼界太窄,方圆寸土,只有梁都那一点儿权利。天地广阔,我终于明白了,我该做的事还有许多。”
赵原说的诚恳,赵凌倍感欣慰,如今的赵原长大了,也不知是猎场时候他无心刺激的,还是跋山涉水艰苦的环境磨砺的。
“还有个消息,恐怕你也不知道。”赵凌与洛溢对视,洛溢点点头。
“皇上废了太子。”
赵原愣住,这个消息对于过去的他,能让他载歌载舞庆祝三天三夜,可是如今的他,只是叹息一声,说一句“是吗?”
“朝中势力,主要分为两派,最强势的也就是你舅舅萧丞相的一派,主张保住赵起的太子之位,而清流一脉则选了支持你顺位继承东宫,其他还有支持别人的,都不成气候。”
“所以,父皇想借皇陵之事,把我贬为庶民,再无人能与赵夏争。”赵原攥紧拳头,下定了决心,“十万两是我挪用,就算为此失了皇族身份,我也不后悔。”
赵凌抿了口水,“这里水脉问题,不是现在的你能掺和的。我来解决,你随钦差回去吧。十万两挪用的官银,我给你补上,左右没什么损失,如今形势,皇上也不好直接把你扔了不管。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赵原一听能解决水源问题,又来了精神,忙问,“什么条件?”
“发誓,之后听到的话,拦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
赵原没有犹豫,就举手发誓,他挪用的银两已经所剩无几,水脉之事依旧毫无头绪。洛王爷神通广大,一诺千金,就算是没办法开井,也能供得起这个村落的日常用水,有洛王府接手,他就能无后顾之忧的去梁都,迎接属于他的命运。
赵凌与赵原说了他的身世,与萧芦算的那个紫气之卦。
“惊讶吗?”
赵原点头,“我本以为舅舅不喜我,是因为我做的不够好。”
他的情绪很复杂,微微的失落,更多的是释怀。他曾经的怨恨变成了感激,他是皇族的耻辱,大梁的隐患,可他的父皇……不,是大哥,还是给了他活着的机会,还教养他长大,给了他与母妃尽可能的保护,甚至还想让他在皇陵平安的度过一生。